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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记忆与遗忘

    这座城市是崇尚记忆的,害怕被遗忘。它生产出大量的快餐式“故事”,试图对“遗忘”进行围追堵截,它要把自身所有的“痕迹”全面地留存下来,有朝一日,借着时间的重复堆积,这座城市便能爬到一个“至高点”,这象征着一种精神的高地,就像宗教性被宗教所俘获和垄断,衍生为一种晃眼的权力工具。

    这是城市的历史观和道德价值,它坚信永远能够被记忆的是“事无巨细”的“城市光影”,于是,它在自己的身体上安置了大大小小的“眼睛”,它要对城市里发生的一切进行全天候的记录,精确到分秒,精细到肢体的每一个细节动作。难道这种写实的记录就是在生产故事?其实,它是一种误解。

    这是守夜老人的“未来城市”景观,是一个智力高度发育的生命综合体,如果对它进行一个人体素描,那么,我们将会看到一个近乎畸形的躯体——巨大的头颅,稀疏的头发,瞪直的双眼,凹陷下去的鼻梁,嘴角微微上扬,口唇一直保持着吸吮的动作,面目呆滞,神情亢奋惊悚,萎缩的四肢,高高隆起的腹部,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东倒西歪,远远望去,真是为它捏了一把冷汗,生怕一个跟头栽倒,脑袋重重地撞到水泥地面上。

    对呀,这不俨然是我们对于“外星人”的所有想象吗?难不成,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在未来会变成一个外来星球?被这样怪怖的城市“生命体”所吞噬和消解,人被其奴役和剥夺?硕大的头颅成了一个信息存储系统,短小无力的四肢是退化的结果,最终成为一种浮动的触角,在城市的上空如草履虫一般游弋。

    写到此处,守夜老人望向窗外,凝视着对面高耸巨大的“钢筋水泥体”,它们作为这座城市的“皮肤”乍看上去是如此的光滑洁净,但稍微仔细,就会发现“皮肤”上布满了若隐若现的“皲裂”,城市因高速旋转的脑力劳动,把身体中的水分蒸发殆尽,就像一群半躺在马上就要干枯的池塘中的鱼,等待着命运的最后审判,难道鱼群有罪吗?审问每一条鱼,它们看上去都是无辜的,但为什么会遭遇这样一种集体殉死的命运?

    未来城市的科幻感让守夜老人感到一股莫大的孤独,他承认,他向往海德格尔的“农夫”生活,他是拒斥过度的现代化的,他也终将被城市所边缘,成为拐角56号的原住民。

    守夜老人的小说写到这里,好像碰到了一堵坚硬的墙体,无法穿越,长久地滞留在一个“瓶颈”里,这难道仅仅只是写作上遭遇到的逻辑困境吗?这是存在意义上的语言困境,一种无法言表的根本上的“无能”。是呀,人在本性上是懦弱的,佯装坚强。

    记忆的链条曾是无孔不入的,窥探着这座城市里发生的每一个故事,故事的体量的确越来越大,几乎要撑破城市的界限,为了缓解城市“腹部”的胀痛感,它只能走向一条无限复制和繁殖的扩张道路,用来暂时缓解疼痛,这是这座城市的希望呢?还是滑向深渊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呢?

    这座城市已然陷入到一个“记忆的陷阱”里,像一张欲望的大口,吞噬着一切,来不及消化,又不分场合地进行“排泄”,这“排泄物”涂抹着大大小小的分割空间的墙体,像一种城市涂鸦,一种现代城市文明的符号媒介,它传递出来的是一种“暴力美学”。

    记忆本身就是一种“身体暴力”,它遵循一种语言的结构逻辑,试图把身体完全暴露在外面,它害怕阴影之地,害怕被阴影所追踪,于是,它歇斯底里地坦露着自己,口无遮拦,喋喋不休,就是为了缓解自身那种莫名的恐惧与焦虑,这座城市患上了一种被称作“被害妄想”的精神症状。

    守夜老人陷入无尽地思考,他的笔滑向了桌子的一角,恰好以桌角为支点,构建了一个杠杆平衡的画面,他被这一瞬间深深地吸引,这样的巧合完美诠释出了这座城市的“出路”所在——当我们全力以赴试图记住所有的时候,我们生命的另一个部分也在不遗余力地尝试着遗忘。

    遗忘并非丧失,我们可能是害怕了被过早的剥夺,所以借助记忆这样一个心理防御的策略为自己构筑一个安全的空间。这座城市的素描像,看上去是那么得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在它的行动能力还没有完全成熟之前,它就已经发育出了一个过度发达的大脑系统,它那高效的记忆力其实是对生命早期那种与“大地母亲”在一起时的温柔时刻的追溯,它要用光一般的速度追上“丧失”,夺回和母亲在一起时的那种无微不至的呵护。

    可是,事实并不遂愿,这个城市只有慢慢练习着接纳自己的遗忘,才能真正走向成熟,它的四肢这才能充分地健硕地发育起来。如果说,记忆是一种漫无目的地滋长,像一棵树的生长,那么,遗忘就是一个“剪裁”,它要把多余的、冗赘的“枝条”剪掉,以成全整棵大树向着阳光的方向和高度生长。

    “拐角56号”就像这个城市的时空杠杆的“支点”,一端承载着记忆,另一端支撑着遗忘。当守夜老人的写作遭遇“瓶颈”的时候,那支滑向桌角边沿的笔仿佛给予了他启示和灵感。

    “之于创作,就是在记忆与遗忘之间游移,要保持平衡,不能偏重于任何一端。虽说,在主观感受上,记忆能够给我们一种顺畅感,一种确定性,遗忘作为一种补益,它充当了一个阻滞的角色,是一种不确定性的隐喻。可往往就是在遗忘的空白期才会创造出许多新鲜的有生命力的语言,记忆是文字的游戏者,遗忘是语言的创造者。”守夜老人在他身边的信笺上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

    深秋的凌晨,天气微冷,空气中的暑热早已消散,一股寒冷潜伏其中,守夜老人披上外套,走到庭院里,这个城市经过了一夜的沉睡,即将醒来,这是一个时空交接的临界点,就像深秋是冬天的信使,凌晨传递出白昼的讯息。它要学着遗忘深夜中的梦幻,再次捡拾起白昼里的光与影。

    此刻,守夜老人处在这样的一个交叉点上,就像那书桌的拐角,因一个偶然的机会成为了时空杠杆的支点,他跨越了两个时空领域,也深受这两大时空的撕扯,他一度通过清晰准确的记忆来弥补这种裂痕,以完成他写作上的“顺理成章”,但遭遇的“瓶颈”却一次次把他置于一个“空白期”,这是一个语言失效的地点,一个难以言表的沉默时期,就像他曾经真正经历到的孤独之境。

    是呀,这是人性深处本能的遗忘,就像这个城市四通八达的道路上的一个“拐角”,自然形成了一个激流回旋的平静水面。遗忘不是愈合这个时空“裂痕”,而是真实地保留住这块原始地貌,把“记忆”推到这深谷悬崖之中,让记忆失重,坠落,嘶喊,绝望,当所有伪装的碎片在坠落中溃散和崩解,那赤裸的自我将会在遭逢一场“死亡”之后真正诞生。

    遗忘是一种过失,它的确“不近人情”,它总是伺机给予“记忆”一记重拳,狠狠地敲醒昏睡的人。学会遗忘,或许是这个城市真正懂得记忆的“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