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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清晨6:45

    一晚上不知调整了多少姿势,一会躺着一会坐着,手机屏幕亮了又息,息了又亮,终于在姥姥姥爷睡醒的时候,妈妈才放下手机休息。

    都说睡着的孩子最可爱,妈妈觉得这话可太对了,她只有在孩子睡着的时候,才能做自己的事,成年人的世界没有轻松,谁都没有。

    村里喇叭一遍遍重复人名,水缸里哗啦啦放水,餐厅里只剩筷子接触盘碗的声音。

    营养学家说,早饭至关重要,吃的好不好,影响一整天的健康。

    宝宝就很健康,因为他听不懂大人之间的交谈,姥姥第一个结束用餐,然后是宝宝,年轻妈妈抬头看了看,餐桌还有两位,她习惯了孤独吃饭。

    “这孩子真是,每次吃饭都弄的一身脏,妈妈带你去洗洗啊!”年轻妈妈说着,抱着宝宝离开餐椅。

    “你先吃饭呗,我给孩子洗。”姥姥什么活都抢着干,尤其是女儿的活。

    但年轻妈妈没敢再劳碌母亲:“不用,我来吧,洗完还要给孩子换衣服。”

    转身离去的背影毅然决然,到底是年轻人,走路就是快,从餐厅离开到洗手间水声响起,没用上三秒钟。

    姥爷全程吃饭,没再开口说话,他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有些情绪不必说,女儿的任性不是一次两次,他都习惯了。

    这是个硬朗的男人,他把自已最大的包容都给了女儿,可能是方式不对,又或许天下父亲和女儿的相处都这样,最亲的血缘,却带着永远抹不掉的隔阂。

    女儿出生的时候他不在家,跟着老头在千里之外种地,孩子都满月了,老头才给他放假,允许回家看一眼女儿。

    小小的团团的脸,和现在的小外孙如出一辙,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好看,不到小臂长的身体,让他不知道怎么拥抱。

    “这眼睛真大,鼻子也不像我,真好,不然长大要嫁不出去了。”

    再看看:“像她姑,一张瓜子脸,这模样太标准了,咋这么会长呢!”

    姥姥和姥爷是二婚,姥姥丧偶,带了一个五岁的女儿嫁进来,姥爷离异,前妻认为他不生育,于是愤而离去。

    结果是,姥爷孙子都有了,前妻还是无儿无女。

    姥爷二十八岁喜得一女,给女儿取了个乳名,叫“家心”,他把寓意用黑笔写在一张老柜的柜板上,至今还留存着“家心,一家核心。”

    那个年代的人重男轻女是常事,可姥爷这辈子只有两个女儿,一个长女,一个幼女,没有亲与不亲之分。

    曾经有某位亲姐,气急败坏的时候拿这事做筏子,当面讽刺三弟“你家绝户了!”

    这话不可谓不恶毒,因为亲姐有两子,姥爷当面也没说什么,因为根本刺激不到他,牵着两个女儿的手走在大街上,一手蹒跚学步,一手玲珑可爱,他无比骄傲和自豪。

    常年出门打工,给亲父打工,让他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那个时候他家是全村最穷的一户。

    用姥姥的话说:“我刚嫁给你的时候,房无一间,地无一垄,饥荒六万。”

    夫妻二人经人介绍认识,也没办婚礼,也没拍婚纱照,姥爷从百里之外把姥姥接回家,路上说“我们今天就算结婚了。”

    两人的新房,是老头家一间转身都费劲的小屋,结婚第一年有了孩子,姥姥一人拉扯两女,独自承受寄人篱下。

    第二年过年姥爷回来一趟,小屋容纳不下一家四口,然后夫妻借助二哥家,唯一的家电是台电视机,二手的,看的时候需要敲一敲。

    有一天晚上睡觉,夫妻二人突闻一声巨响,还没熟悉妻女生活的姥爷,抱起电视就往外冲,回过头来发现,媳妇孩子都在屋里。

    于是匆忙折返,进屋迎来的自然是满口责备,和无比幽怨的眼神。

    二哥家年久失修,房梁塌了,老头带走了所有儿子,只把妇女儿童留在家中,这样那样的情况女人们应付不来,所以房梁塌了才发现,这个屋子不能住人,属于危房。

    姥爷趁自己在家这几天,带着妻女第二次搬家,这回租住在远房亲戚家,远房亲戚住的不远,就在同村。

    房梁结实,屋子宽敞,院子也大,足够孩子们玩耍,就这样又住了一年。

    姥爷第三年回来的时候,听说妹妹家要搬到市里,于是一咬牙一狠心,又给家里多添了一万元的饥荒,从老头手里借了钱,拿给妹妹换房子。

    夫妻二人结婚三年,辗转流离,才有了自己的家,新家很不错,一间摇摇欲坠的破草房,外头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大而宽的院子泥土铺地,一前一后两个菜园,长满各种各样杂草,还有长相千奇百怪见都没见过的虫子。

    以及一口没盖,且干枯的水井。

    但一家人都喜欢这里,院子前后不平,高低差一眼可见,每到冬季姥爷就会选一处地方,要坡度最大的。

    然后每天浇上水一桶水,待结了厚厚一层冰,就带着两个女儿在冰坡上玩,抱起一个,滑下去,笑声咯咯一阵,再抱起一个滑下去,欢声笑语连成一片。

    冬季寒冷,家里烧不起煤,姥爷就上山打柴火,两个女儿都带着,放到雪爬犁上,一路拉着去。

    山上有种红果,长在灌木上,果实有指甲大小,里边很多小种子,夏季不能吃,涩,冬季才可以,这时果肉脱水,糖分沉淀,外边也会抽吧成葡萄干的样子,不过比葡萄干小许多。

    风雪里也不脱落,挂在枝头红彤彤的,在干枯寂静的山林里,格外醒目,味道是酸甜的,有一种很奇怪的好吃。

    女儿们喜欢,姥爷打柴的时候,要先找到这样一颗果树,把两个女儿安顿在树下,自己就在周边捡干树枝。

    一边听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交谈,一边在雪地里找柴火,姥爷觉得浑身有用不完的劲。

    有了家,又存了比房子还高的柴,安顿好妻女,这年春季姥爷又走了,这次一走两年。

    夫妻俩互相思念的时候就写信,或者抬头看看月亮。

    除夕夜家家团圆,有钱没钱的人家都要吃顿饺子,姥爷一个人被留在千里之外,他要看护羊群,从没下过厨房的男人,包饺子对他来说难于登天。

    好在老头离开的时候,给儿子留了一块肉,就藏在屋外雪地里,清水煮了撒把盐,这就是姥爷的年夜饭。

    午夜的孤寂特别难熬,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思念,无人陪伴,四野荒芜,冬季里除了风和雪,连个会出声的虫都没有。

    彼时姥爷三十一,男人至死是少年,无人陪伴就造个人,裹上厚厚棉衣,顶着寒冷出门,屋子前厚厚积雪,姥爷堆了三个雪人。

    一大两小,其中一个特别小,再加上自己,好了,团圆了,一家四口坐在雪地里闲话家常。

    小女儿太淘气,居然用雪团扔爸爸,看,扔了一脸雪,沾在37°脸皮上,瞬间化成水,流的满面都是。

    千里之外,有人家灯火通明,窗户透着橘黄色的光,屋内老头,老太太,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外孙一大堆。

    老太太把老头爱吃的东西,都挪到他面前,一大家子举杯庆贺新年,欢声笑语越过房顶,冲向云霄。

    还有人家孤灯一盏,破破烂烂的草房,凹凸不平的火炕,一张棉被裹了两个女孩,大小头颅挨在一起,沉醉梦乡不知离人愁。

    炕上一年轻妇人,瘦瘦的身材痴痴望向窗外,昏黄灯光下,脸上挂着晶莹剔透的装饰,屋外庆贺新春的爆竹噼里啪啦乱响。

    过年了

    年后一个月,冬雪消融气温回暖,再一个月,绿草冒新芽,河水恢复流动,新一年春耕即将开始,回家过年的人们返回耕种地。

    羊群有人看护,姥爷在这个时候抽空回了趟家,火车辗转两天,终于送来归人。

    归人千里迢迢捧着一只大盆,盆里是新鲜采摘的蓝莓,熟透的蓝莓特别甜,却也软,一层压一层,最底下已经化成蓝莓汁了。

    姥爷捧着大盆欢欢喜喜进门,迎面就是一个五岁女孩,扎着两支短辫,走路一蹦一跳,清脆如银铃的声音悦耳动听。

    女孩见了他扭头朝屋里高喊:“妈妈…来客人了!”

    蓝莓盆捧了一路不觉得累,走时尚觉少,现在手臂却有千斤重,身上脚上都被扎了钢钉,一动不能动。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比蓝莓还大的泪珠夺眶而出,委屈,心酸,愧疚,怨愤,十多种情绪,齐聚一张脸。

    一瘦弱妇女闻声从室内走出,见了客人欣喜异常,从后背推了女儿一把:“什么客人,那是你爸。”

    小小女孩没见过爸爸,连一张照片都没见过,可已经五岁的她,全然明白爸爸是什么含义,那是需要自己去拥抱的人。

    “爸爸”

    女孩欢快叫了一声,张来手臂,像燕子一样,叽叽哇哇投入父亲怀抱,这是她第一次与爸爸拥抱,忘了什么感觉,只记得那肩膀又宽又硬,抱起来没有妈妈舒服。

    男主人归家,自然是好吃好喝招待,东北人最高礼仪,进门吃顿饺子,可家里没有白面,也没有肉。

    女主人杀了一只鸡,本是家中留着下蛋的,可没有什么比团聚更值得庆祝,此鸡死得其所。

    男主人出门买面粉,走了两家粮油店,最终却空手而归,不是人家没有面,而是买面的没有钱,人家不赊账。

    儿子给老子打工,一家人,谈钱多伤感情,一年五百。

    于是饺子改成炖肉,吃起来一样香,女人手艺就是比男人好,炖肉里还加了蘑菇,山上采回来,晒干,鸟苷酸沉淀,大火炖煮挥发在汤汁里,与鸡肉鲜味融于一体。

    肉汤泡饭,女儿们吃了两大碗,饭后只鸡骨头就收了一盘子,长途跋涉的姥爷饱足,躺在炕上休息。

    小女儿有些后悔,饭吃的太饱,那一盆蓝莓吃不下,少吃半碗米饭好了。

    大女儿聪明多了:“哼,让你抢着吃,鸡肉是给爸爸炖的,鸡腿都让你吃了,撑了吧活该,蓝莓真甜。”

    看着姐姐抓了一大把蓝莓,细嚼慢咽品尝滋味,小女儿一憋嘴,哇的一声哭出来,迈着短腿找人撑腰。

    “妈妈,姐姐欺负我!”

    “别吵,你爸睡觉了,出去玩去!”

    两个女儿相差五岁,动不动就打架,为了这个争,为了那个吵,每每搞的姥姥焦头烂额,打又不舍得,说也说不听。

    家里活都她一个人干,又要种田,又要养鸡,还要接送大女儿上学,长年累月下来,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姥姥在三十岁这年光荣住院,看病的钱还是借的,阑尾炎,小手术。

    “回家养养,七天后拆线。”白袍医生嘱咐一句,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姥姥出院躺在炕上养病,回到家心里安稳不少,砸吧砸吧嘴却没味,想吃苹果。

    可春季青黄不接,家里果树上只有花朵,和黑黢黢的毛毛虫,没有苹果,怎么办?还得借,数了数外债,姥姥突然不想吃了。

    这么苦的日子过了八年,八年后地买了,姥爷回家,再也不走了,夫妻俩共同经营,勤劳致富。

    破草房换成大砖房,农用机械购置了一大堆,前后菜园盖上车库,泥土地铺上彩砖,老子的地没有了,儿子的地越种越多。

    这家摇身一变,成为村里有名的富户,外债变成存款,曾今吃不起的白面顿顿吃,苹果再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过年的餐桌也越来越丰盛,鲍鱼龙虾,螃蟹海参,二十几个菜,要两张桌拼一起才能放下。

    雪人偶尔也堆,只是没有人蹲在它身边,彻夜自言自语,姥姥上了年纪懂得保养,什么灵芝粉,阿胶糕,仅拆下来的包装盒卖废品,就买了好几百。

    原先嫌姥爷穷,不愿赊账的人家如今天天登门,不是唠家常就是套近乎,偶尔也来借钱。

    前尘往事成云烟,二十年前的旧事虽然忘不掉,却也不至于记仇,一个村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他来就招待,借钱就掏腰包。

    姥姥说:“吝啬过度乃至贫穷”

    姥爷说:“得饶人处且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