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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江上有清风

    院内置有一座四角小亭,临亭是一方活水。

    这庭院最初的营造者引溪水入了内院,沿着回廊和假山奇石蜿蜒流淌,在环绕院中的凉亭处形成一方小池后又从别处的地下水道悄然流出庭院,构思可谓奇妙。

    许意平买入此院后,又沿着这一渠活水养上了自己收罗来的奇花异草,再布置上珍宝怪石,更显曲径通幽。

    许意平、孟白芍、小翡和柳三刀四人围着亭中石桌吃着刚买回来的面点。孟白芍是温陵城造船世家孟家家主的掌上明珠,排行老幺,更是集宠爱一身,此时在亭中一边心不在焉的吃着面点,一边嘟嘟嚷嚷的控诉许意平是言而无信的可耻小人,未有带她去闯荡江湖,手里的面点也被她捏碎了丢进亭外的池水,引得许多锦鲤翻身来抢,水波滚动。

    小翡看着池子里和亭子里都有些不太平,硬着头皮提醒孟白芍:“孟小娘子,你已经喂了一早的鱼了,这些松叶锦鲤若再吃下去,恐怕会撑死几条,你又该被骂死了。”

    “叫姐姐”,孟白芍先是向小翡翻了个白眼,纠正了称呼,这才愤愤道:“你家东主不想个法子弥补我昨晚因苦等而白白流逝的青春韶华,我就撑死它们。”说完还向许意平挑衅地扬了扬下巴,表示她这次誓不罢休的决心。

    许意平内心一阵抽搐。自打两年前来到温陵,误打误撞认识了孟白芍之后,隔三差五就会被这向往快意江湖、誓做一代女侠的孟小娘子折腾一番,逼得紧了只好拿些江湖闲话出来搪塞,偶尔还要放几只鸽子才能脱身。要不是有望海楼东主的身份加持,时常还能讲些刀光剑影的小故事,他此时在孟白芍心中估计和江湖骗子、无信人渣就要归为一类了。

    看着池子里的鱼都腰身浑圆了,却不知饱感还在拼命抢食,许意平赶紧拿出看家本领向着孟白芍一番“进言”:“孟白芍,你可知江湖是什么?”

    孟白芍闻言一怔,这个问题果然勾起了她的兴趣。孟小娘子终于结束了投食,回到桌前摆出正襟危坐的模样,示意许意平不要再卖关子了。

    “江湖里有路见不平的大侠,有纵横妄为的魔头,有快意恩仇的浪子,也有为情癫狂的痴人;江湖是恩怨,是情仇,江湖是自由,也是桎梏。江湖是人们为心中那些无处安放的理想、放纵、意气、欲望而臆想出来的一片缥缈世界。这江湖啊,总结起来就两个字——欲望。爱不得,恨不断,缠万贯,执牛耳,争胜负,掌天下……熙熙囔囔,皆被欲望驱使。”

    许意平看着孟白芍听得入神,脸上还浮现出一丝丝神往之色,小翡和柳三刀也竖起耳朵听得若有所思,他心中暗笑,便饮了茶水继续振振有词:“不用向往,诸位早已置身这个缥缈世界,你我皆已身处茫茫江湖。你看这温陵城来来往往的商人、船工、游侠、普通百姓,哪个不是欲望缠身的痴人浪子呢?说不定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此刻便有人在手刃仇家,有人在一怒为红颜,有人在为争夺异宝而喋血街头呢。”

    这一番“不用追求江湖,自身已在江湖”的论调拿下孟白芍自然是妥妥的,就连正儿八经的江湖人士柳三刀都有些若有所思。

    许意平见状暗自一笑,抛出了终极论断:“因此,不用刻意去追寻你心中的江湖,你要做的只是去认知、去品味你已然身处的江湖。”

    阳光溜进亭角,院中花草芬芳,明媚如霞的孟白芍忍不住插话:“如何品味我已身处的江湖?”

    许意平站起身,把双手负在身后,侧身望向庭中的花花草草,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风范:“方法有二。其一,去看每一座山川湖海。江湖江湖,以江和湖两字概括,自然有其深意,所以你可以多去看看温陵的江河,多去观览温陵的名山古迹,去倾听这些江湖的无声诉说。”

    “其二,去观察、去感受温陵的人来人往,去了解他们的人情世故。那何瘸子也许会一手好剑法,因为江湖恩怨才被更快的剑瘸了腿;那吴三豹身为草芥却能笼络一帮义气兄弟,也许背后有江湖魔头撑腰;那张老头腹有诗书却屈居温陵卖鱼,可能是一代大侠归隐于市;包括孟家主,他也许武功盖世,造船是为了前往海外仙山争夺武功秘籍……”

    许意平的这两个江湖方法论一出口,孟小娘子眼神陡亮,似有明月正从眸中碧波中升起,刹那绽放出夺目光华,照亮了她心中的江河湖海。

    对啊,江湖就在身边,江湖中人就该这般神秘低调而又堂而皇之,如此无迹可寻而又触目皆是。她口中喃喃有词:“我就说阿爷和阿兄时常背着我商议要事,痴迷造船,还时常拿着一本破旧的大书暗自揣摩,还严禁外人进入书房,他肯定是武功盖世的大侠。听家里护卫说那地痞吴三豹定期出入花楼,可能就是在与魔头交易。那……”

    许意平和柳三刀听得目瞪口呆,小翡则是一脸狐疑的看看东主,又看看孟小娘子,亭中四人,一时间各有心思。

    众人心神摇曳之时,忽见孟白芍一拍石桌,猛然起身便去扯许意平的衣襟,娇声道:“本姑娘想好了,你今日就带我去游览晋江以补昨日失约之过,平日里没想到这层意思,今日起,我要好好去领略一番这温陵的山川湖海和各路英雄。”

    许意平本打算祸水东引、以此消耗孟白芍充沛精力的妙计就此搁浅。

    ……

    千里晋江,江水淼淼,青峰巍峨,在温陵城一带已被驯服得平缓温顺,静流入海。又因为温陵港承接南北海道,汇通天下的缘故,下游江面船舶如梭,江边大大小小的内河码头林立,缥缈水气将这忙碌的人间烟火气酝酿得粘稠且醇厚。

    但今日的晋江在孟白芍的眼里已然不是以往的晋江,总觉得多了些不同的情愫和想象空间,每一艘过往的船只似乎不再是为了讨生活,而是匆忙地奔赴一场看不见的恩怨。每一个在码头上忙碌着的赤膊汉子,似乎不再是皮肤黝黑的卑微苦力,而是在隐忍着内心深处的刀光剑影。

    许意平坐在昨夜那条乌黑快船的四角亭里,柳三刀自觉地在船尾操起了舵。

    孟白芍则拉着小翡站在船头对着沿岸事物指指点点,难掩兴奋。许意平时不时应和一声孟白芍的询问,大多时间却是微眯双眼,似在养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之间,原本平稳的乌黑快船一晃,四周水波也哗哗泛起了白浪。一首两桅大船挂着满帆,从乌黑快船的左侧向着晋江上游急速逆流而上。

    在孟白芍惊呼的刹那,柳三刀脚下往船身左舷一跺,手上再使出三分功力稳住了船舵,快船原地向右急急摆头,这才未被大船带起的风浪掀翻。

    柳三刀稳住船身的功夫,那两帆大船已经前去了三丈有余,大船船尾站着三名劲装打扮的汉子,头戴遮阳竹笠,看不清具体容貌,这会儿似是在向这边打量,不过也仅仅是冷眼观瞧,并未理睬这乌黑快船的状况,依然趁着少有的逆水风,保持船速急驶而去。

    柳三刀松开船舵便要向着大船的方向纵身跃起,一只脚刚踩上船舷,似是想起了什么,才又悻悻收回腿脚,嘴里大声咒骂了几句,便不再理那大船,而是转身走向船头,询问许意平、孟白芍和小翡是否受伤。

    孟白芍向往江湖,又深得家人宠爱,自小便学得一身武艺,这点小风小浪还不致于让她出个状况,只是因为缺少实战经验,才被陡然晃动的船身带了个踉跄。小翡被孟白芍一拉,倒是跌坐在船头甲板,差点落水。

    坐在亭中的许意平幸好靠着栏杆,被颠簸了两下,倒也无碍,此时连忙出亭去扶起小翡。

    小翡揉着胳膊,也不知是被东主扶着有些羞怯还是身体确实无恙,轻轻挣脱了过来搀扶的手,反倒围着许意平转了转,要检查孱弱的东主有无受伤。

    孟白芍杵着佩剑站起身,鼓起粉腮便朝大船远去的方向一阵咒骂,翻来覆去也没有几个有威慑力的词句,自觉无力就悻悻作罢,转身看向毫无作为的柳三刀:“柳大刀客,你不是自称天下第一快刀吗,为何不追上去出口恶气。堂堂江湖男儿,这般不爽利。”

    柳三刀听闻“天下第一快刀”的囧事,恨不得上去捂住孟白芍的嘴巴,急声辩解:“孟小娘子,那,那是酒后诳语,酒后诳语,作不得数。”说完却又环顾四周,微微抬起胸膛,举着右手比划出象征一点点的动作,补充道:“也就勉强……算是……或许比同辈中人快了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再说,我是东主的贴身护卫,这万一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就大大不妙了。”

    “咦,三刀大侠,你竟然学会了思考?”孟白芍闻言轻笑,打笑起时常有些思维跳脱的黑衣刀客。

    柳三刀微微修正了一下自己抱刀的姿势,让自己更像一位大侠,昂首道:“在东主身边久了,耳,耳肉……”

    小翡看柳三刀又忘了词,抿嘴一笑,悄声提醒:“耳濡目染。”

    “对,耳濡目染。”柳三刀抱刀望向江面,江风也牵起他的衣袍,配合黑衣青年演绎着绝世刀客的风范。

    许意平懒得掺和这无聊的口水游戏,站在船头向前望去。江波之上,一座瑰丽高楼卓然在望,正是望海楼。

    乌黑快船缓缓行至望海楼楼下,许意平站在船头,江风习习,白衣猎猎,突然听得楼上传来一声年轻男子的呼喊:“哎,这位兄台,兄台……”。

    许意平四人齐齐循声向上望过去,却见望海楼二楼临窗探出一人来,大半身都伏在了窗棂上,像是要跃入水中。

    这年轻男子一身儒士学子打扮,头插玉簪,浓眉大眼,甚是风流英俊。就连孟白芍此时也不禁在心中暗自赞赏一声“好俊的儿郎”。

    楼上的年轻男子见无人应声,又是大声呼叫了几声:“兄台,兄台……”,他见船头的许意平四周张望一番后又指了指自己,顿时加大了声音:“是的,就是这位兄台。”

    “何事?”孟白芍手提佩剑,抢先问道。

    “江湖救急,江湖救急,与君借银一百两。”楼上年轻男子说得云淡风轻。

    “为何要借?”这次是许意平发问。

    “在楼上玩了几局博戏,手气不佳,囊中见底,借钱翻盘。”楼上年轻男子镇定自若,船上几人面面相觑。

    “为何找我借?”许意平倒是来了兴趣。

    “兄台站在船头,白衣飘飘,遗世独立,值得一借。”楼上的年轻男子俯身窗棂,面如朗月,声似清风。

    许意平微微一笑,转身对小翡道:“借了。”

    小翡心中犹豫,但又看着东主满面清风、难得开心的样子,只得拿出钱囊,摸索着掏出一张小小的金叶子,递给了柳三刀。

    柳三刀会意,手指一挥,金叶子就轻轻插在了二楼窗棂上。

    楼上年轻男子取下金叶子,倚窗朝着楼下快船拱了拱手,朗声一笑:“谢过兄台,在下温衡。”说完也不待船上答话,回头就消失在了望海楼二楼窗口。

    孟白芍也是看得有趣,扯着裙摆踮起脚一番张望,自然什么也看不见,口中却是雀跃道:“这还真是一个妙人啊。许意平,这个感觉,是否就是身在江湖……”

    船上另外三人齐齐翻着白眼,走回凉亭。柳三刀在掌舵时使上了力道,乌黑快船继续向上游逆流而去,带起江上的阵阵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