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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砖块与诗歌(一)

    连续的阴雨天,工地上的活时断时续,几个工友挤在一间宿舍里,既潮湿又闷热,宿舍是建筑工地上搭建起来的那种临时的工棚,一排排的,整齐有序,像运输货物的集装箱码放在码头上,等待着下一站的到来。

    在这个工地的身后是一条老街巷,整体的风格与四周高大的建筑显得格格不入,虽然这条老街巷被重重包围住,却看不出丝毫的胆怯与退缩,反而有一种孤傲的盛气凌人——凡是想真正靠近它的,必先懂得虔敬。这或许就是时间每每流经此地必被冻结、吞噬和转化的结果吧。

    工地生活的沉闷单调丝毫没有影响工友们对生活拥有的享乐与消遣的权利。几个工友围坐一桌,扑克牌砸在临时用砖块支起的简陋桌子上,歪歪晃晃,声音干脆利索,就像是给生活一记响亮的耳光,抽打得痛快解气,如果是能抓到一手好牌,那就真得感觉是一个“王者”,指点江山,运筹帷幄。

    暂时的消遣让他们忘却了为生计劳碌的辛苦,而消遣无所谓品味的高低,都是在用各自的诚实与生活讨价还价,不卑不亢,本分自然。或许是城市建筑的高低起伏给人造成了一种错觉和误判,认为心灵一定是栖居在一个城市的至高点,在那里无限风光可以尽收眼底,而这只不过是现代人自以为是的“审美错觉”,被镜像所俘获,被虚荣所绑架,被聒噪所蛊惑,直至跌落于大地,心灵在那一瞬间才能生根发芽。真实的心灵一向游走在一个城市的街角、巷落中。

    另外,两个工友坐在宿舍门口旁就着买来的几个小菜,喝着小酒,有一句没一句地抱怨着天气,盼望着停雨之后能够多挣几个工钱。宿舍靠里的位置一个年纪较大的工友正弓着腰从床底下拉出自己的“家活什”,敲敲打打收拾一番。

    在宿舍最远角落的床铺上,一个青年人正坐在床头,借着一盏台灯翻看着一本书,工友们都叫他“砖块”,这样的一个雅号他觉得很是适合他,自然也就欣然接受了。同时,他还有另一个自我认同的身份——诗人,他渴望通过写诗来不断追问对生命意义和价值的思考,他想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字王国,在那里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人和沉思者。

    当然,这样的“雄心抱负”只能深深地埋藏于心底,工友们一声声的“砖块”总是牢牢地把他拉回到现实之中,面对着身前高耸的建筑,他的诗歌丝毫不逊色,不卑怯,那直耸云霄的气势俯瞰着大地之上高低起伏的建筑,这就是心灵所能达到的境界。青年人“瓦块”是一个在工地行走的灵魂诗人。

    平日里,工地上活不多的时候,“瓦块”一般很少和工友外出闲逛,他对城市的繁华与匆忙始终提不起兴致,甚至是刻意保持一种距离感,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呆在宿舍里读书,书籍是他最大的精神慰藉。他会买很多艰涩难读的哲学书和诗集,床底下的铁箱子里就是他随身携带的“图书馆”。工友们起先不理解他,经常会拿他打趣,当然是没有恶意的,说他是流落到工地上的“大学教授”,到后来,大家也都坚信他早晚会跳出工地,走进大学校园。“瓦块”对这帮朝夕相处的工友们也是心存善意的,他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友善与率真。

    可是,在精神生活上,“瓦块”总会感到一种孤独,没有共鸣的灵魂容易滑向封闭的深渊。有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瓦块”喜欢独自一人爬到白天干活的高楼上,蹲坐在水泥袋上浏览着这个城市的风光。“瓦块”来回辗转于多个城市的工地,像一名游击战士,机动灵活,反应迅捷,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捕捉到每一个城市的独特气质,他看遍了每一个城市的风光,他对此感到一种失落,还谈不上愤怒,所有的城市变得越来越相似,城市化进程就是一个同质化的过程,让所有的“参差不齐”变得“井然有序”,每一座城市给人的感觉都是方方正正,井井有条,却丧失了一种“突兀”感,人行走在一个城市里,就像流水一般,无法驻足,不能停靠,只能像这样顺着地势滑行下去,而根本不知道这个城市的尽头在哪里,城市就像一张欲望的大口,吞噬着所有的边边角角,零零落落。

    在“瓦块”的理解中,现代城市是毫无美感的,因为它无法让人栖居下来,最重要的原因是它让人慢慢丧失了一种存在的诗意。诗人荷尔德林曾在诗歌中表达过这样的一种存在主义理念:人应该抛却尘劳,诗意地栖居在这个星球上。当今造成人精神危机的原因是,人越来越不是这个大地上的原住民了,人失去了自己的故乡,像一个流浪汉一样,寄居在一个叫做“城市”的收容所里,一日三餐,朝九晚五,过着颠三倒四的生活。

    “瓦块”是一个诗人,却很少写诗,他认为人最原初的身份就是诗人,诗人先于文字的发明,诗人创造了语言。他喜欢看城市夜晚的灯光,他觉得光是一门语言,不同的颜色,不同的亮度,传达着不同的城市语言。光是人与城市之间的信使,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巧遇。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城市周围的光大部分都已沉睡,总会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一些星星点点的灯光,若隐若现,忽暗忽明,扑朔迷离,那光的背后是一处空间,空间里会栖居着一个心灵,心灵总喜欢在深夜出来诉说着故事。

    “瓦块”不禁皱紧眉头,定睛看向那处光,他内心充满了好奇,心想:这高楼的身后,那条老街巷里到底住着什么人呢?他家的灯为何彻夜长明?昏黄的灯光下投映出的是一只猫的身影吗?它的主人是否也喜欢在深夜里与自己交谈,最好是通过写诗的方式?

    果真,深夜是适合遐想的,就像诗的触角,能够试探到心灵的每一个角落,或许,这城市的拐角处就也隐藏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