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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财政 3 公私分明,放弃巨利

    “圣上,那......圣上的内府,呃......”户部尚书郭允厚震惊到张口结舌,心跳加速、血气上涌,连脸色都有些潮红了,终于在呆滞半晌后涩声发问。

    “看来爱卿没有仔细听朕说话。一个月之前,朕对商税矿税和税监进行安排的时候,不是已经说了,全部税赋进入国库。方才爱卿也没听错,内府十库,明年不再收取任何银粮与实物,全部税赋,进入国库。”对于郭允厚的不敢置信,王战微笑着给以肯定。

    “哄......”

    “全部?......”

    虽然人数远不及大朝会,偏殿内瞬间还是掀起一阵低低的声浪,震惊得到了肯定,这些大臣实在是控制不住了。谁能想到,全部税赋进入国库,这个“全部”会包括光禄寺和内附十库?听到了全部,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到是这样的“全部”,这个全部囊括了皇家的衣食住行、囊括了皇家的大部分财富。

    偏殿内,一向讲究养气功夫的朝堂大佬们,只剩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

    “圣上,您是说......以后......全部税赋进入国库?那皇家的诸般花销?......”半晌后,已经得到了回答、已经是面红耳赤的郭允厚还是难以置信:皇帝的内府居然不争夺税款了?

    郭允厚话一出口,偏殿内瞬间又静了下来。听到郭允厚直接问出皇家的诸般花销,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屏息等待,等待皇帝的回答。

    郭允厚如此难以置信是有原因的,如果知道了大曌税赋的构成,知道了内府十库的财富来源与财富金额,那就完全可以理解郭允厚的难以置信了:

    大曌的税赋,大致说起来,分为田赋和商税两部分;而商税这部分十分分散复杂,大体也可以分为两部分:住税和过税。

    住税,也称市税,通俗的说,就是扎根当地经营的市面店铺、当然也包括集市上早出晚归的地摊,所有摆摊开店者交的商税。如正统年间规定的“缎子铺,每季纳钞一百贯,油、磨、糖、机、粉、茶、食、木植、剪裁、绣作等铺,每季纳钞三十六贯”,这些都是商铺所缴纳的住税,而且是定额税,固定就是那些,简单明了。

    全国各地的住税基本上就地使用消耗了,用于官吏俸禄、附近驻军的军饷,农田水利以及赈灾等等,并不运到京城。

    对于偷漏税的店铺,“给予由贴执照,每月一次点视查考,如违期不纳及隐瞒不报者,一律治罪,仍罚钞一千贯”,罚款偷漏税额的十倍至三十倍。

    住税中有一种叫做官店钱。官店,后来也叫皇店,比如宝和店就是皇店,除了经营皇庄农产和内廷工匠的手工出产之外,这种店最大的功能是收税:专门供南来北往的客商存放大宗货物,同时清点货值并收税,有点类似于后世的海关保税区。

    另外也有一些在生产环节就征收的商税,比如酒税和醋税,直接向生产的作坊征收,也算作住税大类当中。

    过税,顾名思义,就是经过的商旅交的商税。经过哪里呢?就是大曌在各地设立的收税的关卡,名为钞关、宣课司、税课局、榷关、税厂、抽分厂的都是收税的地方。过税主要是钞关税、抽分税、门税、淮安四税等有限几种。

    运河上的钞关税也不是按照漕船上的货物征收的,而是按漕船大小,确切的说按船头宽窄征收的。不管你运什么,运货的船头宽五尺,税十五贯,船头宽三丈六尺,税一百贯,中间按船头宽窄大小不同分为二十贯、四十贯、六十贯三个等级。这种征税方式,对于运送珍贵货物的商人极其有利。

    然而,虽然对于商人已经极其有利,但是商人们仍不满足,还要想方设法的减少运河上的钞关税。

    最初钞关税无定额,实征实解,一百船货物征两千贯,一千船货物就征两万贯,很公平,在任何世道都是很正常的一件普通政务——但大曌商人们不愿意。景泰年之后,在文臣士子们的努力下,钞关税终于变成了定额税,各钞关设定了固定的税收定额,收够了数便不许再收,哪怕又有一万船货物经过也不许收。

    除了想家中商业一文不纳,这种定额也是总督运河漕运的李三才对于万历帝派出太监直接插手运河税收反应那么激烈的原因之一——仅有的肥缺怎么能容忍别人插手?定额税就固定那么多,太监收走的多了,经他李三才手的必然就少了,完全是跷跷板的关系。再者说,很多被他免税或低税通过的商家是必然要奉上好处的,可是这些人一旦被太监收了税,自然就不会再给他好处了,就算给也就是维持个脸面,绝不会再给原来那么多了,他怎么会不激烈?

    而现在大曌皇帝的内府十库中,大约也有一半约二百万就来自于钞关税,“本色钱钞归内库以备赏赐,折色银两归太仓以备边储”,连同本色实物,按银子计算的话,每年进入内府的东西差不多有四五百万两——这四五百万两当然不可能都花在皇帝身上,几万甚至传说中的十几万太监宫女的吃穿用度的花销都在这里。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巨大的利益。

    如今皇帝说“全部税赋进入国库”,虽然说得清清楚楚,但想到如此巨大的利益,郭允厚怎能不惊讶万分?所以还是忍不住再问一遍,诸大臣也忍不住想再听一遍。

    “朕不是早就说过吗,要事先做出下一年的预算。皇家的花销也一样,比如宫内的饮食、穿戴,宫女、太监的花销,宫殿的修缮维护,同样可以由内府报出预算,朕与各部审议后敲定,以后年年按此支取。从此之后,内府不再收储大量的金银与各种物料。”对于郭允厚的再次发问,王战再次耐心地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诸朝廷大员再次见识到了皇帝正人先正己的作风,崔成秀和吴淳夫等人亦从冰窟窿深处漂了起来:皇帝对自己下手也这么狠呐!从此没了财权......也不算冤。

    “圣上,圣上爱护天下百姓,更是以身作则,垂范天下,微臣深感钦佩,然亦不可不顾天家体面,内府十库不再收取任何实物,圣上与皇后参加仪典,万一失了体面,实为不美,此为其一;其二,圣上对有功之臣、边关将士的赏赐又从何而出?不若内府还是适当收取一些,只是可以酌情减少一些。”却是刘宗周看不下去了,站了起来。

    无论有多少大臣恨不得皇帝成为穷鬼、恨不得皇帝的内府钱财全部注入国库、再通过国库把钱粮都分润到自己兜里,刘宗周绝不在此列。刘宗周希望皇帝爱民,希望皇帝不要与民争利,但亦极重上下有序、上下尊卑,刘宗周绝不愿意皇帝失了体面,绝不会因为自己的贪婪而希望皇帝无限度的退让。

    “是呀,圣上,万不可损了天家体面。”黄立极等人纷纷反对。

    所有人都知道刘宗周说的是常识。大曌皇帝对臣子的赏赐都是出自内府,也就是皇帝的私房钱,这是皇帝的恩典。如今内府不再分走税款金银和本色实物,没了私房钱,那还怎么恩典?

    “无妨,凤冠首饰之类,什么时候坏了再换,不坏就代代相传。再以皇宫为例,朕对宫殿进行的避雷改造众位爱卿都已知晓,有了这避雷设施,不说绝对不会,至少因雷击而起火的可能已经变得很小,大殿自然便不用一次又一次的重建,只要日常维护即可,许多物料便轻易用不到了,明年也就不必为皇宫留下大笔银子,只要工部对某些需要上漆、换瓦的日常维护进行预估,列出计划、做出预算,用什么不用什么,条目清晰,第二年需要用什么物料,提前按预估金额由户部备下银钱,按计划安排给地方官府就是了,哪还需要再堆满库的东西?”

    “至于赏赐,朕以为诸公可以结合张居正的考成法,议出一部奖惩条目更清晰细致的考成法,包括军、工亦是如此,以后赏功罚过皆按此法,朝廷诸公与朕审议之后,当赏则赏,由户部拨付,都察院与六科监督,不必非要从朕的兜里走一遭。朕若真爱民,文臣武将、天下百姓自会感到恩典,朕若假爱民,亲手从兜里掏出金银也没用,早晚会被看穿。爱卿们不必担心,坐下吧,这些都是小事。”

    “最重要的还是国家大事,朝廷手中的钱粮太少了,每每捉襟见肘。”前面轻描淡写,说到此处,王战却是忍不住的暗自叹息,叹息中自然也有强烈的鄙视。

    李三才面对运河税监反应激烈,其实王战在看史书时也很激烈:许多人说明朝商税太重了,王战对此是嗤之以鼻,仅仅从钞关税变成定额税这件事就足够王战大骂东林及其背后商人的无耻。

    洪武太祖规定,商税“三十税一”,也就是百分之三点三三,古往今来,还有更低的商税吗?但就是这么低,大曌的大商人们也不想交,毕竟百万两还是要缴纳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两,怎么看也是一笔大钱,心疼。而对于一般的市肆店铺比如米店来说,每个月十二贯宝钞,实际交银子的话只需要折银四两、一年四十八两,大明哪一个米店老板是一年拿不出四十八两银子的人?

    就这样,对于过一船货收一船税这等再正常、再公平不过的税收政务他们也要推翻。明明每一年能过十万船,按一船平均六十贯考虑,朝廷可以收六百万的税,但他们非得鼓动大臣设立定额。比如说设立三百万的定额,今年运河上收够三百万之后便停止征收,让朝廷活生生损失三百万的税收,每年。

    所以王战觉得,明末兵战无钱、财政破产,恰恰就在于大明的商人与文臣太无耻、商税太低了;不但低,商人集团或说官商集团还裹挟了大明的政策与律法,使得商税的税额始终不能提高;不但不能提高,还要降低、变成定额税;连针对行商的各地的钞关都很少,偌大一个国家,一千三百多个县,最多时全国也只有十五处钞关;就这样还越变越少,崇祯时只剩了十一处,能收钞关税的地方基本上就只有两京和运河漕运一线。这种税收状况,恶果就是国家大事所需的钱粮只能向最穷苦的农民盘剥,而农民则只剩豁出命去造反一途。

    “......”

    对于放弃这般巨大的利益如此的淡然,连对臣子的恩典都看得那么淡,转而就去操心国家大事——面对皇帝的此等表现,众人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感觉皇帝这真是向着三代圣王、尧舜禹汤的方向一路阔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