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二天早晨，不到八点，龚唯就赶到天目山路甲方办公楼处，老总们还没上班。她就坐在一楼前台处的沙发上等待。前台小姐一看就是个南方女孩，很年轻，但不漂亮，很快，在龚唯拙劣而挖空心思的夸奖之下，她认为自己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儿。龚唯不仅夸赞她长得漂亮、穿得漂亮，而且气色好、风度妙、搭配得体、极有品味。真的吗？周末我与朋友们一起去慈溪采杨梅时就穿这一套好不好？当然！如果你认为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衣服。夸奖她绝不是最终目的，龚唯话锋一转：你们老总总是很晚来上班么？是啊，有时上午还不来呢。你知道，这是家族企业，我们的大老总是大哥，二老总是二哥，财务总监是大嫂，行政总监是二嫂，大哥和二哥、大哥和二嫂、大嫂和二哥、大嫂和二嫂之间还总是不和。真是一个认真的江南小女子，亏她能把普通话说得这么流利，前后逻辑还不是很混乱，像给王熙凤学话的小红一样，把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总理得如此之顺，龚唯听得不是很明白——总之老大两口子和老二两口子之间有问题。

    前台撇撇嘴，小声说：在这里做事很没劲的，没什么法定的规章制度，一切都看他们脸色行事。我觉得你们这个产品肯定不行，上次你们公司总来的那个男孩子真是把人烦透了，长得又难看，又不会讲话，还总来。早派你来好了呀！你们公司怎么招人的呀？他是技术专家，不过，他已经……离职了。那就好。就这样的人，我们公司也不会要呢。听说你们的产品很贵，估计我们老总不会采纳，你知道么？公司的资金链出了大问题，这两天大嫂正在跑贷款呢。龚唯皱了皱眉头，不知道该怎么办，价格是方圆的硬伤，但不可能没有努力就轻言放弃。正聊着，一阵高跟鞋声，从楼梯上传来，龚唯转过头去，一个女人窈窕的身影一闪而过。呦，她就是大嫂，楼上倒数第二间，你去吧。

    龚唯感谢了她，上楼，敲门，刚自我介绍完，大嫂就说：十分钟后我要出去办事，设备采购的事情你找技术部的王工么好了。她仅给接收名片和样本的机会，于是，龚唯去拜访王工。她敲门，谁呀。您好。我是方圆……不见。走开！龚唯只得强行开门：我……一个烟灰缸飞过来，她赶快往旁边一闪，烟灰缸砸在门上。啊！跑项目还有这种危险！培训时没说。

    你……王工一看龚唯，也呆住了：不是欧阳天空。对不起。他心站起来赔罪，为龚唯拉了把椅子，并泡了茶：总算换人了！那个家伙……真让人难以忍受，坐在这儿一泡半天，赖着不走，胡说八道，不知所云。龚唯微笑着说了不少好话，来夸赞方圆的文化及招聘流程完美无缺，不过，百密总有一疏，难免会有漏网之鱼。王工笑了：我对方圆的产品是有些了解的，技术上没什么问题，只是价格太高，我敢肯定，我们几个老总没一个人肯同意。他们在采购设备时，全都选择最便宜的，而且是那种只付10%就能拿货的产品，我建议过，电梯涉及生命安全，要选择品牌的，他们仍然买了三流产品。反正不是自己用，建成之后要出租，只要楼不塌，他们不肯多花钱。可是一分价钱一分货，我们的产品在专利上、售后服务上……拥有世界多项专利，短短几年，已经更新换代了五次，这些你那个讨厌的同事已经告诉过我了，每一项专利技术都讲过了，他天天来访，给我上技术培训课，也不管我有多忙。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告诉你，你先找我们的二老总吧，大老板你是不可能见到的，他太忙了，不可能见你一个小小的推销员。只要二老总感兴趣，我自然不会讲反对的话。谢谢你，王工。没什么，你一个女孩子，我难为你做什么？不过……他看看房门，随即把它关上，如果有眉目，在签单之前你必须让我见见你们杭州的老总。没问题！求之不得，届时，我会请我们老总来拜访您的，想逃都不行。叫他给我电话，到酒吧或是茶馆里，别到我办公室。知道了。

    二老总正靠在椅子上、腿儿翘到桌子上吞云吐雾，龚唯还没说话，他张口就问：你是卖什么的？他的粗俗让龚唯一时语塞，但依然微笑着：我是方圆公司的营销工程师，来为您推荐一种采用新型能源、环保节能的中央空调设备。噢，是卖空调的。是推荐，是介绍。都一样。多少钱？龚唯哭笑不得，什么都不谈，还不知大小，就谈价格。要看建筑面积的大小、使用功能。我们的大楼建筑面积二万五千平方。那大概需要250万大卡的设备。多少钱？我回去为您做一份正式报价吧，公司不允许口头报价。再说，您对我们的产品还并不了解……甭弄这些虚头八脑的花头，不过是变着法儿的多要我们的钱。其它的都没用，关键是价格要低，低到不能再低，最好是能垫资。啊？什么是垫资？龚唯傻傻地问。你刚毕业？就是说你们出一部分钱，替我们买机器。啊？您要买机器，还要我们垫资？他不耐烦地说：回去问你们老总去。派个明白人来。各么，设备使用两年之后再付款也是可以地。这可不行，公司要求货到之前全额付款。疯了！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龚唯的鼻子，她后退到不能再退的限度为止。你们公司疯了吗？做什么春梦！老子在这个行业混了二十年都没听说过这样的霸王条款，你们老总是强盗还是心理变态？啊……这是因为……因为……产品接近完美、无可挑剔，国际上的贸易往来大多如此……这是中国！你不出点血儿就想白白地把东西卖给我们！这可是我们自己掏腰包，就算你长是像西施，也绝无可能！去，去，问问清楚去。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公司的信誉……虽然……但是最终……给我出去！他把龚唯像赶羊一样赶了出来，即使他不赶，她也想立即逃走，生怕晚出来一秒，头发就少了半边。这家公司的人都有严重的暴力倾向。

    龚唯坐在路边小河旁的长椅上，让受伤的神经渐渐地缓和下来，思索着应该怎么办。思来想去决定孤注一掷：给大老总打电话，探探他的口风，成败在此一举。号码是龚唯从前台的女孩儿那得到的，女孩子一受人恭维和好处，别指望她能瞒得住任何秘密。苏先生您好，冒昧给您电话，请问您方便说话吗？我有五分钟时间，怎么说？一个温和的声音，这给了龚唯无限的勇气。她把产品的好处高屋建瓴地总结了一下。听起来不错，但我们首要考虑的是价格和付款方式。如果你能降50个点，我们才有面谈的必要。龚唯无计可施了，她的降点权利是5个点，5个点以上要齐总批示，10个点以上要房总批示，15个点以上就要总裁亲自批示了。50个点得请上帝出马了！

    她转而又去拜访设计师于鹏飞。于鹏飞从一堆图纸中抬起头：哟，方圆又招了这么年轻的小姑娘来。龚唯有点窘迫，但瞬间调整了下情绪，许是他与方圆关系好，才不说外道的话。她笑笑：是的，才来二个月。跟欧阳天空是战友。一提起这位极品，于鹏飞的眉头皱起来：齐炎亮怎么派那个小子去！你们方圆的人素质一向不错，这个家伙烦得甲方……王工都给我打电话了。龚唯笑笑：旧事休提。齐总也并不知道他的本色竟然如此。因他是致冷专业毕业，把他奉为专家，您的项目又至关重要，就派了他去。没想到弄巧成拙。于鹏飞纠结的脸渐渐好看了些：你还是蛮会讲话的。许久不去你们办公室喝茶了，下次我要认认门儿，亲自沙场点兵了。你去拜访了吗？怎么样？龚唯没敢隐瞒，如实相告。于鹏飞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甲方的经济状况很糟糕，他们的资金缺口极大，到处筹款。只是……凡是我的项目，我必定要设计成方圆的设备。

    方圆的中央空调设备不仅在热源上大大区别于电力中央空调，而且在体积上及摆放上大有区别，最要命的是要设置排烟通道，不然，消防很难通过。时下，几乎所有的项目，设计师们都是按照电空调的体积设计，无论哪个品牌都大差不差，然而，若改成方圆式的空调，不仅体积不同，几整个机房乎都要重新设计，还牵连到空调末端、水泵、供水等各个方面，因而，不到方圆有必胜的把握之时，设计师懒得重新动用鼠标。只有极少数认可方圆文化及产品的设计师直接将方案设计成方圆燃气空调。

    我代齐总感谢您。至于，这个项目……我回去汇报一下。您还有什么要交待给我的吗？恩……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更改方案。你赶紧让齐炎亮想办法。龚唯起身告辞，于鹏飞上下打量下她的身材：下次，找齐炎亮喝酒时，你一定要参加。我……不会喝酒。不喝也要作陪。只要人在，秀色可餐。龚唯不自然地撇撇嘴，赶快撤了。今天遇到的不愉快的事情太多，而且都来自男人。她万万没有想到，做营销的过程中会遇到这种类似于调戏的事情，而且，竟然是来自于设计师！设计师都是如此，何况甲方？她很反感，而且有点恐惧。

    她回到办公室向齐炎亮汇报了所有情况。齐炎亮叹口气：很久没有和于工合作了，没想到，碰上个穷光蛋。你联系着吧，除非甲方的资金状况有所改善，不然，从上到下洗脑，你要花的时间可以签三个合同了。而且，即使可以，甲方会把价格压到我们吐血，至于付款方式，想都别想。龚唯呀，你别气馁，我们并非主流产品，十个项目中能做成一、二，就不错了。你要开始习惯失败和放弃的滋味。

    龚唯点点头。不止失败和放弃，现实会让龚唯尝尽各种滋味，直到她完全免疫，或者逃离疫区。

    早晨是洗手间最抢手的时刻，每个人都需要到里面清理肠胃，梳洗外表，然后光鲜亮丽地进入职场，以便明争暗斗，加上艰苦奋斗。这天早晨，因为洗手间，惹得众人皆不高兴。

    方圆在这幢住宅里租了二个单元，一个单元是售后，一个单元是售前，近来因为销售人员在扩张，房间暂且不够，于是，龚唯和毛贝娜便住到了售后这个单元里。三室一厅，一个大房间，一个小房间，一个迷你房间，住着五个人。三个是女孩子。女孩子早晨使用洗手间的时间一般是男孩子的一倍，这算快的。如果想把脸当作画布，手绘幅中国山水画，那就很难说了。基本上，每天第一个使用洗手间的人会是田雅芳，这女孩子心事太重，以至于晚上失眠，早晨早起，亏她精力一直充沛。第二个人会是大房间里的陈波，他年纪稍微大些，觉少了很多。第三个人会是毛贝娜，第四个是谁，要看龚唯和林宝华谁昨晚睡得比较早、睡眠中无梦了。

    今天抢先的是龚唯。谁知她刚进去，正打算先亲近马桶，林宝华在外面拼命敲门：好了没？要迟到咯，快噻！吓得龚唯既不敢亲密接触马桶，又不敢亲密接触水池，打了一盆温水，端着逃回房间洗漱。林宝华并不知道他制造了误会，因为，他已经出来三次了，每次门都是紧闭着的。他不知道龚唯刚刚进去。

    总算没迟到。是因为田胜权与齐炎亮在饭桌上摊牌。齐工啊，我看售前和售后还是完全分开居住吧，这样既减少矛盾，又便于管理，你的意思噻？齐炎亮闷闷不乐地揪着油条，似乎那油条欠下他巨额债务，他恨恨地揪着，一瓣一瓣，然后丢进豆浆里，凭你再硬、再脆，遇水既软，总有能够制服你的事物。这田胜权就是想来制服他。田胜权的工龄比他大一倍，呆在杭州的时间比他大二倍，从杭州一建立分公司，田胜权就在了，而他，虽然名义上是分公司的总经理，许多地方，要受田胜权的制衡。这让他极为不爽，不爽久了，渐渐也习惯了，如果田胜权不主动招惹他，他暂时不会动他，毕竟，他在杭州的根基未稳，必须要做出些业绩来，才可言他。

    龚唯打了一碗白粥，拿了个奶皇包，夹了点榨菜，这榨菜是小王早晨用牛肉现炒的，喷香，此时却无味。这么点小事，林宝华竟然在这么快的时间内上报！做男人做到这份儿上，真是能够成就大业的主儿。

    齐炎亮对龚唯说：明天周五，你和毛贝娜把东西收拾一下，搬到这边来住。王帝和颜华一间，毛贝娜还住北面的那个小房间，你住阳面的那个大间。

    龚唯点点头。没想到，会因祸得福。马上有单独的房间了。真是利好的消息。田胜权很满意，擦擦嘴，带着售后，开着奔驰小面包车上班去了。

    齐炎亮盯着他的背影，撇撇嘴角，自嘲地说：分开也好。省得多事。今天早晨怎么回事儿？他问龚唯。我真的不知道。因为洗手间？我刚刚进去，林宝华就在外面砸门，说是很久了，要迟到了。我都没敢用，打了盆水回房间洗漱。没想到，他还是不满意。

    哼。主子牛，带出来的奴才也跟着耍大牌。齐炎亮在心中恨恨地骂一句，早晚一天，新帐、老帐一起算。

    主管，没给你添麻烦吧。我……那……我总得进去打盆水吧。难道要我头天晚上打好，搁在房间里？

    没。过去了。人多嘴杂，住在一起本不是长远的事儿。分就分吧。早分早清静。走。

    到了办公室，收了份邮件，又和房总通了个长长的电话，早晨的阴郁一扫而光。齐炎亮心情大好。原来，公司要将总部迁往BJ，之前一直被人称作长沙方圆，今后，要改成中国方圆。方圆注定属于世界，不，已经属于了，只是还未行动。公司将成立独立的营销公司，房许军为总经理，用时下时髦的词儿是CEO，中国市场将划分为东北、西北、华南、华中、华北五大分公司。各分公司的分总都是从著名企业中高薪聘请的高级职业经理人，启用空降兵，在方圆是头一遭，而且是这么高端的空降兵。看来，总裁下定决心进行整改，要将公司带往国际化的领域与管理方向。总裁爱好创意、设计，因而，接任前几年十分重视售后，一度，售后的风头盖过了营销，各个事务所屡屡上演营销经理被售后经理气得怒不可遏的事件，上报到总裁那儿，总裁总是偏袒售后，营销部门怨气冲天，也是导致业绩滑坡的一个因素，现在，终要云开雾散了。

    更利好的消息是，总部迁到BJ后，BJ事务所将成为中心，售前及售后的人员配备也要一流，总裁有意将田胜权调往BJ。真是解气。不用我动手，自有人整治你。我已经被你压制了一年半了，受够了。田胜权，你在杭州横行的日子马上要结束了。他听到田胜权在外面摔电话、拍桌子的声音，太好了！他不愿意去，而必须去，这是最好的惩罚。新来的售后主管无论多么有资历，在杭州毕竟没有根基，而且总要晚他二年，要事事遵从于他。好日子就要来到了。齐炎亮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