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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砖块与诗歌(三)

    每一个时代,每一个人,都无法抛却历史独自生长,我们不能试图在时间的维线上完成两次“切割”,决然于过去,孤卓于未来,然后就自认为已经独立于强大的历史语言之外了,就像层层涟漪,荡漾开去,一圈嵌合着一圈,向前推进,这是每一个人成长的轨迹。

    或许,了解了这个事实真相后,多少会让人感到些许失落,人是很难接受自己的局限性的,总是想象着自己无所不能,像一个婴儿一般在母亲的怀抱中呼风唤雨。

    “诗人是始终长不大的孩子。”诗人“砖块”若有所思地说到。

    和守夜人的交谈是一种很奇特的体验,他就像一面镜子,能够把所有的话语统统吸收进去,又一点不留地全部反射回来,当话语经过了这样一番折回,“砖块”仿佛能够清楚地听懂自己。

    之前的他,通过写诗,通过阅读,所有内心的千言万语就像万箭齐发,射向虚无的天际,根本听不到回响,那种虚空的感受可以让一个人饱胀得浑身不适。

    当话语没有遭遇障碍和阻滞,它就是无效的,至多是一种自言自语的疯狂。

    “的确,诗人看待世界的眼光是纯澈的,没有杂质的,像一个孩子,以一种敞开的生命姿态拥抱周围的一切事物,当周围的世界变得沉寂的时候,诗人也能够通过诗歌唤醒这个世界。”守夜人向往的是一种真正的诗歌精神。

    “诗的纯粹不是因为它生长在一种无菌的环境中,它需要在粗砺的现实境遇中淬炼和淘洗,它和真实的生活打成一片。或许,当下的我就处于和诗能够贴近的最恰当的位置上,为此,在精神的意义上,我拥抱我的生活。”“砖块”心中会有一丝疑惑,他等待着守夜人的确认。

    “或许,诗就是在不断地启示着我们理解自己的生活,而这种理解又不是一种认知层面的知识达成。它是一种从整个身体意义上形成一种存在性体验和记忆。”守夜人小心谨慎地表达着自己的理解。

    这个夜晚,一场酣畅淋漓的交谈,关于诗,更是关于生活,无论如何,对于一个青年人来说,能够认真严肃地对待诗歌,那么,他的内心一定是始终怀抱着对生活的热爱与投入,这将是这个青年人内在希望引燃的“触点”。

    诗成为了一个人内在精神的支点,还有什么东西能够随便替代诗呢?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不都是拥有一颗诗性的种子吗?只不过有的人长时间地把它掩埋起来,不见光日,久而久之,就彻底把它遗忘了,有的人却可以时时贴近着这颗种子,小心呵护,用心照料,这颗种子自然也就茁壮生长了。

    守夜人的猫在院落里玩够了,从门缝里一溜烟钻了进来,径直跑到守夜人跟前,跳到他的腿上,趴在他的怀里,用身体来回蹭着守夜人的胳膊,好像一个孩子在大人面前撒着娇。

    “砖块”看到此情此景,这温暖的画面勾起了他的一段回忆,他想起了大山深处的家,和一辈子守着大山操劳的父母亲。他清楚地知道,无论他走多远,无论他辗转于多少个城市,见过多少的城市繁华,他依然是一个大山的孩子,大山永远是他的生命底色,或许,曾经的他无时无刻不在渴盼着走出大山,到外面的繁华城市闯荡。可如今,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诗最肥沃的土壤是它的故乡。

    “砖块”非常地迷恋海德格尔的哲学,他从阅读海德格尔的作品中,找到了创作诗的直觉,一种本真存在的生命姿态,在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中,有着对大地的深深眷恋,和对自然的崇高敬意,他的哲学不是用脑袋思考出来的,而是像一个农夫在田野上用自己的犁耙耕耘出来的。“砖块”向往那种辽远空阔的自然背景衬托下的生命节律,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诗意栖居。

    看到陷入联想中的青年诗人,守夜人仿佛看到自己曾经的模样,他心里不禁暗自感叹——诗,只属于少数人的宿命。此时他的内心会有一种复杂的情感,不知道该对青年人表达欣赏和鼓励,还是给予他一剂现实的警告。此刻,他立马警醒到,自己并非是生活真相的拥有者和见证者。对待他人,我们唯一能够做到的是用心去倾听他的故事。

    “我想,等到这个工地的活结束了,我就要回到大山里去了。”“砖块”对未来充满着向往,回家的路其实一直在铺就,只不过中间绕过了许许多多的城市,这人生的轨迹,像极了一块石头被投掷到湖面的中心,激起层层涟漪,那被石头撞击的最原初的一点,就是“故乡”的坐标,而四散而去波纹就像在这大地之上飞快奔袭的城市。

    “是呀,到时候,你就成为了大山里的一块石头,而不是城市建筑上的一个砖块,砖块方方正正,被严丝合缝地夯筑在高大的建筑体上,动弹不得,而大山里的石头有着天然的棱角,不规则,参差不齐,扔到哪里都是一副浑然天成,自成一体的模样。”守夜人最爱在交谈中打比方了,生动有趣,意味深长。

    “砖块”会心的笑了,“到时,我也会在大山深处盖上一间木屋,就像海德格尔的哲学家的小木屋,过一种半耕半读的田园生活。”不知道,这是一种黯然的妥协,还是一种从容的自持。

    一块大山深处的石头,被时间的刀斧凿刻得奇形怪状,当人静默地看着这些石头,总会禁不住浮想联翩,仿佛每一块石头都是一个会说话的生命,它们突兀的棱角就像时间的触角,向着凝望着它的人诉说着生命深处的神话。

    是呀,神话是这块土地上最古老和原始的语言,神话的世界里万物共生,彼此映衬,相得益彰。当这块土地越来越裸露,土壤越来越板结,植被越来越稀疏,动物昆虫四散逃逸到牢笼里,神话的语言将面临着不断被肢解和消融的困境,或许唯有大山深处才有藏身之处,“心善渊”人的灵魂喜欢栖居于山林水泽之地。

    神话与诗难解难分,具有着高度的亲和性,你也可以说,现代的诗人就是古老意义上的神话的讲述者。诗的语言需要被解码,但是破译的“钥匙”不是现代理性工具的语言,而是神话的语言,一种心灵原型的结构语言。

    对此,诗人“砖块”深信不疑,他从一块来自大山深处的“石头”,历经城市阳光灼热的炙烤和淬炼,凝炼蜕变成一块“砖头”——一个城市文明的书写者和见证人。当然,“砖块”有“砖块”的视角,城市有城市的故事,存在的赋予它理由,渐次消泯的寻找它遗存在深处的根脉。

    人呀,总是半边微笑,半边泪水,一面是抚慰,一面是狰狞。诗,能够为我们营造出比城市建筑还要高大的幻象,同样,也把生活的真相赤裸裸地撕开给我们看。这个世界需要“砖块”,也需要“石头”,拥有诗歌的超凡脱俗,也拥有市井的俗不可耐,只有真正融通了两者,生活奥秘的大门才向我们缓缓打开。

    “所以,在诗的面前只有两种人:要么是瘾君子,要么是真正的强者,前者寄居于诗的世界之中,遮风挡雨,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他的诗是一种啼哭,像婴儿呼唤母亲的哺乳;后者把玩诗,与诗一起游戏,一起创造,努力建造一个精神的栖息地,把生活中的庸常、琐碎、无聊、激越,所有的边边角角统统按照其质地、纹理、勾角等错落有致地搭建起来。”守夜人一直试图在这两种身份之外找寻一个“第三者”,一个中间的“过渡地带”,能够弥合两者之间深邃的“断裂”,在此岸与彼岸之间搭建起一座沟通的桥梁,或建造一艘来往的船只。

    又是一个黎明到来的时刻,前方工地上稀稀疏疏传来了机器的声响,天气预报上说,今天会是一个难得的晴天。守夜人打开身旁的窗户,一阵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随之,把整个房间都涤荡了一遍,让人感到神清气爽。

    诗人“砖块”与守夜人道别,他庆幸在城市与大山之间,发现了一个“拐角56号”,一个在深夜中守护心灵的地方,一个在深夜中耐心倾听呓语的守夜人。

    诗虽然渐渐远去,有时会在“城市”的胁迫之下,但它从来没有离开,它只是藏身于每一个人心灵的最深处,像一颗种子,再次等待着被发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