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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失重的幽默

    这座城市的外围体积在不断地膨胀,它体内的密度也变得越来越紧实,能够让人驻足停留的空间越来越狭促,可想而知,它的重量已经到达了一个临界点。

    过度的肥胖让它不堪重负。粗重的喘息声时不时地叫停住它行走的脚步。它的体态越来越滑稽,但是丝毫没有幽默感。

    是沉重让我们渐渐远离了幽默,一个生命的质地过分地被重量所占据,它的柔软和轻灵便会失去立足之地。

    幽默就是纵身一跃,暂时地脱离大地的引力,悬浮于半空,看着这个世界围绕着你高速旋转起来,重量因离心被掷抛出去,我们被一轮梦幻般的色彩所吸引。

    守夜老人的笔在纸面上踟蹰前行,墨迹晕开的瞬间,是如此得温柔而深情,仿佛是在抓着时间的小尾巴一步一个脚印地踏实行走,这黑夜里大面积失却的光明,反而让台灯下的昏黄显得更加的温存和惬意。

    守夜老人的心里此刻在追问这样一个问题:

    “写作是在追求一种解脱吗?一种失重的状态吗?还是要通过写作牢牢地锚定在大地之上,不让自己如那无根的浮萍一样?”

    想到这里,守夜老人不由笑了起来,他再次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内心这种非此即彼的思维痕迹,他反而不觉得自己幼稚,而是看到自己依然拥有着一种拙朴的缺憾。

    他把自己浸泡于世俗之中,他认为世俗才是生活庞大复杂的根系,一切的精神的营养都蕴含在世俗之中,他本身就是一个世俗之人。

    世俗的姿态是一种纯粹开放的态度,它接受自身的缺陷和局限,对待人性的态度是宽容的。

    人性的本质是一种矛盾性,始终处于一种动荡不安之中,当然,这样的“不安”不是感官表面上的躁动和焦灼,而是灵魂深处那种渴望表达的蠢蠢欲动,是欲望之火焰的燃烧。几乎所有的冲突和矛盾都是人性地貌中的天然“裂缝”,借着这些缝隙,欲望才找到了生命的出口。

    守夜老人也看到在这世俗之中,人容易沾染上一种虚妄之心,就是妄想把自己变成一种冰清玉洁的存在,一种道德洁癖最后演化成人性中的偏执与傲慢。这样的一番操作其实很简单,近乎一种自虐式的苦行,用一张超大的道德之网,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先包裹起来,根本不管什么尺寸与号码是否合适,削足适履的疼痛带来了一种精神上的快感——敢于把自己投掷于苦海之中,便能获得“超我”的格外青睐。这到头来只不过是一场人性的交易,你我皆是市侩的商贩。

    人性深处的这种虚妄之疾同样也会置人于一种扭曲病态的自恋之中,严苛“超我”的目光监视使得我们蜷缩于一个过度封闭的人格空间之中,失去了与外界的沟通,一切的行动都是在跟自我打交道,浸淫于自我的各种幻想之中。一极是“超我”的严苛管控,一极是自我的过度幻想,生命中的两极被完美地嵌合到一个点上,可见其内在的张力是何其的巨大。

    守夜老人看到了人性复杂的面向,我们一味追逐成熟,就像这座城市一味追逐发展一样,成熟与发展背后的逻辑又是什么呢?

    确定性!安全感!

    二者背后的逻辑又是什么呢?

    权力的欲望!

    成熟意味着一种权力,一种把控,一种与命运谈判的起码资格。话说到这里,事物的另一个面向也自然地浮现了出来。

    权力的背后是一种畏惧和空虚,它试图构筑起一个“确定性”的城墙,把那看不见摸不到寻不着的“不确定性”拒之于门外。

    所以,我们往往容易被成熟的表象所迷惑,成熟无非是一套固定的过时的价值观和认识论而已,所以,这个世界永远不缺乏贩卖成熟概念的“道德商贩”,人群中也十有八九都能有机会拥有一副成熟稳重的派头,因为大家会彼此交换名片,相互推销各自成熟的法宝。

    唯有幼稚的孩子看穿了这一切,他们穿梭于成熟之中,显得不合时宜,不懂规矩,嘴里还时不时地嘲讽上一句:“一群虚伪的人。”

    成人聚结权力,获得重量;孩子解构权力,失去引力。

    获得重量的,背负沉重而一本正经,面容是僵直的,行动也变得迟缓,自然灵魂深处也是干涸的一片。而失去重力的,懂得了真正的幽默感,领略到了一种乾坤倒置的独特生命视角。

    守夜老人,一个八十多岁的孩子。

    你如果当着他的面这样说,我相信他一定不会感到是一种恶意的冒犯,相反,他会欣然接纳,并认为这是一种对生命莫大的夸赞。

    这就是有的人为什么甘愿用一生的时间来探索内在精神的浩淼宇宙,无怨无悔,并享乐其中,因为,在这样的一种向内缓慢行进的过程中,时间的轨迹会悄然发生转变。

    我们能够一目了然看到的是,我们的生命一定会沿着一条固定不变的时间轴线向着命运的天际无限投射出去,这是一条生死线段,其间我们必然经历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这是生命必然之重负。

    同样,这条时间的轨迹也会在巧遇偶然的情况下发生一种逆转,向着生命的最深处进发。人类哲学的事业,包括一切的艺术创造,就是属于这样的一个偶然事件。它们穷追不舍地追问着一个相同的人生命题: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一句轻薄无力的“生命本就是无意义的”显然无法给我们带来精神上的满足。欲望是永远无法满足的。也正是因为这根本上无法被满足的欲望,让每一个生命主体保持了永不枯竭的活力。

    时间的轴线也跟随这样的内心叩问而扭转、交织、复杂和富有弹性。这就是生命的悖论,因困惑而倍感轻脱,即使年老却愈发青春。

    难道守夜老人不正是生活在这两个时空领域里吗?他同时拥有了两个时间法则,也在一生中不断创造着体验着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性。

    这就是时间,一种根本的幽默感。

    守夜老人是深刻领会了这种幽默感的。这种幽默感正是哲学家海德格尔的“诗意的栖居”,它是直抵存在的最深处的,与人性自然的本质相遇。

    或许,换作海德格尔他也会如此质问:本真的存在难道不就是生命的幽默感吗?

    幽默绝非是感官层面上的激越,这样的一种感官愉悦只不过是在事物的表面上跳跃和腾挪,只是一种空间位置上的改变,达不到一种生命隐喻的浓度。

    相反,幽默是人性存在维度上的一种震颤和惊讶,它要彻底摆脱掉人性芜杂的捆绑和束缚,以一种失重般的高超技艺颠倒乾坤,敲击精神结构,显微人性纹理,从一种逻辑死角中跳脱出来。

    幽默是对僵硬的嘲弄。它的手法诡辩、奇异、失重、冷峻而凛冽,它怎么会在乎你眼角上是否挂满笑意呢?

    守夜老人的笔走走停停,像在和时间捉迷藏,这落在纸上的文字不正是老人内在幽默感的呈现吗?你我不懂,桌边的猫儿一定能懂。

    深夜里的城市依然灯火通明,川流不息的车子像扮演着小丑一样,挤眉弄眼,想法设法地要把这座城市惹笑,这座城市从早到晚,也一直会笑个不停,但笑声里没有一点幽默感,有的只是粗重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