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战友见面，感情格外热情融洽，不肖说，吃了一顿十分丰盛的午餐，餐后去了中山陵、古城墙。晚上到秦淮河边游荡，找了一家环境优雅的餐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聊着自己事务所的故事以及自己做项目中的奇遇、困难。龚唯既为难，又失落，为难的是，杭州发生了太多故事，但一件都不能说，唯一能说的是于铭子去了XJ，又毫无意义。失落的是她根本还没开始行动。
我总觉得，你跟一月前有些不一样了。刘忻明因为关切而心生敏感。
是不一样了。三天之内，恋爱又失恋。一样不能说。哪里不一样了？
没有以前那么无忧无虑了。
是你眼拙，从我搬离外婆家开始，无忧无虑就与我没有半点瓜葛了。成长在家庭暴力的环境中的孩子怎么有资格谈快乐幸福！
刘忻明很吃惊，只道龚唯是个坚强、阳光、开朗快乐的女孩子，却不晓得她的生命之初也有这般凄惨的景象。
我不舒服。为什么，战友们全都上了战场，只有我……主管命令我在事务所闭关一个月，我连项目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看着战友们聊得正欢，龚唯更加失落，躲在角落里，一个人喝着闷酒。说是喝酒，龚唯根本不会，就半杯红酒都够她晕的了，但她就这么极端，怕血又喜欢鲜血色泽的红酒。
这是她格外看重你。想让你沉淀一下。
怎么老男人都这么说？
刘忻明立即反问，这是他面对龚唯最不自信的地方：我很老么？
龚唯笑了，阳光般的色彩环绕着她，在红缦的笼罩下，使她显得很迷人：我指的是拥有厚重工作经验及生活阅历的人，在我看来就是‘老’男人。其实，我怕老男人，总觉得他们的眼睛后面藏了太多东西，看不透，容易掉进去淹个半死。
你说得我无地自容了。
不过，我不怕你。你是朋友，是战友，是同事，是真心对我好，与我交往，不带任何目的。
不带目的吗？刘忻明扪心自问，他何尝没有把龚唯变成他的女朋友、既而是他的妻子的目的，只是他现在一无所有，离异又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他不自信。其实，在人世间行走了三十二年，刘忻明一样想知道人与人之间可不可以无目的地交往？尤其是男女之间？他得出的答案是：可以，仅在母子、兄妹之间，还得是亲生的，兄妹得是同父同母的，不然，都不保险。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二十年前，可不是这样。他小时候那个单纯、善良的世界哪去了？那些单纯善良的人都哪去了？都变得不单纯、不善良了么？现如今，单纯只在婴儿的眼睛、玛旁雍措湖水中可见。
那俩‘英雄’呢？战友们七嘴八舌了一顿，不见培训时最耀眼的龚唯和刘忻明参与大家的谈话，哪里习惯，一下子都把目光投到缩在角落里的二个人身上。连角落都不安全呀！龚唯无可奈何地说。
只要在人类社会，没有安全的地方。任晨曲打趣她。
不是吧！这太悲剧了！可不可以不做人类啊！龚唯叫道。
你没机会了，不仅成为人类，而且长得颇似美女人类。男性人类们都愿意被吸引，是吧，兄弟们。众男人一致回答。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梁新燕说道。她越来越讨厌龚唯了，有她在的地方就没有她的风头了，真是太过分了。而她怎能屈居人下，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刮目相看，无论是谁，只要我想，都会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风头不对嘛。公司有政策，员工不许恋爱。魏岚提醒道。
切！去它的鬼政策。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只要两心相悦，总有办法。熊纠纠说。
大家就公司政策聊到绝对服从，又聊到军训的日子，大家的思绪又扯回到从前，人人都想起军训的日子，尤其是那个魔鬼凌晨急行军。
说真的，我很想问问你来着，你怎么那么能跑呀？专业的吧。沈振江问龚唯。
龚唯脸红了：也算，也不算。可能真有点天赋。小学时候，因为一个调皮的男生抢了我的半块橡皮，噢，那是我爸到义务上货时给我买的米老鼠橡皮，很稀缺的，我从室内追到室外，像一阵风一样，真不夸张，当时，不仅那个男生呆了，连老师也呆了，体育老师看到了，立即把我吸引到校队里，练习百米赛跑。不过，我也很调皮，不正经练，觉得受了束缚，才一个星期就离开了校队。大家饶有兴味地听着。因为谁也没有赛跑的天赋。想听听不一样的体验和见解。不过，我奇怪的是天赋怎么会消失和转化呢？
恩？龚唯还真适合说书，总是能够调起人的胃口。
初中时，我的短跑却落后了，长跑却意外地冒出来了。校运动会时，1500米女子长跑没人敢报，老师硬是给我报上了，我竟然取得了季军，从此，我才知道，原来，我的爆发力没有了，耐力却无形中增强了。以后，每年的大小运动会，女子1500米、3000米、越野赛都被我包了。
有意思。哎，龚唯，长跑到底是啥感觉？任晨曲问。
你们不是有过感觉了？
咳，那次呀，搞得老子快吐血喽。如果不是你和刘忻明鼓动大家坚持下去，老早就放弃了，就觉得跟凌迟差不多。
哈哈。大家笑起来，龚唯笑着说：凌迟的滋味我不知道，长跑的滋味倒是可以分享。其实，长跑很迷人的。你习惯了长跑，会觉得百米、200米都是顽的。当然，后者讲究速度。但是，生命不就是一场漫长的越野赛吗？坚持到最后的不是爆发力，而是耐力。
说得好！沈振江说。你还能从长跑中悟出人生哲理，不简单。
龚唯自嘲地说：人生哲理我知道太多，从书中，这不算什么，我是中文系，大量阅读就是我们的大学必修课与专职任务，只是，不理解，做不到。建议你们再跑几次长跑，感受一下个中滋味。就拿1500米为例，200米一圈的操场，得跑七圈半。第一圈，你要跟别人比，你的前后左右都是竞争对手，你充满无穷的斗志与力量。第二圈，队伍开始拉长，分成方队。第三、四圈儿，你必须跟紧一个方队，如果想最终取胜，就必须在第一方队，不一定要跑第一，但一定要在第一方阵。你心中想的只有自己如何取胜。第五、六圈儿时，身边无人了，对手们都拉开巨大的距离，但你分不清，你究竟在哪个位置，已经跑了几圈，还有几圈，只就那么跑着。只要见到一根红色绳子横在前方，就是终点。还要自己给自己打气：加油！坚持！快了！最后一圈半，是最难捱的，体力消失怠尽，没有对手，不知终点有多远，周围的看客和呐喊声完全不见，全世界只剩下你和这个圈儿。就像唐僧给孙悟空划的那个圈儿，你不能出圈，只是围着它转。渐渐地，自己也消失了，只剩下二条腿，在机械地向前挪着。先前是大脑指挥着腿，现在，是腿在支配大脑，一步一步地捱着。当你转过圈，看到那要红绳，力量又重回身上，大脑重新苏醒，步伐重新加快，冲过终点。人的潜力是无穷的，你以为，你不行了，倒下就能睡着，那是因为你在漫长的求索与劳累中丧失了目标，甚至认为得个冠军有什么意义，但当你看到那根红绳，所有的一切都苏醒，你会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量冲过去，因为，过去了，就结束了，就胜利了。龚唯长吐了一口气：再长的跑道都有终点，喃喃地说，可是人生，终点在哪儿？她喝了一口红酒，除了死亡。还有别的终点吗？
龚唯无形中把大家引入了一个虚妄的哲学命题中，弄得大家很沉重。沈振江带着鼓起掌来：说得太好了！龚唯。你不只是耐力之王，而且是哲学家呢。
我在这胡言乱语，你们偏喜欢听。龚唯既打趣自己又打趣大家。
你在跑道上体验的这些，我在人生道路上也感受过了，只是还从来没机会总结为理论。大学刚毕业时，我们充满斗志，拥有许多竞争对手，同学、同事、朋友，我们一起比拼着，看谁先进入大公司，先买大房子，先娶漂亮妻子，先生乖巧孩子，先自己创业当老板，先出国旅行，这是长跑的第一、二圈。第三、四圈之后，大家的联系渐渐少了，都忙于自己的一摊人生事务，无暇顾及外人了，除了有共同利益的人。此时，已经分出几个方队，有的住豪宅、开跑车、开公司；有的供房贷、身为高管，忙得焦头烂额；有的，无房、无车、无老婆或有老婆不敢生孩子。五、六年后，方阵也不见，只剩下自己的世界了：老婆、孩子、合作者、员工、客户、双方父母、家事公事私事时时有事、身忙心忙疯忙天天都忙，忙了七八年之后，发现，还是在忙这些，十年后，所有的一切居然消失了——公司被窃取了，老婆离婚了，女儿姓别人的姓了，房子给了老婆……刘忻明的眼睛里亮亮的，吐了一口气，高声说：一切从头再来。让我们举杯，为我们的缘分，为我们在方圆即将开始的长跑，干杯！
干杯！
在方圆不需要那么久，以月计，年底就分出方阵了。明年中旬，战友之情也消失了，明年底就只有自己了，后年，只有自己的世界了。魏岚淡淡地说，她在公司供职七年，太了解公司的风格与人世变迁，她当年的战友早就烟消云散，别说联系了，名字都不记得了。魏岚是个极特别的人物，她原是方部的司机，为方部开了七年车，但考虑到即将结婚生子，长年坐在那个小空间中不利于怀孕生产，于是申请转做业务，申请了三年，才由司机转为业务员，她是唯一的先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现实非要如此残酷吗？龚唯觉得人生是一场越狱，一生都在策划暴动，也许到死才能越狱成功。营销的过程也是如此吗？到底什么是营销？
五月八日早晨七点半，龚唯就已经穿着正式的方圆工作制服坐在办公室中整装待发了。临近八点，同事们嘻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接着稀稀拉拉地进入办公室。龚唯依然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岿然不动，熟视无睹。
齐炎亮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时，用余光瞄了一下龚唯，嘴角轻轻地一撇，知道是时候了。他进入办公室，整理了一下物品，等待龚唯来敲门。果然，敲门声传来。进来！
虽然工作制服式样老套、颜色很深，但依然掩藏不住龚唯青春的气息及曼妙的身材。等到婚后一年之后，龚唯的女人味儿及气质必将更加浓烈。这个秘密直到女孩子成为女人之后才会明白，女人味儿是靠男人激发和历练出来的，因为男人的努力。齐炎亮只能暗自嫉妒那个不知名的男人。
主管，我可以出去运作项目了吗？龚唯淡定的问。
项目如何运作？齐炎亮似乎慢条斯理地问，有意考考龚唯。
搜集项目资料，挖掘客户信息，向客户宣讲方圆文化及产品价值，扳方案，拜访设计师，重新设计，建立深度的客户关系，如果招标就争取制定技术指标的权力，商务谈判，签合同，售后服务。这些东西，一分钟就记住了，龚唯整整看了二个月。
怎样建立客户关系？齐炎亮问。
一般是从项目经理入手，将项目经理培养成第一个内线，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一个老总，将其也培养为内线，房总培训时说：至少要二条内线，二条腿走路才不至于瘸腿儿，当然，三条腿更稳，四个轮子更快。龚唯连房许军培训时的口头语都记住了。
齐炎亮又问：如何让客户接纳方圆企业文化及产品？
噢，那就太多了。首先方圆是一家爱国的民营企业，坚决不引进外资，不上市，自发生产和研制，在短短的几年内，技术就达到世界先进水平，成为同行业技术最先进的产品，产品遍布世界种地。方圆每天清晨七点半准时升国旗，唱国歌，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方圆将大部分资金都投入到研发新的专利技术上面，短短十年就从四代机组升级到七代，专利技术多达四十八项。然后，就这四十八技术就可以跟甲方讲上三个月了。龚唯严肃地背诵道。没有任何实践的理论听上去就像朗诵戏剧对白。
齐炎亮忍俊不禁，看来，理论是难不倒龚唯了，是到了理论结合实践的时候了。项目从何而来？
龚唯正准备接更难的招儿，没想到回到本源的问题，她愣了几秒钟，搜索着记忆中关于培训搜集项目信息的知识，有了，不过，她整理成浅显的语言：从工地、设计院、用户口中和网上来。
怎么说？这是杭州人的口头语，被齐炎亮学会了。
第一，踩点，这是最基本的获取项目信息的途径，满城搜索，看到工地就钻进去，打听在建项目及甲方信息，冯总培训时说过，工地上一定能找到项目的蛛丝马迹的，要么会有工程牌，要么甲方会在现场设立工程部或项目指挥部，即使找不到老总，也会有技术人员在现场监理，好就跑不掉了，送上名片、样本，打听老总名字、电话；二是跑设计院，项目在建之前，一定会先做设计，设计师们会掌握大量资料，甚至连老总的电话都有呢；三是我们的老用户，用过的人都会说好的，他们的后续项目或者同行朋友的项目，或者集团公司的其它项目，都会介绍给我们的；四是上网络上搜索，一座城市的标志性项目、房地产项目以及重大项目都会有相关信息的，还有就是搜索招标公司网站，一样会得知项目信息。
不要再跟龚唯谈理论了，否则，齐炎亮就会飘飘欲仙了，恍惚中今年的明星事务所就是杭州了，但是项目不是用嘴说出来的，而是用脚跑出来的，更要命的是现实不会像龚唯背诵得这样简单，他需要先给她上上现实一课：龚唯啊，不错，在公司的培训过程中，无论是军训还是营销方法你都无懈可击，但是，方法不等于技巧。当然，我不和你说太多理论，因为你不缺这个，而且我根本说不过你，技巧是要在实战中体验、历练和积累的。就你刚才说的这四条，后三条会让首先明白什么是打击——设计院都是太监，油得很，见人下菜碟儿，谁得宠就讨好谁。这几年，明显是电力空调的天下，因而，我们不受待见，莫说项目信息，就是我搞定了甲方请他重新设计，他们不乐意；网上搜索来的，要么是几年后再建，要么已经建设好了，不是太早就是太迟，至于招标信息，更是迟上加迟。你也大致知道我们的产品的特点：既是小众，价格又世界最高，付款条件又是欧美式的——货到之前全额付款，中国人难以接受，如果，不经过动作，不与甲方取得极深的关系交往，贸然投标，绝无可能中标，不仅如此，还会暴露我们的价格体系。要知道，公司的价格是绝密，你们都拿不到，只有在做方案和标书时才会知道。
龚唯咬了咬嘴唇，她虽然做足了现实与理想间有巨大差异的准备，还是不想你不出具体的差异究竟是什么，唯一明确的是一定会有差异。这一点她已经深深体会过了，大学毕业之前张开翅膀，准备到社会的天空里遨游的，结果大鹏展翅前连饭都吃不饱，翅膀都张不开。原以为上海的天空是为赤手空拳、自我奋斗的人准备的，谁会想到与哈尔滨的天空如此不同，那里夏季酷暑，冬季湿冷，龚唯接受了平生从未有过的气候挑战，夏季被晒紫了肌肤，冬季蹬着一双湿鞋，睡到半夜被窝儿里还是冰冷的；不仅气候，还有语言和饮食的挑战，公司领导开会都讲上海话，她是真的呆若木鸡，不用去什么虚呀、躁的，根本一个字都听不懂。还有上海菜，天哪，那是给人吃的还是给病人吃的，除了油、盐、鸡精什么都不放，岂止是淡然如水，还不如水好喝。这些都是她在向往上海之前都没想过的，但真真实实地摆在她的面前。如今，中国式营销的环境即将在她面前展开，有多少会像上海一样让她应接不暇、不能接受甚至无法忍受的呢？肯定会有，只是不知道什么，是否能够一忍再忍，如果忍无可忍，会怎么样呢？像逃离上海一样逃离吗？
我知道了，只有自己踩点来的项目信息是最可靠、最真实的。我将用一个星期的时间踩点。
不，一个月。齐炎亮说。
恩。好，不过，许多时候不由自己做主，假如采集来的项目比较紧急，三个月之内就定的就可以立即动作了，不是吗？我是说假如。
那当然。一切以项目为中心。采集来的项目来汇报到我这儿。我先帮你区分哪些是以前的业务员跑过的，哪些是我们没戏的，哪些是几年之后才开始的，寻找那些一年中就采购的项目是重中之重。这些是出业绩的地方。
是！将项目分为长期、中期、短期项目，最佳中点目标是短期项目。我可以走了吗？
好。你打算怎么去？
呃……先做公交车，看到工地就下来……
胡峰。齐炎亮高声叫道。
来喽。胡峰推开门：主管要出去。
不，是龚唯要出去。你去把车开出来，带龚唯去踩点。胡峰稍微愣了一下，既而笑着说：好勒。
这小子，弄得跟跑堂的伙计似的，他一向这样滑头。齐炎亮摇摇头。
龚唯笑道：很可爱。
你对杭州不熟，今天让胡峰开车带你去，先熟悉下整个城市。
龚唯点点头：谢谢主管。我去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聊着自己事务所的故事以及自己做项目中的奇遇、困难。龚唯既为难，又失落，为难的是，杭州发生了太多故事，但一件都不能说，唯一能说的是于铭子去了XJ，又毫无意义。失落的是她根本还没开始行动。
我总觉得，你跟一月前有些不一样了。刘忻明因为关切而心生敏感。
是不一样了。三天之内，恋爱又失恋。一样不能说。哪里不一样了？
没有以前那么无忧无虑了。
是你眼拙，从我搬离外婆家开始，无忧无虑就与我没有半点瓜葛了。成长在家庭暴力的环境中的孩子怎么有资格谈快乐幸福！
刘忻明很吃惊，只道龚唯是个坚强、阳光、开朗快乐的女孩子，却不晓得她的生命之初也有这般凄惨的景象。
我不舒服。为什么，战友们全都上了战场，只有我……主管命令我在事务所闭关一个月，我连项目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看着战友们聊得正欢，龚唯更加失落，躲在角落里，一个人喝着闷酒。说是喝酒，龚唯根本不会，就半杯红酒都够她晕的了，但她就这么极端，怕血又喜欢鲜血色泽的红酒。
这是她格外看重你。想让你沉淀一下。
怎么老男人都这么说？
刘忻明立即反问，这是他面对龚唯最不自信的地方：我很老么？
龚唯笑了，阳光般的色彩环绕着她，在红缦的笼罩下，使她显得很迷人：我指的是拥有厚重工作经验及生活阅历的人，在我看来就是‘老’男人。其实，我怕老男人，总觉得他们的眼睛后面藏了太多东西，看不透，容易掉进去淹个半死。
你说得我无地自容了。
不过，我不怕你。你是朋友，是战友，是同事，是真心对我好，与我交往，不带任何目的。
不带目的吗？刘忻明扪心自问，他何尝没有把龚唯变成他的女朋友、既而是他的妻子的目的，只是他现在一无所有，离异又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他不自信。其实，在人世间行走了三十二年，刘忻明一样想知道人与人之间可不可以无目的地交往？尤其是男女之间？他得出的答案是：可以，仅在母子、兄妹之间，还得是亲生的，兄妹得是同父同母的，不然，都不保险。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二十年前，可不是这样。他小时候那个单纯、善良的世界哪去了？那些单纯善良的人都哪去了？都变得不单纯、不善良了么？现如今，单纯只在婴儿的眼睛、玛旁雍措湖水中可见。
那俩‘英雄’呢？战友们七嘴八舌了一顿，不见培训时最耀眼的龚唯和刘忻明参与大家的谈话，哪里习惯，一下子都把目光投到缩在角落里的二个人身上。连角落都不安全呀！龚唯无可奈何地说。
只要在人类社会，没有安全的地方。任晨曲打趣她。
不是吧！这太悲剧了！可不可以不做人类啊！龚唯叫道。
你没机会了，不仅成为人类，而且长得颇似美女人类。男性人类们都愿意被吸引，是吧，兄弟们。众男人一致回答。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梁新燕说道。她越来越讨厌龚唯了，有她在的地方就没有她的风头了，真是太过分了。而她怎能屈居人下，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刮目相看，无论是谁，只要我想，都会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风头不对嘛。公司有政策，员工不许恋爱。魏岚提醒道。
切！去它的鬼政策。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只要两心相悦，总有办法。熊纠纠说。
大家就公司政策聊到绝对服从，又聊到军训的日子，大家的思绪又扯回到从前，人人都想起军训的日子，尤其是那个魔鬼凌晨急行军。
说真的，我很想问问你来着，你怎么那么能跑呀？专业的吧。沈振江问龚唯。
龚唯脸红了：也算，也不算。可能真有点天赋。小学时候，因为一个调皮的男生抢了我的半块橡皮，噢，那是我爸到义务上货时给我买的米老鼠橡皮，很稀缺的，我从室内追到室外，像一阵风一样，真不夸张，当时，不仅那个男生呆了，连老师也呆了，体育老师看到了，立即把我吸引到校队里，练习百米赛跑。不过，我也很调皮，不正经练，觉得受了束缚，才一个星期就离开了校队。大家饶有兴味地听着。因为谁也没有赛跑的天赋。想听听不一样的体验和见解。不过，我奇怪的是天赋怎么会消失和转化呢？
恩？龚唯还真适合说书，总是能够调起人的胃口。
初中时，我的短跑却落后了，长跑却意外地冒出来了。校运动会时，1500米女子长跑没人敢报，老师硬是给我报上了，我竟然取得了季军，从此，我才知道，原来，我的爆发力没有了，耐力却无形中增强了。以后，每年的大小运动会，女子1500米、3000米、越野赛都被我包了。
有意思。哎，龚唯，长跑到底是啥感觉？任晨曲问。
你们不是有过感觉了？
咳，那次呀，搞得老子快吐血喽。如果不是你和刘忻明鼓动大家坚持下去，老早就放弃了，就觉得跟凌迟差不多。
哈哈。大家笑起来，龚唯笑着说：凌迟的滋味我不知道，长跑的滋味倒是可以分享。其实，长跑很迷人的。你习惯了长跑，会觉得百米、200米都是顽的。当然，后者讲究速度。但是，生命不就是一场漫长的越野赛吗？坚持到最后的不是爆发力，而是耐力。
说得好！沈振江说。你还能从长跑中悟出人生哲理，不简单。
龚唯自嘲地说：人生哲理我知道太多，从书中，这不算什么，我是中文系，大量阅读就是我们的大学必修课与专职任务，只是，不理解，做不到。建议你们再跑几次长跑，感受一下个中滋味。就拿1500米为例，200米一圈的操场，得跑七圈半。第一圈，你要跟别人比，你的前后左右都是竞争对手，你充满无穷的斗志与力量。第二圈，队伍开始拉长，分成方队。第三、四圈儿，你必须跟紧一个方队，如果想最终取胜，就必须在第一方队，不一定要跑第一，但一定要在第一方阵。你心中想的只有自己如何取胜。第五、六圈儿时，身边无人了，对手们都拉开巨大的距离，但你分不清，你究竟在哪个位置，已经跑了几圈，还有几圈，只就那么跑着。只要见到一根红色绳子横在前方，就是终点。还要自己给自己打气：加油！坚持！快了！最后一圈半，是最难捱的，体力消失怠尽，没有对手，不知终点有多远，周围的看客和呐喊声完全不见，全世界只剩下你和这个圈儿。就像唐僧给孙悟空划的那个圈儿，你不能出圈，只是围着它转。渐渐地，自己也消失了，只剩下二条腿，在机械地向前挪着。先前是大脑指挥着腿，现在，是腿在支配大脑，一步一步地捱着。当你转过圈，看到那要红绳，力量又重回身上，大脑重新苏醒，步伐重新加快，冲过终点。人的潜力是无穷的，你以为，你不行了，倒下就能睡着，那是因为你在漫长的求索与劳累中丧失了目标，甚至认为得个冠军有什么意义，但当你看到那根红绳，所有的一切都苏醒，你会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量冲过去，因为，过去了，就结束了，就胜利了。龚唯长吐了一口气：再长的跑道都有终点，喃喃地说，可是人生，终点在哪儿？她喝了一口红酒，除了死亡。还有别的终点吗？
龚唯无形中把大家引入了一个虚妄的哲学命题中，弄得大家很沉重。沈振江带着鼓起掌来：说得太好了！龚唯。你不只是耐力之王，而且是哲学家呢。
我在这胡言乱语，你们偏喜欢听。龚唯既打趣自己又打趣大家。
你在跑道上体验的这些，我在人生道路上也感受过了，只是还从来没机会总结为理论。大学刚毕业时，我们充满斗志，拥有许多竞争对手，同学、同事、朋友，我们一起比拼着，看谁先进入大公司，先买大房子，先娶漂亮妻子，先生乖巧孩子，先自己创业当老板，先出国旅行，这是长跑的第一、二圈。第三、四圈之后，大家的联系渐渐少了，都忙于自己的一摊人生事务，无暇顾及外人了，除了有共同利益的人。此时，已经分出几个方队，有的住豪宅、开跑车、开公司；有的供房贷、身为高管，忙得焦头烂额；有的，无房、无车、无老婆或有老婆不敢生孩子。五、六年后，方阵也不见，只剩下自己的世界了：老婆、孩子、合作者、员工、客户、双方父母、家事公事私事时时有事、身忙心忙疯忙天天都忙，忙了七八年之后，发现，还是在忙这些，十年后，所有的一切居然消失了——公司被窃取了，老婆离婚了，女儿姓别人的姓了，房子给了老婆……刘忻明的眼睛里亮亮的，吐了一口气，高声说：一切从头再来。让我们举杯，为我们的缘分，为我们在方圆即将开始的长跑，干杯！
干杯！
在方圆不需要那么久，以月计，年底就分出方阵了。明年中旬，战友之情也消失了，明年底就只有自己了，后年，只有自己的世界了。魏岚淡淡地说，她在公司供职七年，太了解公司的风格与人世变迁，她当年的战友早就烟消云散，别说联系了，名字都不记得了。魏岚是个极特别的人物，她原是方部的司机，为方部开了七年车，但考虑到即将结婚生子，长年坐在那个小空间中不利于怀孕生产，于是申请转做业务，申请了三年，才由司机转为业务员，她是唯一的先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现实非要如此残酷吗？龚唯觉得人生是一场越狱，一生都在策划暴动，也许到死才能越狱成功。营销的过程也是如此吗？到底什么是营销？
五月八日早晨七点半，龚唯就已经穿着正式的方圆工作制服坐在办公室中整装待发了。临近八点，同事们嘻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接着稀稀拉拉地进入办公室。龚唯依然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岿然不动，熟视无睹。
齐炎亮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时，用余光瞄了一下龚唯，嘴角轻轻地一撇，知道是时候了。他进入办公室，整理了一下物品，等待龚唯来敲门。果然，敲门声传来。进来！
虽然工作制服式样老套、颜色很深，但依然掩藏不住龚唯青春的气息及曼妙的身材。等到婚后一年之后，龚唯的女人味儿及气质必将更加浓烈。这个秘密直到女孩子成为女人之后才会明白，女人味儿是靠男人激发和历练出来的，因为男人的努力。齐炎亮只能暗自嫉妒那个不知名的男人。
主管，我可以出去运作项目了吗？龚唯淡定的问。
项目如何运作？齐炎亮似乎慢条斯理地问，有意考考龚唯。
搜集项目资料，挖掘客户信息，向客户宣讲方圆文化及产品价值，扳方案，拜访设计师，重新设计，建立深度的客户关系，如果招标就争取制定技术指标的权力，商务谈判，签合同，售后服务。这些东西，一分钟就记住了，龚唯整整看了二个月。
怎样建立客户关系？齐炎亮问。
一般是从项目经理入手，将项目经理培养成第一个内线，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一个老总，将其也培养为内线，房总培训时说：至少要二条内线，二条腿走路才不至于瘸腿儿，当然，三条腿更稳，四个轮子更快。龚唯连房许军培训时的口头语都记住了。
齐炎亮又问：如何让客户接纳方圆企业文化及产品？
噢，那就太多了。首先方圆是一家爱国的民营企业，坚决不引进外资，不上市，自发生产和研制，在短短的几年内，技术就达到世界先进水平，成为同行业技术最先进的产品，产品遍布世界种地。方圆每天清晨七点半准时升国旗，唱国歌，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方圆将大部分资金都投入到研发新的专利技术上面，短短十年就从四代机组升级到七代，专利技术多达四十八项。然后，就这四十八技术就可以跟甲方讲上三个月了。龚唯严肃地背诵道。没有任何实践的理论听上去就像朗诵戏剧对白。
齐炎亮忍俊不禁，看来，理论是难不倒龚唯了，是到了理论结合实践的时候了。项目从何而来？
龚唯正准备接更难的招儿，没想到回到本源的问题，她愣了几秒钟，搜索着记忆中关于培训搜集项目信息的知识，有了，不过，她整理成浅显的语言：从工地、设计院、用户口中和网上来。
怎么说？这是杭州人的口头语，被齐炎亮学会了。
第一，踩点，这是最基本的获取项目信息的途径，满城搜索，看到工地就钻进去，打听在建项目及甲方信息，冯总培训时说过，工地上一定能找到项目的蛛丝马迹的，要么会有工程牌，要么甲方会在现场设立工程部或项目指挥部，即使找不到老总，也会有技术人员在现场监理，好就跑不掉了，送上名片、样本，打听老总名字、电话；二是跑设计院，项目在建之前，一定会先做设计，设计师们会掌握大量资料，甚至连老总的电话都有呢；三是我们的老用户，用过的人都会说好的，他们的后续项目或者同行朋友的项目，或者集团公司的其它项目，都会介绍给我们的；四是上网络上搜索，一座城市的标志性项目、房地产项目以及重大项目都会有相关信息的，还有就是搜索招标公司网站，一样会得知项目信息。
不要再跟龚唯谈理论了，否则，齐炎亮就会飘飘欲仙了，恍惚中今年的明星事务所就是杭州了，但是项目不是用嘴说出来的，而是用脚跑出来的，更要命的是现实不会像龚唯背诵得这样简单，他需要先给她上上现实一课：龚唯啊，不错，在公司的培训过程中，无论是军训还是营销方法你都无懈可击，但是，方法不等于技巧。当然，我不和你说太多理论，因为你不缺这个，而且我根本说不过你，技巧是要在实战中体验、历练和积累的。就你刚才说的这四条，后三条会让首先明白什么是打击——设计院都是太监，油得很，见人下菜碟儿，谁得宠就讨好谁。这几年，明显是电力空调的天下，因而，我们不受待见，莫说项目信息，就是我搞定了甲方请他重新设计，他们不乐意；网上搜索来的，要么是几年后再建，要么已经建设好了，不是太早就是太迟，至于招标信息，更是迟上加迟。你也大致知道我们的产品的特点：既是小众，价格又世界最高，付款条件又是欧美式的——货到之前全额付款，中国人难以接受，如果，不经过动作，不与甲方取得极深的关系交往，贸然投标，绝无可能中标，不仅如此，还会暴露我们的价格体系。要知道，公司的价格是绝密，你们都拿不到，只有在做方案和标书时才会知道。
龚唯咬了咬嘴唇，她虽然做足了现实与理想间有巨大差异的准备，还是不想你不出具体的差异究竟是什么，唯一明确的是一定会有差异。这一点她已经深深体会过了，大学毕业之前张开翅膀，准备到社会的天空里遨游的，结果大鹏展翅前连饭都吃不饱，翅膀都张不开。原以为上海的天空是为赤手空拳、自我奋斗的人准备的，谁会想到与哈尔滨的天空如此不同，那里夏季酷暑，冬季湿冷，龚唯接受了平生从未有过的气候挑战，夏季被晒紫了肌肤，冬季蹬着一双湿鞋，睡到半夜被窝儿里还是冰冷的；不仅气候，还有语言和饮食的挑战，公司领导开会都讲上海话，她是真的呆若木鸡，不用去什么虚呀、躁的，根本一个字都听不懂。还有上海菜，天哪，那是给人吃的还是给病人吃的，除了油、盐、鸡精什么都不放，岂止是淡然如水，还不如水好喝。这些都是她在向往上海之前都没想过的，但真真实实地摆在她的面前。如今，中国式营销的环境即将在她面前展开，有多少会像上海一样让她应接不暇、不能接受甚至无法忍受的呢？肯定会有，只是不知道什么，是否能够一忍再忍，如果忍无可忍，会怎么样呢？像逃离上海一样逃离吗？
我知道了，只有自己踩点来的项目信息是最可靠、最真实的。我将用一个星期的时间踩点。
不，一个月。齐炎亮说。
恩。好，不过，许多时候不由自己做主，假如采集来的项目比较紧急，三个月之内就定的就可以立即动作了，不是吗？我是说假如。
那当然。一切以项目为中心。采集来的项目来汇报到我这儿。我先帮你区分哪些是以前的业务员跑过的，哪些是我们没戏的，哪些是几年之后才开始的，寻找那些一年中就采购的项目是重中之重。这些是出业绩的地方。
是！将项目分为长期、中期、短期项目，最佳中点目标是短期项目。我可以走了吗？
好。你打算怎么去？
呃……先做公交车，看到工地就下来……
胡峰。齐炎亮高声叫道。
来喽。胡峰推开门：主管要出去。
不，是龚唯要出去。你去把车开出来，带龚唯去踩点。胡峰稍微愣了一下，既而笑着说：好勒。
这小子，弄得跟跑堂的伙计似的，他一向这样滑头。齐炎亮摇摇头。
龚唯笑道：很可爱。
你对杭州不熟，今天让胡峰开车带你去，先熟悉下整个城市。
龚唯点点头：谢谢主管。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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