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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宗亲 2 禄米

    “胡说,谁敢造反?”

    听到洪常洁说“天下再也供养不起洪家子孙,吃不上饭的百姓只能揭竿而起,杀光我洪家子孙”,福王胖手一拍大腿,厉声说道。

    他本来是想拍椅子扶手,可是扶手已经被他肋下的肥肉完全盖住了,之后调转方向拍在大腿上,身上随之一阵肉浪翻滚。

    “没有太祖,哪有他们的今日。”福王理直气壮,愤愤不已。

    “东垣王倒是没有胡说,陕西那边吃不上饭的穷百姓已经杀官造反了。”王战淡淡地说道。

    “圣上,些许刁民,连癣疥之疾都算不上,朝廷派兵剿灭就是了。”却是唐王洪硕熿说话,言语间颇为轻蔑。

    “剿灭?数百上千可以剿灭,一省之饥民如何剿灭?北方数省之饥民又如何剿灭?诸位皇亲再想一想,他们为什么吃不上饭?如今诸位宗亲的禄米已经占了大曌岁入的四成多,与此同时,朝廷去年和今年拖欠的军饷四百多万石,保卫大曌、保卫朝廷的军中士卒都吃不饱,谁去剿灭?若是吃不饱的士卒都造反,那时候诸位皇亲还要指望谁?说句实话,那时候,士卒的刀第一个要砍的就是诸位皇亲。”王战看着唐王洪硕熿冷冷地说道。

    大曌至此时已经有三十四位亲王,九百二十四位郡王,宗室子弟数十万,完全不做任何事情,平白享受着全天下百姓的供养,每年消耗国家财税八百多万石。与之相对的是,每年真正运入京城而不是存在于账面上的田赋不过四百万。大量的财富就像军饷和地方官员的俸禄一样,在账册上填写之后,并不运到京城集中统一分配,而是就近直接转移到了诸王的手中,京城户部得到的只有账册和四百万石本色粮米、二三百万左右的银子和其他一些实物构成的真实赋税。

    这当中,唐王洪硕熿可以说是百姓供养的这些藩王中最昏庸也最恶毒的一个,只因喜欢小妾,想要让小妾的儿子继承王位,便将自己长子、长孙长年囚禁,甚至想要毒杀,这就是他干的事情。现在,他的长孙洪聿键就在囚禁之中。王战看着他,心中生不起任何一丝丝血脉亲情,只有厌恶甚至是杀意。

    “这怎么可能?”洪硕熿黄澄澄的眼珠子泛着贪婪狡黠的光芒,小声咕哝着。

    “是呀,这、这又怎么可能?他们理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怎能、怎能......”郑王洪翊钟有些迟疑的附和。

    “食、君、之、禄,那你说说,朕发给他们的军饷俸禄从哪里来?”看着洪翊钟,王战一字一顿的说道。

    “呃......”

    洪翊钟与东垣王血脉亲缘不远,可是才智与人品却是天差地别,每日里想的就是吃喝玩乐数银子,但他再蠢也知道军饷俸禄来自何处。唯其知道,所以无法回答。

    “朕再问你,二十年后,宗室人口再度翻倍,禄米就要跟着翻倍,每年近一千七百万石,我大曌官员俸禄虽微薄,至少也要四百五十多万石,军饷至少一千万石,这还不算备荒赈灾的粮食,大曌如今岁入不过两千四百多万石,到二十年后赐田翻倍,而能收田赋的田亩对应减少,一加一减,更加入不敷出,如何维持?你们不愿意纳赋,读书人也不愿意纳赋,最后田土都成了你们的,国家一斗田赋都收不上来,连养兵的费用都没有,等着外敌入侵、引颈就戮吗?”王战面色愈发严肃,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面对皇帝的质问,洪翊钟讷讷不能言,其余诸王也是脸色难看。一切心知肚明,但就是不说话。

    王战看着他们的样子,心中止不住的厌烦:这些人不是不明白道理,只是与大多数人一样,出于人的本性,永远难以放弃一部分眼前的利益换取长久的好处。更何况这些人高高在上惯了,习惯于得到,完全不习惯于付出,基本上都是一毛不拔的习性,更何况让他们放弃的眼前利益还很大,他们不死到临头是不会改的。

    “自古以来,民变缘于饥寒,兵变缘于缺饷。你们一文不少的拿,还要越拿越多,军卒便要忍受每年几百万石的欠饷,他们自己、他们的老婆孩子便要忍饥挨饿,到时候,军卒的刀是保你们还是杀你们?你们好好想想吧。”王战已经不再称呼皇亲,而是直接你们你们的叫了。

    这些藩王自然也听出来了,眼睛不停的用余光去瞥别人,自己却都不出声,一个个眼珠子乱转。

    王战在龙椅上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是又气又好笑:这些人,难怪李自成造反、后金寇掠的时候都没什么好下场。

    感到好笑又生气的除了王战,还有一个洪常洁。

    洪常洁看着这些油光满面、脑满肠肥的亲戚,直感羞与为伍。想了想,站起身来说道:“圣上,臣相信圣上所言,臣虽没有多少余财,不过臣愿意尽臣所能襄助圣上的实业。”

    “好,东垣王能有此决断,朕心甚慰。不过,实业方面你入股之后理应得到分红,朕绝不会让你单纯的襄助。”对于东垣王的态度,王战当然很高兴,但还是亲兄弟明算账,客观上也是让诸王看看。

    “朕还有一个重任交给你,那就是华夏科学院副祭酒,协助朕,让格物科学在华夏大兴,让你父祖四代的著述在华夏发扬光大,品级嘛,就定为从二品。”

    本就要让诸王子孙自食其力的出来做事,此时自然是立刻授予东垣王明确的职位。

    其实宗室中还是有人才的,即使都被形同圈禁的圈养着,也并非都是酒色肥猪。

    除了洪常洁这一系,现时正在刊印的徐光启的《农政全书》中就收录了永乐年间那一代周王洪橚所著的《救荒本草》。《救荒本草》祖本于永乐四年刊行,内中收录了数百种可食用的地方性植物,所有植物都配有版画图案,实在是荒年救灾活民的食物宝典。其所著的《普济方》、《袖珍方》亦流传甚广,仅《袖珍方》就被翻刻加印了十几次,广济民间。

    类似这样的宗室人才,王战自然都要利用起来,东垣王洪常洁算是第一个。

    “谢圣上,臣必定尽心竭力,不负圣上所托。”洪常洁的语声有些颤抖。

    是单纯的襄助还是有所回报他并不十分在乎,与其他藩王相比,他的家业银子本来也没多少,但对于科学院副祭酒却没法不激动:祖父和高祖两代人醉心于数算、音律、天文历法,著述颇丰,希图以诸般实学兴盛大曌,然而世间却绝少同道,曲高和寡。皇帝虽未因自己这一脉钻研天文历法而降什么谋反的罪名,却也没有什么支持,今日皇帝建立华夏科学院,以朝廷之力推广诸科学问,让自己出任祭酒,将来祖父和高祖也必定青史留名。泉下若有知,也应该含笑了。

    福王等人看着二人的样子,大多数并未因东垣王得到出来做事的机会而受到什么触动,反而是内心郁闷:这是商量好了一唱一和么?多了这么一个不齐心的家伙真不是好事,想像隆庆年间一样否决限制宗藩之议恐怕有些难了。

    福王还能够以如此轻松的心态来郁闷,得益于这二十来天的待遇——自打到了京城之后,除了皇帝的召见,每日里他都可以进宫见亲生母亲,也就是万历的皇贵妃郑氏,如今的郑老娘娘,皇帝丝毫不做干涉。且在第一次觐见之后还是皇帝主动明言:母子相聚,天理人伦。山长水远,相见不易,既然进京了,就多聚聚吧。

    从此他就每天进宫。

    他不是不知道有大臣进谏,但自己这个皇帝侄子却没有任何更改,也没见加派什么人手,自己每天可以进宫见到母亲,吃饭聊天,坐上许久。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母亲不愿意见自己的妹妹,说妹妹骄横跋扈、苛待下人。

    商议了这许多天,也与母亲团聚了这许多天,他看得出来,皇帝并没有因为当年的事情而想做什么报复之举,就连现今皇后都已经是四菜一汤了,自己母亲的待遇却没有任何变动,连当年移宫案中的李选侍的待遇都未做变动。

    他这些天心里也在琢磨:当年父皇极度宠爱自己的母亲,亦极度宠爱自己,非要立自己为太子,反而是现在这个皇帝侄子的父亲、自己的异母哥哥极度失宠,怎么皇帝侄子现在如此做派?这趟进京之旅的恐惧和谨慎简直都是多余。现在看来,皇帝侄子根本没将以前的事情放在心上,反而极其重视母子团聚的天伦之理。母亲带领自己谢恩的时候,皇帝虽不废礼,但态度也十分温和,明显有敬老之意。

    他也听说了,对于自己天天进宫,群臣多有向皇帝进谏,但同时也都称赞皇帝天性纯善,心胸宽广。

    所以二十几天下来,他也相信皇帝心宽了。

    其他诸王也是见到这种情况,心情才都放松了许多。

    此时福王的小眼睛盯着洪常洁、想着心事的时候,也有少数人心中波动:东垣王这便出来做事了?再也不用从生到死都局限于一城之内了?而且还是从二品。

    那几个最年轻的也最激动,脸上已经失去了沉稳之色。

    身处诸王之中的鲁王洪寿鋐也轻抚长须,微微皱起了眉头。

    身处沿海,洪寿鋐终究是知道一些海商巨富之事,本就有些心动。奈何大曌皇家虽极为照顾子孙、亲属,诸王禄米丰厚,但在成祖之后却是绝对禁止出来做事,绝对禁止内外勾连,一生活动只能限于一城之地,否则一旦遭到地方大臣上疏参劾,不被杀头也要被圈禁于凤阳。这些天听到皇帝说皇家海贸商行,他自然早就动起了心思。只是诸王说好同进同退,他不好做那出头之人,况且也确实舍不得口中之利,希望能跟着浑水摸鱼,少损失些,家财当然是多多益善。

    此时眼看着皇帝的脸色越来越冷,他心中便有些不稳,想想以前某些王爷的下场,更不禁有些担忧:皇帝现在还是商量,还要带着大家兴办家业,若是大家都一毛不拔,最后弄得皇帝烦了,那可是不妙,恐怕......

    再想想在传闻中听到的那只强军、看到的那场五千人的演习,鲁王身上猛然打了个激灵,正要说话,福王却先说话了,“圣上,您说的那些实业真的能比现在还富裕吗?臣家中人口实在太多,若是......”

    “好了!”王战心中一阵烦恶:你家人口多?又不是为王数代了,你初代为王,可劲生,能有几口人?

    “朕每日整军精武,忙于政务,陕甘那边已经开始人吃人,朕没时间跟你们说太多,你们只需记得,朕在皇曌时报上宣布的事情断无更改。”

    王战面色如铁,话中之意亦是斩钉截铁。

    “愿意相信朕、跟随朕的就拿出真金白银加入进来,朕允许你们派出自家子弟来监督运作和账目,将来自有丰厚回报;不愿意的,朕不强求,你们将来也莫要眼红后悔、莫要再来求朕。只是日子必定要俭省些了,不事生产、不为国家做任何实务,却领着丰厚的禄米,完全没有道理。所以,禄米是必定要减的。”

    “还有,朕可不是律人不律己,朕自己的土地今年就开始缴纳田赋,年赋四斗,此事已经昭告天下。朕缴纳田赋之后能活得下去,你们凭什么就活不下去?所以,从今以后,你们的土地无论是自己耕种或操心雇人耕种,朝廷不再替你们操心管理,你们自己操心去管吧。你们缴纳的田赋,朝廷也不多收,跟朕一样,年赋四斗。如果抛荒,朕就要收回土地,分给无地的穷人。朕这也是秉承太祖爱民之意。”

    “太祖起于寒微,深知百姓饥寒交迫之苦。你们自诩为太祖的孝子贤孙,口口声声不要忘了太祖的亲亲之谊,那你们也不应该忘了太祖毕生以穷苦百姓为重,为此不惜剥皮实草、不惜留下残酷的名声。你们想一想,你们哪里像太祖?太祖何曾像你们这样脑满肠肥?你们倒是像太祖剥皮实草的那些贪官。”

    福王等人目瞪口呆:怎么突然翻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