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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梦境羽翼

    人生如梦。

    当我们能够结结实实地承接住这一人生实相的时候,梦境与现实也就不再彼此相隔,了然分明,而是像从山涧流淌出来的两股深泉交汇在一起,没有你我,只是流淌,顺着山势,随着时光。

    守夜老人就像这流淌的深泉,静谧祥和而纯澈通透,时光的鳞片在其中自由游弋,借着皎洁的月光泛出银白色的光影,影像愈发得朦胧,像梵高旋转的浓烈的线条和色彩,一个个时空的漩涡把凝望着它的人全部席卷走,一丝不留。

    守夜老人来到了一个奇异而无声的世界里,似曾相识,却也陌生得让人惊诧。整个世界是一片灰白色的背景,像一幅黑白素描的画作,画上的事物是如此的逼真,禁不住让人想用手去碰触,却在一瞬间粉碎成虚空。

    一截碎片轻盈地飘落到守夜老人的脚前方,老人俯身捡拾起碎片,那是素描画作上一个人物模特的一只眼睛。老人端详着这只眼睛,丢失了另一只眼睛与它交相辉映,它看上去显得如此得落寞和孤寂,它空洞地眨动了一下眼睑,竟意外得从它里面生长出一根绿色的藤茎。

    藤茎继续向着天空生长着,一路生长,一路开出各种颜色的小花,黄的,紫的,粉红的,把这灰白色的世界一下子点缀得生机盎然,色彩纷呈。

    “这真是一个奇异的世界。”守夜老人心里不由得惊喜万分,那种喜悦像一个孩童自由自在地在无边辽阔的天地间奔跑和呐喊。

    守夜老人顺着藤茎向上攀爬,就像他儿时攀援故乡田野里生长着的那棵老榕树,他动作轻盈,身手敏捷,丝毫不逊于一个年青人。

    他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向上爬呀爬,当他爬到藤茎最顶端的时候,他想看一眼下面的世界是怎样的风景,这时一阵剧烈的旋风从他的头顶穿过,紧接着,他眼前一黑,从高空坠落了下去。

    起初,他是惊慌恐惧的,慢慢地,他感觉到他的身体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悬浮在了半空中,借着迎面袭来的风自由飞翔起来。他发现自己身体两侧原来长出了一双巨大丰硕的翅膀,他正自由翱翔于这天地之间。这是何等的逍遥自由呀!

    这世界的云向他层层扑面而来,风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他穿越云层,在空中留下了一个深邃的云洞,像一个时光隧道。这时,老人偶然回过头来,看到洞口处坐着一个男孩,光着脚丫,穿着红色的小肚兜,正朝着他招手,微笑,但听不清他说着什么。

    守夜老人很是惊奇,这么高的空中怎么会有一个孩子呢?他连忙调转回头,他担心孩子一不小心会掉落下去。危险。正当他马上要靠近孩子抱住他的时候,孩子却忽然不见了,像一朵消散的云,只留下了一根洁白轻盈的羽毛,在空中划出一个螺旋状的轨迹,翩然向地面飘落而去。

    守夜老人随着羽毛飘落到地面,这里是一处原始的丛林,郁郁葱葱,丛林深处有山泉汩汩流淌,声音清脆爽朗,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清香,沁人心脾,老人沿着泉水溯流而上,泉水两边长满了相互缠绕的藤萝,藤枝上盛开着各色的小花,老人感到这场景有些熟悉。

    守夜老人听到泉水上游有嬉水的声响,他连忙上前,不远处,发现一个孩子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正光着脚丫拍打着泉水。老人定睛一看,这不正是刚才那个坐在云中的男孩吗?

    守夜老人慢慢走近,这次男孩没有消失,他看着老人,老人问道:“你是谁呀?”

    “我是你呀!”男孩咯咯地笑着。

    “你怎么可能是我呢?”守夜老人莫名其妙地笑了。

    “我怎么就不可能是你呢?”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孩子。

    “哦,既然你是我,那你说说,你对我知道有多少?”守夜老人耐心地问道。

    “拐角56号,一只猫,庭院里的海棠树……”男孩说出一串熟悉的字眼。

    “你知道我的拐角56号?你曾去过那里?”守夜老人感到惊奇。

    “怎么是知道呢,深夜时分,我就喜欢坐在56号的书桌旁呀。”

    守夜老人被眼前的这个男孩弄糊涂了,他使劲睁大眼睛看着这个男孩,多么熟悉的面孔呀,眉宇间流露的那股俊秀和聪颖不正是儿时的守夜老人的模样吗?

    老人心中顿时一股激流涌上,“你就是曾经的我,你没有说谎。”

    “我也是现在的你。”

    “可我,现在已是一个耄耋老人了,怎能与我少时相比。”

    “年少或年老,时间虽然流逝,但生命的形态却是不变的。”男孩的话语意味深长。

    “什么样的生命形态呢?”守夜老人追问到。

    “一个人,无论岁月如何得流转,他的内心永远居住着一个孩子,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男孩轻轻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到。

    “永远的孩子?难道时间在他身上也会变得失效了吗?”

    “不是时间失效,而是那个孩子早于时间的诞生。是孩子创造了时间,不是时间改变了孩子。”

    “时间改变了一切。这是一句谎言喽。”守夜老人不置可否。

    “关于时间的任何说辞基本上都是谎言。时间无法改变任何事物,它只能让事物越来越成为自己。时光飞逝拿走我们一些东西的时候,也一定会在原地留下它的影子。”男孩俨然就是一个天生的哲学家。

    “那么,我也依然还是一个孩子,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是我的影子?”

    “也并不是时时处处如此,你我毕竟还是隔着一段身体的距离。身体是你我永远无法跨域的实在的界面。”

    “那你我之间何时不分彼此,形影相随呢?”

    “当你在深夜里写作时,当你在木椅上沉默时,当你走进书的世界里时……总之,当你处在孤独中时,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你藏在我的内心最深处。”守夜老人惊喜地发现。

    “只有那里才是允许孤独的。时间从我的肩头不断地划过,我不曾挽留它,我的这种决绝悬浮了时间,反而唤醒了孤独。”

    “你如此渴盼孤独吗?你抵得住这漫长的孤独吗?孤独难耐呀?”守夜老人表达着自己的理解,他觉得时间才是善解人意的,它虽然有时很聒噪。

    “有见识的人,把我称为内在儿童或灵魂小孩,把我视为一个原型性存在,其实,我的通俗的称谓就是:创造。如果要在前面加上一个修饰语的话就是——神圣的创造。”男孩像上帝宣示了人类的命运一样。

    “孤独与创造,世俗与神圣,到底是怎样的一层关系?”守夜老人在自己面前谦虚得像个孩子。

    “真正的创造是懂得与孤独相处。孤独之道就是创造之道。牢牢抓住世俗的藤茎,才能升腾起神圣的火焰。”

    “你说,你我之间永远隔着身体实在的界面而无法完全穿越?像一面无言的墙。”

    “是的,只有在梦境之中,身体暂时性地歇息,你我才有机会幻化成羽翼般轻盈的存在,在灵魂的最深处相遇。”

    “我们无法完全穿越的地带在哪里?是整个身体吗?”

    “身体是时间的管辖地,时间所流经的地带都会留有一道深深的刻痕,或是一个实在性的黑洞。我们所有的交谈只是在黑洞附近的盘旋。”男孩看着脚下的涡流没有映出他的身影,他知道他只是一个影子。

    “这么说,你我现在的交谈,是在梦境之中?此时此刻,我身处梦的国度?”守夜老人恍然发现,是惊是喜呢?仿佛整个世界都颠倒破碎,肆无忌惮地排列组合起来,这梦境呀,永远的未知之地。

    “人总是偏见地认为只要从睡梦中醒来就逃离了梦境,清醒了过来,其实,醒着的人群中反而会昏睡的更深更久。”

    “人本质上惧怕做梦。也被惧怕所吸引。”守夜老人认为梦就是未知。

    “梦是纯粹的心灵表演,抽空了时间,空间也被无限夸张地扭曲。就像一个夜间的剧场。”

    “你我皆是梦中的演员。可是,到底是谁在导演这场戏呢?人生如梦,这一生到底又是谁的梦呢?”守夜老人像在追问自己又像追问男孩。

    当交谈因这个“致命的问题”而戛然而止,梦境瞬间破碎,男孩像刚才一样,又消失不见了。他像天边的云朵,随风四散,又像深泉溅起的水花,流逝而去。

    一个“致命的提问”是深彻骨髓的,痛彻全身的,是整个精神世界在动荡和翻滚,它足以抵挡并掀翻整个梦境的华美筑造,把人从梦中拖拽出来。

    门外的风铃一阵响动,守夜老人恍然发现自己竟坐在书桌前睡着了,笔停靠在纸上晕开了一个大大的墨团,他感觉自己像走了一段很远很久的路。

    他已经记不清路上看到的风景,说过的话,和又见到了谁,只是隐隐约约记得一句话:

    “是谁在导演这场戏?”

    像一个男孩的声音,从地底的深渊里传出来,缥缈而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