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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与蜉蝣

    第一年,墨雪在极寒之境中为了抢夺神魂草险些被守境兽咬下一条胳膊。

    第十年,墨雪再次踏入极寒之境,取得神魂草的同时将守境兽也杀了,剥了它的内丹。

    第二十九年,墨雪的修为已然达到了化神初期,只是一成不变的是他的面色一如既往地苍白,像是终年化不开的雪。

    第四十四年,墨雪踏入了魔界寻找轮回果。

    第七十三年……

    ……

    云州城郊有一片桦木林,那与荒无人烟的南境相连,不到日落时就空荡荡的,往来人烟稀少,镇子上没有别的去处,只有一个撑了一张小桌的酒家,是供进出林子打猎的猎人晚上回城喝一口土酒的地方。

    一身白衣的老道人坐在向阳最好的一个位置上饮酒,掌柜的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问,“仙长,这晨起我便支了摊子,也不曾见有人进林,我斗胆问一句,您在这里等什么人呢?”

    那白胡子老道也不恼,夹了一粒盐水花生,端起自己的酒盏呷了一口,又将空座前的酒盏满上,才缓缓冲他摆了摆手,“等那个命定要经过此处的人。”

    掌柜的不过是一介凡夫,听了这话,只好陪着笑摇了摇头,又回那红泥炉旁看着酒了。

    ……

    直到日薄西山,一个男人披着一身残阳走出了桦木林。他一头长发披散,衣裳也破败不堪,可那张脸看上去便像是天上的谪仙人。

    这狼狈的谪仙人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酒家,在桌上落了座。

    那老道见他落座,将酒盏推到他面前,“你可愿随我修道。”

    男人茫然地看着他问,“为什么。”

    那道人自斟自饮,“一则你这具躯壳根骨清奇,无往无前,是个天生修道的料子。二则你心有不平,便易生心魔。你不入凡尘,不知人间有句话叫‹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

    男人摸了摸自己心口,他不知那处的情绪到底是不是不平,老道说是便是吧,于是他又发问,“若随你修道,多久能变得有用?”

    “什么有用?”老道愣住了。

    “像真仙那样有用。”

    “若要得道,百十年罢了,你已是半仙之躯,光阴不过南柯一梦,有甚在意?”

    “不行。”男人摇了摇头,“太慢了,我得去修魔。劳驾,您可否告知我,修魔应往何处去?”

    那老道的和颜悦色霎时褪去,凌厉的掌风直逼他面门,却在将要落下时散去。

    “明知天命难改,却总想一试。罢了,罢了,这是你的命数。”

    老道摇了摇头,又给自己到了碗酒,“此去东行九百里,月落星陨之处。”

    男人冲着他行了一个大礼,“多谢。”

    ……

    正史中浓墨重彩地描绘了长明老祖与以仙躯入魔的魔尊在数百年前的这一面,这一面谈了什么,史学家们众说纷纭,甚至分为了无数学派。而在江湖话本中,一种不入流的说法最受欢迎,他们说魔尊曾与老祖谈起一个女人——史学家们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凡有行者,便不可避免地会在历史上留下痕迹,可这样一个重要的女人,却像被人刻意抹去了痕迹一样。

    ……

    后世如何评说,江灼雪不得而知。这一年的他不是人人喊打喊杀的魔头,他只是江灼雪。

    他听了老道的话,复又东行。神女给他的银子,他舍不得花,一路上连车马都未备,靠着一双腿硬是生生走到了流月渊。

    月落星陨之处,那是真仙驾驶的太阳都无法落足的地方。流月渊里只有长夜,林丛间唯一的亮光是魔兽闪着贪欲的眼。

    他向林中呼喊,“我是前来修行的修士,可有人能带我入魔?”

    无人作答,只有野兽掠过时风吹响林木的声响,那风抖动每一片浸润了血污的油腻的叶,传来一阵腥。

    江灼雪看向暗无边际的前路,又看向身后走过的土地,忽然生出一种茫然。

    神女是不会骗他的,可这前路又该往哪走,他不知道。

    他靠在细瘦的林木上,坐下,仰首望向天空,直愣愣地出神。

    然后他饿了。

    他忘了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进食,或许这具躯壳不用进食也不会死,但是空荡荡的饥饿感仍然灼烧着他的五脏,好像连同神识也要一同烧了起来。

    这世上会饿的不仅仅是他,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人会饿,野兽会饿,妖魔也会饿。

    第一个跟上他的是一只魃。

    魃从山林间走了出来,佝偻着腰,用一双饥饿的绿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口涎顺着长长的獠牙滴落下来。

    他也直勾勾地看着魃。

    他问,“你能教我修魔吗?”

    魃不回答,嘶吼着扑了上来,獠牙嵌进了他的腿,眼看着就要扯下一大块翻涌的血肉。

    他仍执拗的问,“你能教我修魔吗?”

    魃仍不回答,于是他死死攥了魃的脖子,那鬼祟的绿眼睛从眼眶中突起,但魃丝毫不怕,甚至哧哧笑了起来。

    “蠢货……哈哈哈哈哈哈,天地间竟有这样的蠢货……”

    魃没能继续笑下去,他的喉管断了,丑陋的头颅无力地歪在一边,那双眼中充着浑浊的血,突在眼眶中,像是一条死鱼。

    江灼雪太饿了。

    他将头颅埋在魃断掉的脖颈上,张开上下排的牙齿,学着魃的样子咬下。

    人的牙齿没有妖魔那般尖锐,没有咬穿,于是发了狠劲,再咬一口。

    魃腥臭贫瘠的血液充盈在江灼雪的口腔里,入口的第一感觉令他几欲作呕,胃里的酸水几乎是同一时间涌了上来,但被他借着那股狠劲,连同着血液一并咽回腹腔。

    血落在胃里,就像熔岩落在了江中,那股骤然的热激起了他心中一个未曾想过的念头:要活着。

    要活着,要活着。

    他看着魃那双凸起的眼,想起神女离开时说的话,如今他吃下了第一条鱼,他从虫变成了雀,只要活着,活着往上爬,总有一天他会变成鹰,变得对她有用。

    他再一次望向黑暗的天,无声地笑了起来,冲着身后无人的来路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礼,而后拖着漫生的血污,两根獠牙,走向危机四伏的荒野。

    ……

    他走进那片荒野用了一刻钟,走出那片荒野用了二十年。

    ……

    无数妖魔窥伺着他的背影,在阴影中舔舐口舌,然后扑上去,为一口新鲜的血肉,或是成为别人口中的血肉。

    他历经了无数次伏击,有时候能赢得轻松,有时候虽然赢了,可总会丢下些东西,比如一条腿,一只手,或者别的什么。

    流月渊里,万物都在蛮荒中生长,江灼雪像沉默的蚂蚁一样,在蛮荒的角落里一点点地筑巢——说是巢都有些勉强,那不过是个从妖兽手中躲来的山洞,洞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点湿柴燃出的呛人的烟经久不散。

    他便仰面躺在那片呛人的烟下,那些吞咽进腹的妖魔血肉变成丝丝缕缕的死气。死气吞吃着他的周身经脉,又重新凝结出新的血肉,新生的躯体没有皮,落在地上,黏在一起了,撕出好大一片血。

    伤口一遍遍地结出凝厚的血痂,血痂又被他忍着痛一遍遍扯下,新生的四肢能落地了,他便又重新回到那片深渊中。

    魔气入体本就是逆天而行,他的五脏六腑没有一处不痛。那种痛近乎要刻进脑髓中,令人发狂,于是他杀人更多,吞吃更多。连神态都从痛苦变成了默然,像是饥饿了千百年,终于吃到了合心合意的食物。

    蛮荒的世代里,人不是在杀人,便是被杀,他在接连不断的生死之间仿佛真的悟得了什么,力量愈发强横了起来。

    那些原本想要吃他的魔物们开始聚在他身侧,他们低下了头,匍匐在地。

    他吃饱了后,会将剩余的血肉分给它们,就像很多年前他在江中,吃饱了,便离开藻群。

    开始时魔物们瑟缩着吃下骨与血,而后将头低得更深,怕下一个成为盘中餐的便是自己。

    见他没有此意后,魔物们欣喜若狂,学着凡人祭神的模样,跪拜他,奉承他,跟在他身后的人越积越多,它们合力斩杀了盘踞流月渊低万年的妖王,并将头颅虔诚地捧到他面前。

    而他摇了摇头,“我不饿。”

    妖魔们欣喜更甚,分食了那妖王的肉,不知是哪一只餍足的魔抹干净了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而后所有妖魔都跪在地上,望上去黑压压的一片,就像是蚁群。

    他们向他献上了忠诚和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