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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神圣的世俗

    晚春时节,天气真是多变,像孩子的脸,阴晴难测,却是内心秘密滋长的最佳时期,故事总是在阴翳之地疯狂生长。

    猫儿依旧爬伏在庭院里的海棠树上,枝叶繁茂,树桠成了它最佳栖息的场地。这样的日子重复了无数次,为什么不会感到厌烦呢?

    晚春的阳光穿过枝叶间的空隙洒在猫儿的身上,暖暖的,痒痒的,身体有节奏地上下起伏着,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声,好像是在酝酿着什么故事,欲言又止。

    猫儿,它一定也是一个小说家。不然,何以能够抵御世俗里无味的寡淡?

    千万不要以为这是无稽之谈。在小说的逻辑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万事万物只要被放置于小说的时空结构中,语言的障碍便会被拆除,所有的不可思议便会跃然纸上,冲破文字平面的桎梏,源源不断地为这庸常的俗世做着注脚。

    小说,就像一个梦境时空,梦里出现的所有意象都有可能是做梦人的化身,或者是一个老人,或者是一间房屋,或者是一只猫,每一处细节都有着意味深长的必然,这样怪诞诡谲的背后是什么呢?

    一言以蔽之,游戏世俗。小说家就是把玩世俗的行家,他能巧妙地充分利用世俗表面的弹性结构,让自己尽可能的腾跃起来,然后一头扎进事物的本质结构中。本质的东西才能赋予我们强烈深刻的存在感。

    小说的结构是一种悖论,它一直在努力抵达一种不可能性,试图通过一种历时性的文字述说来搭建起一个共时性的时空结构。

    或许,这样的全景效果,只有在小说完成之后,与之保持一段距离才能逐渐的显现出来。

    但是,小说追求的不是一种“全景效果”,那种“一览众山小”的审美位置是留给那些搞形而上学的哲学家们聊以自慰的。

    小说行走在另一条意义生成的路径之上,它不追求“大”的叙事——一网打尽,一览无余,提前预设,而是聚焦于一种“小”的叙事逻辑,它钟情于呆在“扑朔迷离”中,它不惧怕迷失方向,它也不会厌腻对细枝末节的留恋,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复杂的,在一种猜谜般的人性冒险中,小说将会创造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语言结构——它向四面八方伸展,到达一个界限后又会向着上下折返,垂落,闭合,形成一个巨大镂空的语言建筑。

    语言,落在了小说家的手里,也是多了一线生机。那些吸附在城市墙体上的花里胡哨的所谓的“广告语”是一种僵死的语言,就像蝉蜕一样,真实的鲜活的语言早已经在这座城市里“金蝉脱壳”了。

    语言逃逸到了小说家的,蜷缩在笔尖那狭长的缝隙里,它的每一次舒展都是小说家思绪的流淌。

    小说的本色有一种世俗性。它作为艺术创造的一种形式,其独特的时空设置使其成为了一个“容器”般的存在,无论多么世俗性的事物都能够在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或许,小说的价值就在于赋予任何事物本有的位置。

    所有的世俗性都关乎人性的未来,凭借这一点,我们完全可以称其为神圣的世俗。小说的位置,是一种“他者”的目光,任何事物都不是“自存在”的,当小说看着事物的时刻,事物才从存在之境浮现出来,获得自身的本质,世俗性便流露出神秘的光晕。

    守夜老人依然在继续着他的阅读和写作,这样的生活节律早已经融化在了他的生命之中。他也早已把写作这样一件看似神秘的事情转化为一种世俗行为,这倒不是因为守夜老人对写作失去了激情,而是他深知,真正的写作不能尽凭虚幻的神秘感来获得一种优越的自我满足,他更愿意保持一种世俗的姿态来亲近事物自然的本性。

    世俗的即神圣的,一体两面,就像被架在烤炉上的肉块,需要时不时地翻动一下它,才不至于一面依然生疏,另一面早已焦糊。小说,也同样遵循自然的法则,那是掌握时机,把握火候的艺术。

    他是幸运的,守夜老人对此深信不疑,生命拥有无限的可能性,但是,重要的是我们选择其中之一种,如此深耕下去,天长地久,抵达存在的最深处,一定能够洞见另一个无限浩淼的自由之境。

    这样的说辞,不是纠错的实验性,而是一种经验性的确证,当我们阅读那些伟大的艺术作品时,那种穿越时空轰然向我们袭来的东西——就是它,它不停留于世俗的表面,而是邀请我们不断向深处行进。

    你可能现在还无法碰触到它,但一定要学着在它的方向上凝望。它会像一根刺针,穿透眼花缭乱的表象演绎,直抵那神秘的领地。

    守夜老人对此操练了许久,他现在的技艺可谓炉火纯青,出入无碍,他可以同时生活于两个世界中,游走在世界的边缘,只要他书桌上的笔开始滑行,两个世界相接壤的大门便会打开。

    这样的一种分裂姿态,是创造力不断升腾的峡谷,像火山喷涌一般,它携带着神秘地带的奥秘岩浆冲上地表,冷却,静置,形成形态各异的地貌结构,谁又能否认,这不正是内在精神的原始风貌的真实写照吗?

    谁能承受得住这般分裂,谁将成为一个真正的小说家。守夜老人知道,小说不是妥协的产物,它有时温婉的姿态,也并不代表它的“委曲求全”,而是一种真实的刻画,哪怕是一种残缺的结构。

    一阵雷雨袭来,惊醒了树上打盹的猫儿,雨点拍打树叶的声响,节奏明快简洁,像雨中跳跃的脚步,忙而不乱,每一脚都刚好踩在了路面凸起的光滑的石头上,生怕这条老街巷里的泥水溅到了干净整洁的衣服上。

    躲雨人,临时路过拐角56号,一身清爽利落,雨点好像是故意躲着他的,几乎没有在他的衣服上晕染出水渍,或者是,他早已习惯了与这座城市里的雨打交道,深知雨的聚散有时,有时是意料之中,有时却猝不及防,他总能在短暂间隙里逃脱“风吹雨打”。

    这春夏交接之际的雨天就像这座城市里的“临时实验室”,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知何时来,也不知何时去,短暂的飘摇,把这座城市里四处弥散的时空高度地震荡压缩成一个微缩剧场。

    “这样的雨天,反反复复,也不足为奇了,人躲着它,是因为厌烦它。”躲雨人站在门口抬头望着飘落的雨线,心里掐算着时间。

    “因为它的不足为奇而厌烦吗?”守夜老人漫不经心地追问一句。

    “谁又不是喜新厌旧的呢?再新鲜的事物也经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倒腾。”躲雨人反问到。

    “重复之中蕴藏着差异,哪怕微乎其微。新与旧也只不过是一种认知错觉。”守夜老人看着屋檐下低落的雨。

    “这是一种精致的自我安慰罢了。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发现,这种看似四平八稳的生活辩证法简直就是胡搅蛮缠。”

    守夜老人听着。

    “就像世俗中怎么可能会有神圣。我们总是刻意地给世俗寻找那份不合时宜的神圣性,简直就是张冠李戴,哗众取宠。世俗的就归于世俗好了。神圣就是一种造作。”躲雨人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他的话语就像在追着秒针在跑,容不得自己停歇下来。

    守夜老人依然安静地听着。

    “就像这样反反复复的雨天,它的神圣性隐藏在哪里了呢?难不成以猝不及防地打湿路人,看着他们狼狈的模样为乐?我是没看出来的。”

    “你的世界里只是围绕着秒针在旋转,怎么可能会发现雨的神奇呢?你好久没有真正的在雨中漫步了吧?你甚至都不愿邀请雨落在你的衣服上,你一直在躲着它。”

    “时间就是一切。”

    “的确没错。如果我们仅仅是拿着时间作为唯一的标准来看待事物,那么世俗也会沦为一种庸俗。”

    “是呀,我对生活偷换了概念,把自我的意志绑架在时间之上,造成了一种占有时间的假相,其实,我应该学着让时间来拥有我。”躲雨人的时空融化在这拐角56号里。

    神圣的世俗是能够经受得住时间被“打断”,而不是想方设法让时间绷得笔直,丧失了弹性,那样的话,所有的世俗性的凹凸纹理便会被高度的挤压和抹平,异化为一种光滑剔透的可交易的商品。这座城市里到处悬挂的招牌不正是把“时间”高度化约为一种明码标价的商品吗?

    时间被打断了,另外一种时空才能呈现出来,否则,我们将会永远被锁定在一种平面的重复性滑动之中,永远停靠在世俗的表面之上,根本无法探触到它的神圣本质,也自然无法看到每一场雨中大自然的巧夺天工。

    拐角56号,一个关于时空的另类哲学——直面复杂,拥抱非连续性,一个偶然往往成就一个相遇。

    外面的雨停了,地面上积攒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洼。躲雨人走出庭院,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城市里走去,边走边解开自己的手表,放进了裤兜里。

    手腕在半空中甩了两下。

    时间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