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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财政 1 散乱

    秋高气爽,天光明亮。

    若是有心情,抬眼望去,瓦蓝瓦蓝的天空格外高远清澈,偶尔还能看到飞过的白鸟。

    可是这世上有这等心情抬起头来的人恐怕百不足一。

    皇城高墙外,没什么风的街道上,土路似乎也泛着白光,街边小贩躲在阴影里的叫卖声都有些蔫蔫的。

    以大曌京城在大地上所处的位置,此时的阳光照在身上仍然让人感觉到酷热。这个季节,这般热度,正是麦、粟、高粱这些北方农作物最后加速灌浆、令籽粒饱满的好时机,可惜,今年的雨水仍然不多,此时空有热度却少了些水分。

    从万历中期之后,大曌的冬天就不知不觉的越来越冷,春天热的晚了些,冬天冷的也早了些,春夏秋的热天数量也便不知不觉的减少了。

    在这仅剩的热天里,如果雨水再跟不上,收成是必定难保的,或减产,或某地雨水更稀少,绝收。此种情形下,官府的官仓里如果没有充足的粮食,士绅富户当然没事,家中的粮食吃到霉烂都吃不完,受灾的穷人却是很容易饿死的。哪个挑担背筐的粗布短衫还有心情抬起头来吟上一句“一行白鹭上青天”?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从土里刨出一口吃食上。

    皇城高墙内,皇极殿偏殿,“天启”之后新打制的阔大长桌,两排座椅。

    长桌只上了薄薄的一层清漆,云朵水流一般的原色木纹清晰入目,被指尖的轻触所细细地感知,木质的清香弥散入空中,沁入鼻端。在这样的木桌上,似乎也只应有淡淡的清茶与细腻的瓷壶,桌边再有几分风清云淡,几许论道谈玄。

    然而今日或近日都远非如此——大曌君臣围坐在能闻到木质清香的会议长桌旁,如果追根究底的话,几乎每一句话都指向了油腻的灶台、黑亮的铁锅、酥脆的烧饼,指向了老百姓被刮出响的米缸和破了洞的棉袄。美丽的木纹与沁人的清香中,无关细瓷清茶,只有人间烟火,充满了君子清流们所鄙夷的所谓铜臭味。

    ......

    “诸位爱卿有什么想法,说说吧。”长桌北端,皇帝让大家发表意见。

    “圣上,国朝已有太仓,还要建立皇曌太仓是何意?而且自打一条鞭法之后,仓中也多数是银两,现在圣上说只收粮食,这究竟是为何?皇曌银庄与皇曌军荣商行又是何意?”户部尚书郭允厚不明所以,众大臣也都不明所以。

    方才,就在这皇极殿东厢偏殿中,王战提出了酝酿近两个月的想法:

    “设立皇曌太仓,每一个府城、每一个县城的官仓都统一名为府、县皇曌太仓,比如徐光启所在的西安,那就是西安府皇曌太仓。太仓只收储本色粮食,不收其他任何实物。同时设立皇曌银庄,在各地建立皇曌银庄的分庄,银庄只存放金、银、铜。另外,配合银庄与太仓建立皇曌军荣商行,商行只收即将发行的‘皇曌契钞’。基本原则是,无论何时,太仓必须保证商行的粮食充足、银庄必须保证存入金银者的契钞与金银铜钱的兑换、商行必须保证粮食供应。”

    这是王战早就想做的事:建立贵金属储备,建立粮食储备,建立中枢财政,然后锚定贵金属和粮食储备推行纸币——在这个时代,只要粮食能被掌控在朝廷而不是商人手里,粮食其实是最硬的硬通货,比金银更硬,因为对于最朴素的老百姓来说,饥荒之时,粮食能吃。现在,田赋新政虽未全面实现,但得到了山西晋商的巨额脏银脏产,王战决定迈出建立中枢财政、货币系统的第一步。

    从晋商这件事上,王战已经可以确认,震慑起到了效果:消灭通敌晋商这么大、范围这么广的事,既没有消息走漏,拿回来的脏银脏产也没有少了自己规定的数额,从始至终也没人敢找任何理由给自己编出什么意外,自己与新军的震慑可以确定是强大的。现在,自己只要把控住饮食,把控住安全保卫,消除或者说消除不了但可以抵御住阴暗处的人身威胁,其他的,一切都不是问题,可以大踏步的前进了,没有哪个小丑或小丑集团有资格挡在路中间了。

    这个议题之中,某种程度上也确如郭允厚所言,大曌确实本来就有太仓,归属户部管辖,也就是事实上的国库。不过郭允厚没说的是,这个国库并不纯粹,十分散乱。

    通常的狭义上的大曌国库岁入,为人所熟知的就是户部的收入。户部岁入,大致含四种:一,太仓银;二,太仓米,即京通仓收储的本色漕粮——通常和银子一起作为北方边军的军饷;三,府部衙门米,比供给内府的白米次一等,和银子以及其他一些实物如碳、布、苏木等一起作为百官的俸禄;四,就是其他各种实物了。也就是说,国库岁入,实际上包括银子和粮食,还有其它各种实物,没有实现货币化。

    岁入中的银子就是所谓的折色,即将米或其他东西折算成银子作为税赋缴纳上来,现在大约每年三四百万两,储存在太仓银库;而粮食就是通常所说的本色,对于朝廷中枢来说,主要是指储存在京仓和通州仓的漕粮。当然本色不只是粮食,棉布、丝绸、生漆、木材、牛筋牛角、各色颜料,只要是以实物形式缴纳的,都叫本色,只不过其中粮食为最大宗也最重要。

    在嘉靖年间,每年京通仓合计还能存本色粮一千万石,现在当然达不到这种程度,许多仓都是空的,但一年几百万石的流转还是有的,否则根本无法保证官府运转和边镇最基本的军需。

    京通仓所在,如今很多空置的粮仓都被库吏勾结商人偷偷租用,用来存放通过漕运运来的各色商货,包括粮食,这些粮食和各色货品则满足了京畿民间百姓的生活,也令商人赚取了足够的利润。

    无论京通仓满不满,无论一千万石还是几百万石,大曌真正的岁入远不止户部这些,因为大曌的财权相当分散,户部的岁入只是其中之一,其他有些部寺也有一定的收入与财权,且为数不少:

    礼部,主要是药材银,为太医院征收。这个不多,千把两银子。

    兵部,柴薪银和直堂银,收储在兵部武库司,这个就多了,每年上百万两。

    工部,每年向各省道摊派收取营建费用,也是大宗。工部四司,营缮司、虞衡司、都水司、屯田司,四司每年合计收取营建银子五十万两左右,储存在工部后堂的节慎库。这五十万两还只是京城官员日常能见到的银子,还有更多他们见不到的:宫殿陵寝、城郭路桥、农田水利、山林开发、部分兵器铠甲,这些都归工部执掌。此种情况下,工部便在各地设立了竹木抽分局,收取竹、木等实物,收取渔课,收取漆、胶、皮毛、兽筋、铜、铁等所有能用到的东西。工部还分派相关的力役或收取相应的力役折银,比如每年都有的治水力役,比如到京城服役的工匠。所有这些,在一条鞭法之后有相当一部分变成了折银,是一笔极其巨大的收入。这还不算突发事件,若有重大事件,支出摊派则随时增加。此外,脏罚银、事例银、捐俸助工银都归入节慎库。比如这次的晋商脏银脏产,理论上就应该没入工部节慎库,当然,面对现在的皇帝,工部根本没敢提这个茬,倒是户部,拼了命的想让皇帝将这笔巨大的财富缴入太仓银库。

    太仆寺,收储有各地上缴的马价银、马草银等,储存在太仆寺常盈库,是大曌岁入的主要收储部寺之一。太仆寺最辉煌的时候曾经积存现银千万两,现在每年大约四五十万两,边镇买马、部分军饷、抚赏出自这里。

    关于太仆寺,值得一提的有两件事,一是万历三大征,从常盈库支出了七百五十万两银子,而在此之前便是常盈库积存了近千万两银子的辉煌时期;二是万历时的福王、瑞王、惠王、桂王大婚的近五十万两银子也是从太仆寺拨出的。及至万历末期,常盈库每年也就只有几十万两银子了,已经积存不下什么了,辽东事起,随收随用了。

    内府和光禄寺的钱财物料名义上来自于户部和工部拨付,但是在支出使用的时候这些却都不受户部和工部制约,其中虽有一部分非太监官员,但主要还是掌握在太监手里,形成了单独的财政权力。

    比如内府十库,甲、乙、丙、丁、戊库,承运库、广盈库、广惠库、广积库、赃罚库,各有掌库、贴库、佥书官数十人管理,内部积储了大量物料。如承运库,积储金银珠宝、犀角雀羽、丝绸绢帛,各种祖母绿、猫儿眼、金刚石等各种各样珍奇宝石;如甲字库,积储蓝靛、花黄、乌梅靛、丹绿矾、紫草、黑铅等;如丁字库,蜡、茶、银朱、阔白布,阔白三梭布等。单是阔白三梭布每年就要入库三万零三十匹,价值六万多两白银。

    此次起出的晋商银冬瓜目前就被王战指定存在了内府承运库。

    还有很明显的,乙字库的胖袄也即鸳鸯战袄、战靴、皮帽子;丁字库的皮毛;戊字库的盔甲、弓箭、弓弦条。这些都是工部承办的士卒军需,但是最后都存储在内府各库。

    内府这单独的财政权力名义上完全在于皇帝,实际上,财富的真正流向却很大程度上不受控制。这不受控制的流向,就是官吏和太监的生财之道。

    以内府和光禄寺来说,内府大体是三种东西:几十或上百万两不等的金花银;几十万石的白米;其他丝绸布帛、宝石颜料、军需物资等各色东西。

    支出时不必说,那是必然要克扣一道的,尤其是军械。统兵大将想领军械?拿钱来。

    而所有这些东西在被收入内府十库的时候,就已经是管事太监们开始发大财的时候,因为他们说不合格就不合格。

    想被顺利的收入内府十库?拿钱来,名曰铺垫钱。不拿钱?对不起,不管你从天南海北多远运过来,不管你在当地如何千挑万选、已经是选得此世间最好的成色,照样不收。

    管事太监不收,运货的人可不敢走,因为这些东西都是税赋,你走了便是偷逃税赋,木枷铁镣在等着你,连地方上的官员都要跟着遭殃。

    怎么办?只有奉上“铺垫钱”,一万两银子的税赋之物,连路上的花费带京城的“铺垫”,至少要再掏出七八千两银子。

    所以内府的太监们是最愿意征收本色实物的,也是最反对征收折色银子的。只有实物才有机会挑肥拣瘦,都变成银子就不行了,入库时没法挑肥拣瘦,只能在支出时发财了,会减少一大笔“收入”。

    至于负责皇宫饮食与各种宫廷饮宴的光禄寺,每年都要接收十几万石精白米和各色食材,以及自行购买各种食材的折色银子,每年合计大概二十五万两左右。而接收精白米和各色食材的时候就是他们发财的时候,“铺垫钱”收到手软;自行采购食材的时候,同样是他们低价强买发财的时候,低价甚至白拿回来的新鲜蔬菜肉食,照样高价报账。

    其他如工部和兵部也大略如是。

    既然知道给京城这些官吏和太监的铺垫钱免不了,又谁也不愿意搭上自己的银子,怎么办?自然是向最求告无门的最底层的老百姓加倍征收。

    至此,地方官府与地方百姓上下皆苦,地方县令主要是担忧和发愁,而地方百姓则是真正的钱粮之苦、切肤之痛,负担往往沉重至饥寒交迫。所以他们都希望如筋、角、漆、胶、丝、帛、竹、木等物都折成银子,哪怕折的高一些也认了,只要银子交上去就算完成了任务。哪像现在,一路上怕日晒雨淋,怕丢失损坏,路上还要忍受地方官吏的勒索,尤其是需要用到漕船时;而最后到了京城更要被各部寺官吏和太监们挑肥拣瘦、大肆勒索一遍。

    至少一百多年了,他们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贪腐勒索暂且不提,从国家与全体百姓的角度来说,这种状况让大曌财政无可抑制的“乱”,若无强有力的皇帝,想干什么利于长远的大事都干不成,各部寺的哭穷与推诿可以让一切都化为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