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武侠仙侠 » 飞灵之域 » 第九章 小松园(一)

第九章 小松园(一)

    小松园是沈府私宅,准确说是沈家大房唯一男丁,沈士谦的个人私宅。

    沈家在虞州,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如今虽无人在朝为官,仍算得上地方的世家大族。沈士谦太祖沈迈,当年与先皇起事,有从龙之功,被封忠勇侯。祖父沈荃,二十一岁殿试一甲第二名,宦海沉浮半生,一度官至尚书右仆射,死后谥了文忠。

    到他父亲这一辈,弟兄三个,他父亲是长子,自小性情恬淡,无心仕途,十四岁便娶了第一房媳妇,其后又纳了四房妾室,只可惜膝下一直无子。到三十九岁,第二个小妾这才怀孕,十月怀胎诞下一子,便是沈士谦。好景不长,三年后他父亲溘然长逝,彼时沈士谦才五岁。好在大娘建在,如今是二娘当家,他母亲和四娘、五娘只做清闲散人。一家人住在老宅,老管家还在,家业经营的井井有条。

    沈士谦从小锦衣玉食,千顷地一根苗,一家人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心尖子肺叶子一般宝贝。七岁时顽皮,偷偷溜出门玩了半日,一家人急的不行,连忙报官,各处寻找,还把看管的奶娘、小厮、丫鬟十几个人打了一顿板子。他娘急的在房里哭的几乎昏倒。

    自这一次之后,家里人不许他再出去。他性情跳脱,哪里受得了如此管束,在城里见识到各种好玩的,好吃的,还有街上一群同龄的孩子,那种无人管束的自由,让他做梦都向往。

    此后,他想方设法出门,去求大娘,故意哭闹;化妆成小厮,试图蒙混过关;或是搬梯子翻墙……

    家里几个娘舍不得打他,只能教训他身边的仆从。最信任的小厮迫于压力被策反,他气的绝食以表抗议。之后与家里人斗智斗勇,想各种古怪点子,一家人也是哭笑不得。

    一次和房里丫鬟打闹,无意中的触碰,最后演变成少男少女偷食禁果,事后无比羞耻,再不碰了。老管家姓张,原是沈荃手下的小书童,比沈士谦的父亲还长七八岁,在沈家几十年,尽职尽责。小少爷如此心性,几个夫人又管不了,张管家看在眼里,心中有了主意。

    一天,张管家对大夫人沈任氏道:“少爷聪睿,但性格活泼,不好管束。如今他这个年纪,正是读书的时候,一直压着不让他外出,恐怕适得其反。老奴有些主意,请夫人定夺。”

    沈任氏听了张管家的计划,心中欢喜,说道:“张管家能如此为谦儿想,将来我沈家不忘这份恩情。”

    自此,家里也不太管束,只告诫他不能去赌博,不准宿娼,不能欺负穷苦人家的孩子。沈士谦如脱笼之鸟,入海之鱼,好一阵欢喜雀跃。张管家暗中安排,一边让人跟着保护安全,一边找几个穷人家孩子,与沈士谦玩耍,做朋友。除了玩耍,选出的几个穷孩子都酷爱读书,张管家让他们来沈府的私塾上学,不但不收银子,每月还给他们钱。如此循循善诱之下,沈士谦倒真的用心起书来,懂礼貌,性格也收敛了不少。家里人看到他的变化,都欣喜不已。

    后来渐渐与城里其他公子少爷往来,毕竟家世类似,能说的,能玩的,彼此都不必有太重心里负担,不用时时担心别人面子上挂不住。且这些公子少爷里,不少是有学问的,也彬彬有礼。玩的花样更是多。

    如今十五岁,把一处闲置的旧院重新装修一番,就是小松园。与几个好友成立了松园诗社,沈士谦字号松园居士。一群少年半月一聚会,轮流坐东,或吟风弄月,或作诗言志,或抨击时政,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在虞州城内,倒也有些名气。

    数月前他带着仆人出门,到街上一家旧书摊子上挑书。见一群书生围着,似是有人在辨理。他心中冷笑,城里的诗会,文会,他与几个好友也常常参加,如面前这群年轻书生高谈阔论的,他见得多了。一开始他也觉得有趣,后来细细思索,才发现大部分这类辨理,多半是拾人牙慧,用些难懂的词句,故作高谈阔论引人注目,满口之乎者也,说的都是大话、空话、套话。

    他冷笑一声,在书摊上自顾自挑书,无意之中,有几句飘进他耳朵里,他倒觉得有些意思,分开人群进到里面去,原来是一老一少两人辩论。年轻人身材颇高,相貌英俊不凡,看样子只比他大一两岁。另外一人却是个老翁,布衣上满是补丁,胡子拉碴,似是穷苦之人。他二人所论之事,倒也有趣的紧,是围绕本朝田赋展开的。

    老翁所提之问,每每刁钻尖锐,对面的少年却只是略一思索,便能长篇大论侃侃而谈。四周围观之人,听到妙处,每每击节称赞。

    沈士谦在旁听一会,渐渐入神。老翁每提一问,他便去思索应答之策,想若是自己被问,该如何作答。等到高个子青年开口,他便细细听着,留意哪些是自己能想到的,哪些是自己想不到的,还哪些是他听也没听说的。一边尽力跟上思维节奏,一边想其中的道理。有些观点发人深省,说出自己想说又说不出的,他便和身旁人一样鼓掌而庆,以示赞同。

    对方所论之核心,颇为新颖,是“积累莫返之害”。

    历朝历代为何兴衰更迭不止,没有一个能千秋万代的?依高个书生所言,新朝建立之初,前朝的世家勋贵、大小地主多半被消灭,留下来的一些也不算多。犹如把社会身份地位各不相同的人,通过几十年的战乱,全部打回到相同或类似的水平,绝大部分人的起点和机会差不多。新皇知建国之艰,必定劝农桑,轻赋税,核田亩,编户籍,此时百业待兴,税收自然不会太重,百姓日子还过得下去。这一时期称为成长期。等到王朝前中业,在两代三代人手上,国家生产全面恢复,市井繁荣,百业兴旺,虽朝廷上下两三代官员眷已经不少,王公勋贵,世家大族基本形成,他们不事生产劳动,却锦衣玉食,甚至挥霍无度,底下百姓还算吃的上饭。这便是盛世。

    再往后一两代,官吏日多,不论官职大小,但凡有点权利,每月俸禄有些盈余,在位时无不购置产业,购买天地,而国境之内,能开垦的新土所剩不多,土地能养活的百姓基本定型,若无灾荒,一年出产的粮食基本相同。人性好贪,未有足时,用职权之便,亲族之谊,手中财力,组成一个庞大的吸血团体,纵然严刑峻法,也挥砍不尽,反倒会越砍越多。

    一减一增之下,朝廷账面的田亩反而减少了,能真正收上来税负也相应,而底下种地的百姓苛捐杂税反而加重,钱粮去哪里了?肥的中间的大大小小的地主,富的几朝累计下来的旧官勋贵。若遇着个中兴明主,下狠心振作一回,革新税制,把逃税避税的一群人重新纳入税收当中,国库里税银的确能增加一些,下面的百姓也觉得负担轻了些,但过不多久,百姓头上的赋税就更重了,国库里又收不上税来。何也?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也。以朝廷之力对抗千千万贪婪之心,如何应付的下来?此时便是由盛转衰的开始。

    彼时再遇到旱灾、洪水、蝗灾,人民就要流离失所。边关打仗,或者君王昏聩,荒淫无道,好大喜功,朝廷大兴土木,地下的百姓只能更苦,但一时还垮不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是这个道理。此时外面架子还是好的,内里却都被蚕食空了。即便有英明君主想振作,就会发现,贪官污吏杀之不尽,禁之不觉。何也?各个利益长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几个死谏之臣能抵什么用?况且还有很多人是按朝廷法度购置田地,莫非能像开国之处一样,用屠戮重新让大部分人回到相同水平?不说别的,皇家自身各处的王爷、驸马怎么办?各勋贵大臣怎么办?此时积累莫返,就到了王朝中后期了。

    再往后去,开始有百姓吃不上饭。最苦的百姓不够剥削,原来有些家底的小康之家就要家道中落,开始卖田卖地。他们成了被剥削的对象了,等到剥削不动了,就往上蔓延。到读了些书懂些道理的乡绅、乡贤也过不下去,就要带头造反。

    此时朝廷国库空虚,无论杀多少贪官也无济于事,或遇外族入侵,或由封疆大吏起起兵造反,天下乱起来,打几十年仗,死千万人,社稷宗庙毁于一炬。新的王朝在一片废墟上,又建立起来了。

    一旁围观之人,有的喝彩叫好,说这样的王朝该垮台。有的则扼腕沉思,默默不语。有的摇头慨叹,心中茫然。沈士谦紧锁眉头,忽然抱拳道:“方才兄台高论,发人深省。只是依阁下所言,便没有开万世太平的法子么?圣人的微言大义又有何用?”

    青年看向他,拱了拱手笑道:“正是用了圣人的法子,才能撑两三百年,若没有,只怕王朝更短命。至于开万世太平的法子,也有先贤曾思索过,制约人之私欲是一方面,革新生产力是一方面。所谓发展生产力,比如上古之时,土地虽多,却多半荒废,百姓茹毛饮血,摘野果充饥,人民不多尚足以支持。此时若出现国家,没有制衡权利的道德、律法,王朝怕是撑不过百年。人口增加,野兽、野果、草籽不够吃。所以神农尝遍百草,找到五谷,开始学习播种耕作。到唐尧定四时,任命春官指导农业生产,叫大禹去治理水患,土地被认真开垦出来。农业技术革新,产出大大增加,能养活更多百姓,虽也有贪渎之事,产出提升的快,王朝的时间就更持久一些。

    战国之后到了汉晋,牛拉的曲辕犁基本定了型。大家都知道精耕细作,君王格外重视农桑,锐意进取开疆拓土。待开垦的土地多了,土地产出粮食也提高的很多被,能支持人口增长,随之朝廷税负增加,王朝的寿命就会被延长一点。在配合董仲舒的献策,用上圣人的那套社会伦理道德之法,教人为人处世,克己奉公。大的方面上,还有少动征战,厉行节俭,严刑峻法,这样王朝能持续的时间更长一些。如今本朝疆域之内,凡能开垦之地,无不种上了粮食,种地之人无不精耕细作,除非在格物学上下大功夫,否则再怎么想法子,粮食增加的也有限。

    莫非是天下人种的粮食不够养活天下之人?非也,人之贪念,在于无厌。夫子说,食不厌精。道德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运礼篇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说来说去只说了一个东西,好胜之心,贪得之念,此二者乃是本性。好胜所以喜攀比,有攀比心就会挥霍无度。贪得以填欲海,欲望什么时候有填的满的?

    即便道德如何想方设法去约束,太过与本性背离,到头来恐怕只会出一大批伪君子,何也?既然不能堵住,只能一边发展生产力,行格物之理,满足人的各种贪欲,让供应的速度大于贪墨的速度。另外一面,要革新分配之法,抑豪富而不能太过,以免世人无奋斗之心。一面扶贫弱而不能太过,以免世人生懒惰之心。重点还在发展格物学,促进生产上。

    至于如何一边扶弱一边抑强,扶弱还好说,抑强却难。总不能说一家辛辛苦苦种地,积攒了几十年成了富人,开始买些地,雇些没田地的佃户,朝廷不许吧?一定的鼓励,把人力物力都发挥出来,是有好处的。难就难在如何分派利益上,令出于上,施于下,无节制之法,久而令必废弛。令出于上,节制于下,虽废必能自新也。配合格物之理,如此不失为长久之法。”

    沈士谦虽听得半懂不懂,却是大受震撼。抱拳深深一拜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敢问兄台名讳是?”

    “夏言。”

    “可有字号?”

    夏言想了想,道:“岂明。”

    沈士谦哈哈笑道:“今日听了岂明兄一席话,真是别开生面。不过有些细微处,在下还有些疑问,岂明兄可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