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的心事
然而容不得我继续慌，我的灵体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往天上飘。
这还是我进九幽以后第一次飞起来，心情真是颇为美妙。我好奇自己会飘去哪里，抬头一看，头顶不远处正有一团绿色萤火熠熠生辉。
那附近已经聚集了好些方才还与我同在一处的魂灵，似乎正是我的去处。
我恍惚明白过来，那些火光是九幽共主净化魔息的手段，附近自然也是九幽最安稳最干净的地方，之前那么多魂灵纷纷朝萤火汇聚而去，应该也不是主动去的。
毕竟我们连冥河水都挣不脱，又哪有本事飞天？
方才九幽共主在，我们离得近的自然向她靠拢，等她一走，失了庇护，便被她留下的萤火吸附。
这九幽共主真是大大的好人，不对，好神仙。
萤火在半空燃烧，森森点点，照得冥河水面也闪闪发亮，好似人间夏夜的长河。我一眨不眨地盯着河面，许久后只见污浊缓缓褪却，漩涡消停，浪潮平息，一道漆黑身影终于从河底浮出来。
我张了张嘴，竟不知怎么喊他。
喊照夜，为免脸皮太厚，过于谄媚了。
喊喂，又太无礼。
他出了河面左右打量，四方寻查，终于抬头与我对上了视线。我看着他护着灯轻身往上浮，问我：“主子在哪里？”
我忐忑不安，不敢直视他。
“主子走了？”
我一惊，抬头道：“你怎么知道？”
他沉默了片刻，答非所问道：“该当如此，神域没了，往生门也受到损伤，她应该走。”
我听不明白，还想安慰他：“她说她要去中天。好像是去找谁，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照夜却不说话，只默默俯身往下落去。我被萤光吸附着，动弹不得，看得十分揪心，他虽然木着脸，语气平平，我却看得出来他很失落，只是装作不在意罢了。
照夜落了地，兀自安静了许久，那盏灯在他怀里飘忽明灭着，也不复往日平静。我想这灯如此异常大概也与九幽共主的离去脱不开关系，我从前很好奇这灯是做什么用的，从未熄灭，也从未见照夜放下过，甚至护到怀里，贴着衣裳，亦不曾将衣裳燃了。
好生神奇。
我眼睛微微睁大：照夜！
他！他怎么又下河了？
冥河中已经没有需要引渡的魂灵，那些本该承受刑罚的万般鬼怪也不需要他引路，他下去做什么？我焦急俯瞰，坐立不安，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脱这萤火。
周围魂灵遭受这变故，也同样不安，在我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又是哭又是闹，还有同我一样挣扎，到最后居然互相掐起架来的，小小一团萤火吸附了不知几百个魂灵，七嘴八舌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我心烦意乱，终于压制不住脾气：“别吵了！死都死了，还能再死到哪里去！”
我原只是单纯发泄，不料气势却骇人，周身也鼓荡出莫名气机，竟将一些因为孱弱而依附不稳的魂灵震得纷纷往下掉。
我惊呆了。
其他魂灵亦是。
我只是一只飘荡了一百多年，即将消散的魂灵，怎么会有如此明显的力量？我呆在原地发愣，不知多久，萤火燃尽了，所有魂灵都开始往下落。因为萤火的位置并非在冥河上空，大家落下去自然也都避开了河水，双足触地的一瞬间，久违的踏实感让我一阵恍惚。
照夜！我醒过神来，飞快朝冥河跑去。
周围都是讶异的惊呼声，似乎不明白我这个魂灵为何如此莽撞，一落地就往河里钻。冥河水不似凡水沉重，跌进去完全没有挤压感，也不会窒息。哦，我忘了，我是一只魂灵，不用呼吸，自然也不会窒息。我跳了河，拼尽全力游向深渊断崖，然而不知怎么回事，往常轻松就能凫游百里的河水，这回怎么都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将我向下拉扯，常见的暗流也流窜得更凶猛了。
我招架不住，力气用尽，终于向深渊飞速坠去。
我想我完了。
这时，黯淡的水幕上方忽然出现一丝微弱光芒，越来越亮——是照夜。
他坠下深渊，一把将我拉住。
我随着他往断崖上浮去。
往生门是一道光门，原是月华一样的颜色，现在却黑了，比深渊巨口附近的水色还要黑。我依赖着他绕过往生门，落到了断崖上，一回头，那门却不见了。
从前只是跟随照夜在门口反复擦肩，从未上过断崖，忽然到了这里，我一时半会儿分不清是新奇多一些，还是惊讶多一些。新奇的是我又一次脚踏实地了，还是在这种地方；惊讶的是那道门去哪儿了。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虽然魂灵不会做梦，我仍是忍不住跺了跺脚，以此来验证脚踏实地的真实性。
照夜默默看着，没做声，脸上是一副方才只是随手拾起一片叶子一般不值一提的表情。经逢巨变，我胆子也大了，没话找话道：“我从前从未落地过，也没见有别的魂灵落地，是什么缘故？”
他有问必答：“九幽除了主子和我，只有鬼怪能触地。”
“为什么？”
“魂灵干净，灵体轻盈，在往生之前须得保持纯粹之态，九幽除了冥河水，余下疆域皆为污浊，不堪触碰。”
我便明白了。
怪不得以前见到的能触地的灵体都是鬼怪。
生前有罪者，死后灵体污浊不堪，又有罪业在身，便会化为鬼怪，被打入冥河直接沉渊，其刑罚在下沉时一道执行，痛苦各有不同，但结果都是一样——浊体融化。罪业轻的，未触底便化干净了，罪业重，便沉底煎熬，直到彻底融化为止。偶尔也有侥幸落到断崖上的鬼怪，但往生门只有一面，且面向深渊，在断崖上根本看不到摸不着，便也无路可至。
神仙手段，果然不是我们这等俗人，不，俗魂所能想象。
是我狭隘了。
“你为什么不去往生？”
我受宠若惊，这是照夜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我激动极了，一开口就把自己卖了个干净：“你好看。”
呸！我在说什么玩意儿。这舌头该拔了。
“皮相而已。”他不以为然地握住我的手，护着灯，又念了那句，“白魂渡河，黑鬼沉渊，往来阴灵——退。”然后我就感觉河水中无处不在的阴冷之气竟潮水般退去，我依旧轻车熟路扶着他的肩背衣裳，他带着我向上浮，一路疾行若有风，十分醒神提脑。我问他：
“为什么每次你都要念这个？”
他说：“这冥河水最初是源自一瓢弱水，后来积攒了太多鬼怪消散而成的阴灵，才渐渐形成如此规模。这些阴灵看不见摸不着，吸纳多了却会被迫重塑灵体，成为如我一般，再也无法通过往生门的鬼身。那些鬼怪因为不甘心就此伏罪，总要在水中对魂灵使坏。这口诀便是主子赐于我，护你们顺利往生的真言令。”
我想照夜一定是孤独太久了，所以才一开口就能说这么多。但我喜欢和他说话，巴不得他多说一些：“那些鬼怪不是都融化了么？怎么还能消散成阴灵？”
“融化亦是消散的一种，你们本源相同，善向善道，恶有恶途。好在如你这般任性的魂灵不多，若是魂灵消散的阴灵被鬼怪吸纳，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我心虚得不敢看他：“那……那会如何？”
“大概……会成九幽劫难吧。恶念易生，善行难得。到了。”
我回过神来，果然已经上了岸。
照夜环顾两岸魂灵，没说什么，转身又要走。
我大概是活够了，想再死一次，竟然抓住他的衣裳不许他再下河：“没有魂灵了，留在这里不好么？”
他没有回头：“往生门尚未彻底关闭，我须得守着，等主子回来。”
“她……”她会回来么？我回忆当时情形，一时也不确定。
照夜却十分笃定，好似猜到了我在怀疑什么：“九幽尚有七万九千五百一十三位魂灵未往生，她会回来。”
这还是我进九幽以后第一次飞起来，心情真是颇为美妙。我好奇自己会飘去哪里，抬头一看，头顶不远处正有一团绿色萤火熠熠生辉。
那附近已经聚集了好些方才还与我同在一处的魂灵，似乎正是我的去处。
我恍惚明白过来，那些火光是九幽共主净化魔息的手段，附近自然也是九幽最安稳最干净的地方，之前那么多魂灵纷纷朝萤火汇聚而去，应该也不是主动去的。
毕竟我们连冥河水都挣不脱，又哪有本事飞天？
方才九幽共主在，我们离得近的自然向她靠拢，等她一走，失了庇护，便被她留下的萤火吸附。
这九幽共主真是大大的好人，不对，好神仙。
萤火在半空燃烧，森森点点，照得冥河水面也闪闪发亮，好似人间夏夜的长河。我一眨不眨地盯着河面，许久后只见污浊缓缓褪却，漩涡消停，浪潮平息，一道漆黑身影终于从河底浮出来。
我张了张嘴，竟不知怎么喊他。
喊照夜，为免脸皮太厚，过于谄媚了。
喊喂，又太无礼。
他出了河面左右打量，四方寻查，终于抬头与我对上了视线。我看着他护着灯轻身往上浮，问我：“主子在哪里？”
我忐忑不安，不敢直视他。
“主子走了？”
我一惊，抬头道：“你怎么知道？”
他沉默了片刻，答非所问道：“该当如此，神域没了，往生门也受到损伤，她应该走。”
我听不明白，还想安慰他：“她说她要去中天。好像是去找谁，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照夜却不说话，只默默俯身往下落去。我被萤光吸附着，动弹不得，看得十分揪心，他虽然木着脸，语气平平，我却看得出来他很失落，只是装作不在意罢了。
照夜落了地，兀自安静了许久，那盏灯在他怀里飘忽明灭着，也不复往日平静。我想这灯如此异常大概也与九幽共主的离去脱不开关系，我从前很好奇这灯是做什么用的，从未熄灭，也从未见照夜放下过，甚至护到怀里，贴着衣裳，亦不曾将衣裳燃了。
好生神奇。
我眼睛微微睁大：照夜！
他！他怎么又下河了？
冥河中已经没有需要引渡的魂灵，那些本该承受刑罚的万般鬼怪也不需要他引路，他下去做什么？我焦急俯瞰，坐立不安，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脱这萤火。
周围魂灵遭受这变故，也同样不安，在我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又是哭又是闹，还有同我一样挣扎，到最后居然互相掐起架来的，小小一团萤火吸附了不知几百个魂灵，七嘴八舌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我心烦意乱，终于压制不住脾气：“别吵了！死都死了，还能再死到哪里去！”
我原只是单纯发泄，不料气势却骇人，周身也鼓荡出莫名气机，竟将一些因为孱弱而依附不稳的魂灵震得纷纷往下掉。
我惊呆了。
其他魂灵亦是。
我只是一只飘荡了一百多年，即将消散的魂灵，怎么会有如此明显的力量？我呆在原地发愣，不知多久，萤火燃尽了，所有魂灵都开始往下落。因为萤火的位置并非在冥河上空，大家落下去自然也都避开了河水，双足触地的一瞬间，久违的踏实感让我一阵恍惚。
照夜！我醒过神来，飞快朝冥河跑去。
周围都是讶异的惊呼声，似乎不明白我这个魂灵为何如此莽撞，一落地就往河里钻。冥河水不似凡水沉重，跌进去完全没有挤压感，也不会窒息。哦，我忘了，我是一只魂灵，不用呼吸，自然也不会窒息。我跳了河，拼尽全力游向深渊断崖，然而不知怎么回事，往常轻松就能凫游百里的河水，这回怎么都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将我向下拉扯，常见的暗流也流窜得更凶猛了。
我招架不住，力气用尽，终于向深渊飞速坠去。
我想我完了。
这时，黯淡的水幕上方忽然出现一丝微弱光芒，越来越亮——是照夜。
他坠下深渊，一把将我拉住。
我随着他往断崖上浮去。
往生门是一道光门，原是月华一样的颜色，现在却黑了，比深渊巨口附近的水色还要黑。我依赖着他绕过往生门，落到了断崖上，一回头，那门却不见了。
从前只是跟随照夜在门口反复擦肩，从未上过断崖，忽然到了这里，我一时半会儿分不清是新奇多一些，还是惊讶多一些。新奇的是我又一次脚踏实地了，还是在这种地方；惊讶的是那道门去哪儿了。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虽然魂灵不会做梦，我仍是忍不住跺了跺脚，以此来验证脚踏实地的真实性。
照夜默默看着，没做声，脸上是一副方才只是随手拾起一片叶子一般不值一提的表情。经逢巨变，我胆子也大了，没话找话道：“我从前从未落地过，也没见有别的魂灵落地，是什么缘故？”
他有问必答：“九幽除了主子和我，只有鬼怪能触地。”
“为什么？”
“魂灵干净，灵体轻盈，在往生之前须得保持纯粹之态，九幽除了冥河水，余下疆域皆为污浊，不堪触碰。”
我便明白了。
怪不得以前见到的能触地的灵体都是鬼怪。
生前有罪者，死后灵体污浊不堪，又有罪业在身，便会化为鬼怪，被打入冥河直接沉渊，其刑罚在下沉时一道执行，痛苦各有不同，但结果都是一样——浊体融化。罪业轻的，未触底便化干净了，罪业重，便沉底煎熬，直到彻底融化为止。偶尔也有侥幸落到断崖上的鬼怪，但往生门只有一面，且面向深渊，在断崖上根本看不到摸不着，便也无路可至。
神仙手段，果然不是我们这等俗人，不，俗魂所能想象。
是我狭隘了。
“你为什么不去往生？”
我受宠若惊，这是照夜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我激动极了，一开口就把自己卖了个干净：“你好看。”
呸！我在说什么玩意儿。这舌头该拔了。
“皮相而已。”他不以为然地握住我的手，护着灯，又念了那句，“白魂渡河，黑鬼沉渊，往来阴灵——退。”然后我就感觉河水中无处不在的阴冷之气竟潮水般退去，我依旧轻车熟路扶着他的肩背衣裳，他带着我向上浮，一路疾行若有风，十分醒神提脑。我问他：
“为什么每次你都要念这个？”
他说：“这冥河水最初是源自一瓢弱水，后来积攒了太多鬼怪消散而成的阴灵，才渐渐形成如此规模。这些阴灵看不见摸不着，吸纳多了却会被迫重塑灵体，成为如我一般，再也无法通过往生门的鬼身。那些鬼怪因为不甘心就此伏罪，总要在水中对魂灵使坏。这口诀便是主子赐于我，护你们顺利往生的真言令。”
我想照夜一定是孤独太久了，所以才一开口就能说这么多。但我喜欢和他说话，巴不得他多说一些：“那些鬼怪不是都融化了么？怎么还能消散成阴灵？”
“融化亦是消散的一种，你们本源相同，善向善道，恶有恶途。好在如你这般任性的魂灵不多，若是魂灵消散的阴灵被鬼怪吸纳，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我心虚得不敢看他：“那……那会如何？”
“大概……会成九幽劫难吧。恶念易生，善行难得。到了。”
我回过神来，果然已经上了岸。
照夜环顾两岸魂灵，没说什么，转身又要走。
我大概是活够了，想再死一次，竟然抓住他的衣裳不许他再下河：“没有魂灵了，留在这里不好么？”
他没有回头：“往生门尚未彻底关闭，我须得守着，等主子回来。”
“她……”她会回来么？我回忆当时情形，一时也不确定。
照夜却十分笃定，好似猜到了我在怀疑什么：“九幽尚有七万九千五百一十三位魂灵未往生，她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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