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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财政 4 烧饼铜钱,纸币信用

    叹息归叹息,鄙视归鄙视,该做的还要向下推进。

    “朕今后要将粮食和银子明确分开。收上来的田赋,就存放在皇曌太仓,各地原有的官仓都是皇瞾太仓的府、州、县分仓,朕要将太仓建成一个上下贯通、一体运筹的体系,一旦有兵事、天灾,全大曌一体响应。所有太仓,平时归地方官府原有的户科管理,同时也接受户部的管理,动用之时由地方官府与府县太仓共同呈报,由户部初审,各部与六科共议,最后朕来决定,过程中由都察院监督,具体如何划分职责细节以后再议。六科与都察院有随时对太仓进行突袭检查的权力。”

    王战从对大明税收的叹息中提振起精神,接着向下安排。

    “民以食为天,太仓中的粮食可谓是国朝稳定之本。如今圣上既已经建立了南北都察院,突袭监察自是应有之义。”孙承宗出言赞同自己的学生。

    别的人也不反对,都明白,皇帝既然建立了如此强力的都察院监察力量,建立了互相监督、甚至可以说是互相撕咬的都察体制架构,自然不会放任太仓被亏空。至于上下贯通、一体运筹、一体响应,如果能够做到,谁都知道那是好事。

    “黄爱卿,你们上次拟定的体制架构很好,很详细,可是把财权专一这件事给忘了,结果朕也忘了,好在现在也不算迟。”说着说着,王战忽然不轻不重地敲打了黄立极一句。

    王战相信黄立极不是忘了——自己可是交代了要“事权专一,上下一线”——而是不愿意触动钱财之事,毕竟这是最得罪人的事。

    “微臣惭愧。”黄立极连忙站起来认错。

    “爱卿坐下吧,朕不是也忘了。”

    王战没想深究,自己的老师孙承宗不是也“忘了”?

    “以后收上来的折色银子,都存放在将要成立的皇曌银庄。然后以太仓和银庄中的粮食金银为依据,发行纸质的皇曌契钞。”王战抛出了真正石破天惊的议题。

    “发行纸质皇曌契钞?圣上是要发新的宝钞吗?”郭允厚十分震惊的看着皇帝,“圣上莫怪,允臣直言,宝钞的信誉......虽未彻底破产,但三贯钞只能当一两银,这还是名义上,实际如何尽人皆知,四贯钞五贯钞抵一两银老百姓也不愿意要,再发新钞,恐老百姓难以接受啊!”

    郭允厚是真的十分惶恐。他的话说得已经是尽量客气了,实际上,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十贯宝钞换一两银子老百姓也不干,不是嫌少,是根本不愿意要。

    其他人也是一样,一说纸质,众大人虽不知道王战要做的具体细节,但都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如同废纸的宝钞。不说百姓,拿宝钞当俸禄,首先就把大曌百官坑苦了。

    “你说的没错,但爱卿们可知宝钞为何信誉破产、不被老百姓所接受?”王战看着大臣们问道。

    “这......微臣不知,只知后来百姓......弃如废纸。”郭允厚回道。

    “那诸公可知大宋的交子为何曾经誉满天下、被商家广为使用,持续多年。后来又是因何而从誉满天下又变成弃如废纸?”

    群臣还是只能苦笑摇头。

    “那朕就说说,你们听听看有没有道理。”王战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刘若愚在一旁单独的桌子后面提着笔,聚精会神。

    “唐有飞钱,宋有交子,交子之初,信誉卓著。关于这信誉卓著的交子,朕先说其因何兴起吧。”王战放下茶杯,开篇词竟有几分说书人的气势。

    “交子之兴起,实为商业之必然。坐地的商铺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那些流通南北的大商人,大得交子之便利。”

    “以钱大小厚薄不等,宋时一匹丝帛需钱一万或两万,两万钱便重百余斤,买一匹丝帛要扛着百余斤重的铜钱,百姓何等不便?大宗经营的商家更是何等不便?去四川买几百匹蜀锦就要几万斤的铜铁钱币,跋山涉水运这几万斤铜铁钱币又要花费多少钱粮?路上又有舟车翻覆、强贼盗掠的风险,根本是难以承受。交子也便是因此而生,一张交子就对应着等额的金银铜铁钱币,几张纸便代替了几万斤重的铁钱铜钱,省去了诸般花费与风险,这是何等便利?且交子最初是商户自发,发行交子的商户中就有对应的银钱,谁也不担心兑换不到,交子因此在商人中信誉卓著,且又携带方便,如此,自然就流通天下了。”

    王战说到这里,诸大臣皆微微点头。

    “那这信誉卓著、便利无比的交子后来为何又变成废纸了呢?便是有些商家唯利是图,滥发交子,且以滥发的交子从百姓手中套取了大量实物财货,然后闭门远逃,令百姓损失惨重。商家发行的交子便从此没了信誉。商家失去信誉之后,朝廷为了便利商业,之后便推出了官府交子,太平盛世,老百姓还是信任朝廷官府的。可后来官府也滥发交子套取实物财货,于是这交子便彻底成为了废纸,大家只好又用回了银子铜钱。”

    群臣静静地听着,回想着关于本朝宝钞的有限的知识记忆,大有似曾相识之感,却没有十分明晰的道理浮现。

    “银子、铜钱能当饭吃吗?不能。银子、铜钱能当衣服穿吗?也不能。饥不能食、寒不能衣,银钱其实没有真正的用处,粮食和棉布才是真正活命的东西。既然这银钱的用处远不如粮食和棉布,甚至可以说是没有用处,那这银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老百姓要用它换吃穿?”王战开始说出群臣完全不明白的东西。

    群臣都静静地看着皇帝。

    他们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也想不出来是为什么,只能等着皇帝接下来的解答。

    一旁刘若愚也是全神贯注。近两个月下来,他觉得自己跟在皇帝身边,见识已经是天翻地覆,但此时内心还是忍不住的暗自激动,因为知道又要听到了不得的东西了。

    “银钱,其实是朝廷官府与百姓的约定,约定大家都用‘银钱’这个东西作为等价衡量之物,大家都承认银钱可以作为‘等价衡量之物’了,那就可以在全大曌通用银钱了,可以在任何地方用银钱买吃买穿买其他的东西。这公认的‘等价衡量之物’,金子、银子和铜钱只是其外相,其内在的实质,其实是朝廷和百姓公认的共同遵守的‘信用’,是朝廷和老百姓之间签下的无形的‘信用契约’——朝廷来保证银钱的信用,保证不会不认账,保证老百姓手中的银钱能买到衣食住行而不会作废。”

    “但这种信用契约的数量必须是有限的,一旦无限,就会让老百姓穷困不堪、甚至活活饿死。”

    至此,王战指出了最关键的东西——信用。更确切的说是与实体财富相对应的信用契约。

    王战知道自己不是经济学家,只能用自己的理解给臣子们解释,但是对于这些臣子们来说,王战觉得应该够用。但桌边群臣还是不明白。

    “必须有限?钱不是越多越好吗?”听到此处,郭允厚很是疑惑。作为户部尚书的他,历来是只嫌钱少、不怕钱多的。其他人历来也是如他一般的想法。

    “为何不能无限,咱们以奸商铸造私钱为例来说明。”

    “简单来说,粮食和棉布这样对老百姓吃饭穿衣有实际用处的东西,出产是有限的,因为土地是有限的。就算有了良种,风调雨顺,农夫勤劳,施足粪肥,收成终究也还是有限的。如此一来,假如全大曌每天只有十万个炊饼,老百姓一文钱可以买一个炊饼吃,一天赚个三五十文,虽不富裕,但还能吃饱穿暖,大家的日子都能过得下去。可是如果有一天,大曌有一个奸商占了铜山,每天私自铸造十万铜钱,那他一个人就可以买走所有的烧饼,那普通百姓怎么办?老百姓手里的铜钱和散碎银子是不能当饭吃的,这时候,老百姓要么饿死,要么花高价,花十文、百文从奸商手中去买一个炊饼,这时候,老百姓就觉得自己的钱不值钱了,原来能买一整个烧饼的钱,现在只能买一口烧饼了,全家要饿死了。为何如此?就是因为有奸商在无限度的铸钱,这奸商用这不能吃、不能穿的铜钱把土地有限的出产、把老百姓的吃穿都抢走了。”

    “私铸铜钱、私采银矿,其实就是在破坏信用,就是在撕毁信用契约,私钱就是奸商强夺老百姓实物财产的刀枪。比如炊饼,米面,棉布、丝绸,还有犁杖、耕牛、田产,所有这些东西,都会被奸商的私钱换走的越来越多。奸商把米面布匹这些活人有用的东西弄走的越来越多,市面上的东西就会越来越少,物以稀为贵,市面上剩下的东西当然就越来越贵,老百姓手里的钱能买到的东西就越来越少。”

    “普通百姓连几十里之外的事情都不知道,哪能知道奸商做的这些事情?只能被这些奸商弄得越来越穷,手里的钱越来越不值钱,却不知道是为啥穷、为啥钱就不值钱了。诸公明白了吗?无限度的铸造铜钱,就是不讲信用。交子、宝钞同样如此。”

    说到这里,王战按照天启以来的惯例停了下来,照例留给臣子们消化的时间。

    “无限度的铸造铜钱,就是不讲信用?”围坐桌旁的诸大臣自然是一个个凝眉细思,琢磨这皇帝所说的浅显的例子:有限的田地出产,无限的铸造铜钱,或者......不停地印制宝钞,或者是私采银矿金矿,用这些不能吃、不能穿的东西把能吃能穿的都买走......都买走了之后,物价飞涨,再高价卖给老百姓......

    他们至此基本上明白了。

    半晌之后,王战的声音再次响起:

    “朕不想非议先人,但以史为鉴才能知兴替,发生过的事情,总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才好,不能讳疾忌医,而应该实事求是,如此才能辨明得失、才能避免重蹈覆辙。”

    “以朕看来,太祖的宝钞为何被弃用?就是因为不明白,‘钱’,其实是契约,随便增发滥印宝钞,就如同奸商铸造私钱一样,实乃背信弃义、撕毁契约之举,就像方才所说的有限的烧饼和突然增多的铜钱一样,当然就让民不聊生了。只不过奸商是用私铸的铜钱、私采的银矿撕毁了契约、把老百姓的口中食、身上衣掠走,而朝廷是用印制的纸钞撕毁了契约。实质上并无不同。说的再直白一些,拿着随意私铸的铜钱、随意加印的宝钞去买东西,就等于是拿着不能吃穿的铜板和印的花花绿绿的废纸把能吃的粮食和能穿的棉布都骗走了。”

    群臣彻底明白了,同时也为皇帝说到先祖时的直言不讳所震动:为了天下百姓,皇帝真是丝毫也不肯讳疾忌医呀。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实事求是......增发滥印、私铸私采,背信弃义、撕毁契约......”群臣之中,刘宗周在豁然的洞彻之中也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陛下,如此说来,要掀起变乱,岂不是偷偷的大量铸造钱币或是私印宝钞就可以?”

    今日是农历八月十三,虽来京不过一个月,但是刘宗周等人与王战对谈交流的机会很多,关于报纸上曾经刊登过的东西也多有探讨,所以对经世济民四字所涵盖的内容已经有了大大不同于以往的认识,思维开阔活跃了很多,否则也想不到这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可能。

    桌边众人闻言皆是悚然而惊。

    “爱卿说得没错,虽未必就能颠覆了朝廷,但绝对可以让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不好、怨气越来越大,与朝廷、与朕离心离德。”王战对刘宗周的猜测给予了肯定。

    “嗯......”长桌边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震动。

    “圣上,听闻嘉靖爷和万历爷时,朝廷禁止私铸钱币,当时各地商人互相串联,联合起来罢市,市面之上物资奇缺,物价飞涨,米面油盐有价无市,百姓生计难为,朝廷只好将禁铸私钱之议作废。圣上对此,不可不知。”听到刘宗周的问题和皇帝的肯定,孙承宗心中暮然一动,缓缓说出了老成持重的提醒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