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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欲望之殇(三)

    守夜人和他的猫在公园一角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长椅的背后是一棵粗壮的梧桐树,看上去得有几十年的光阴了,枝叶繁茂,郁郁葱葱,像一把巨大的撑开的绿伞,为来往的路人提供片刻的安歇。

    梧桐花已经过了盛开的时节,不过,几簇迟来的花香,伴着清凉的晚风幽幽地沁入了守夜人的身体里,那种浓郁中带着几分淡雅的梧桐花香,让守夜人沉醉在这朦胧的夜色中。他身旁的猫儿也跳到了长椅的靠背上,沿着狭窄的木制横梁踱着悠闲的步子,像一个天生的平衡大师。

    公园道路两旁的路灯散发着昏黄古朴的光晕,把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烘托出一种深邃而悠远的气氛,像一条狭长的时光隧道,人行走在上面仿佛是从历史的迷烟中穿越而来,面容模糊,行动踟蹰,像背负着从尘封历史中挖掘出来的秘密。

    走近了,守夜人才看清楚迎面而来的脸庞,一个四十多岁中年模样的男人,西装革履,穿戴讲究,点缀精致,俨然一副城市职场精英的光鲜派头——简洁、高效、现代、标准、实用主义。

    中年男人努力地从眼角挤出一丝笑意,示意长椅上的老者,可否在此稍歇片刻,从中年人额角几缕凌乱的头发可以看得出,疲倦已经爬满了他精致的外表,渗透到他空虚的身体之中,不堪一击。这种内外之间的“落差”就像如今城市与乡野的“判若分明”,那种难以弥合的“裂痕”愈演愈烈,形成了一道深邃的峡谷。

    城市呀!城市!你这天生的“失重”大师,高耸入云的建筑是你骄傲的触角,那直冲云霄的架势就像喷薄的欲望之火熏染着天际之上每一朵闲云,你那整洁光滑的柏油路,把地表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像穿上了一件高档晃眼的黑色“皮裤”,在这天地之间,你精心谱写出了属于自己的“神话”。只要有人听了你的故事,信了你的传说,就好像脱胎换骨一般,在命运面前不再畏缩,“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强力哲学深植骨髓。

    这是唯一公开宣称没有“后遗症”的生存哲学和世俗宗教,就像城市大街上经常看到的“包治百病”的偏方——心诚则灵,因为从逻辑搭建的一开始,“反思与批判”的维度便被从城市发展体中抽离掉了,所以,城市生长的轨迹就像一个单箭头一样,漫无目的地游弋,错综复杂地穿插编织,忙得不亦乐乎,却又不知因何而忙,它害怕让自己停下来,就好像在它奔跑的身后始终尾随着一个巨大的“黑影”,一不留神便会被它所吞噬。

    城市的信徒们不欢迎任何一种“异见”,他们愿意以身家性命相抵,表达对“城市宗教”的虔诚,他们也同样拒绝相信这“黑影”,但是信不信由他,“黑影”的确潜伏在每一个“城市人”的身后,造成了一种难以摆脱的无形压力,像鬼魅一般,如虚空之深渊,一张欲望的大口早已经舔舐了他们的全身。

    守夜人把身体向右挪了一下,空出了一截位置,中年人随即坐了下来,刚才慌乱疲惫的神情终于有了一处落脚歇息的地方。猫儿带着几分警觉跳到了守夜人的怀里,直盯盯地看着这个陌生人的脸。

    中年男人脸上的表情既熟悉又陌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是呀,当初猫儿是一只流浪猫的时候,游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所看到的不都是这样的一张张脸吗?无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不同轮廓的脸上挂着相同的神情——空洞、无趣、匆忙,被一种无意义感所侵蚀。

    “我不是坏人,我就在这休息一会。”中年人好像看出了猫的心思,不忘安慰上一句。

    “人到中年,真的是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何去何从,哪能没有困惑和压力呀。”中年男人微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地面,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跟旁边的老者告白。

    守夜人没有插话,只是微微侧转了一下头,打量了一下中年男人。

    “真不知道生活的出路在哪里?现在的人好像都被逼到了一个死胡同里,表面看着是光鲜亮丽,充实无比的样子,其实内心早已经像糠心的萝卜,不堪一击。”说完中年男人看向旁边的老者,直觉告诉他,老者和他的猫愿意听他说话。

    “糠心的萝卜?”

    “是,找不到生活的意义,被欲望无休无止地纠缠。”

    “纠缠?”

    “是,不想被生活所摆布,却又身不由己,欲罢不能。”

    “也是享乐其中吧?”

    “何来享乐呀!是中年人的炼狱。”

    “人是怪物,有时以痛苦为乐,享受其中。”守夜人澄清他对“享乐”的理解。

    “的确,痛苦也是生活的砝码,有时我们会拿着自己的痛苦到生活那里兑换一时的快慰。”

    “是呀,生活的浮力很大,没有一颗沉静的心灵力量,人总是会不知不觉地漂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

    “人呀,已经迷失了方向,还自我感觉始终是生命的主舵手。人天生喜欢活在幻想中。”

    “欲望的旁边就侍立着幻想,欲望蛊惑着幻想,幻想助长着欲望,两者完美地配合,为人建起了一座空中城堡。”

    “可是,人离开地面太久了,和真实的生活渐行渐远,人就像童话世界里的精灵,难以抵御现实之光的照射。”中年男人语气中带着惆怅。

    这样的对谈是稀缺的,也是赋有诗意的。最起码,我们可以欣喜地确信一点,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会因痛苦而生发出一种难得的诗意,让我们能够直面现实之困顿。

    “人渴望诗意地栖居。诗意能够抵御生活中的空虚来袭,甚至教会我们如何与空虚相处。”

    “与空虚相处?”中年男人有点惊讶。“这真是一种很特别的生活智慧。我们总是千方百计地躲避着空虚,生怕和空虚近距离的接触,我们到底在怕什么呢?”

    “或许,因爱而生怕。爱成为执念,便不愿舍弃,一味追逐。积攒得越多,便丧失了丢弃的勇气,于是,把自己变成了守财奴和吝啬鬼。”

    “真是荒诞滑稽呀!爱就是欲望吧,稍有不慎,就会在人的身上割下一刀,留下一道欲望的伤疤。”

    “每一处伤痕都是对生命的标记,我们总是嫌恶它的丑陋,却没有发现它深刻的美。”守夜人抚摸着自己怀里的猫儿,目光落在路灯的昏黄中。

    中年男人仿佛从刚才的疲惫与梦幻中清醒了过来,刚才的一番交谈就像沉睡的人在梦中真实的呼唤。

    如梦初醒,中年男人问道:“您就住在公园附近吗?”

    守夜人回答:“是的,拐角56号。”

    守夜人的猫儿从怀里跳下来,高高地翘着尾巴,迈着轻妙的步子,像招呼一个客人一般,走在前面,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