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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只进不出

    甲壹号正在沉默的啃着今天狱卒给他的半截骨头,骨头上几乎没有肉,但甲壹号还是仔细地啃食了一阵。把野菜粥里面的汤喝光之后,甲壹号把那碗粥中为数不多的糙米粒一粒一粒认真挑了出来,然后用手指轻轻揉捏成了珠子大小的两颗。甲壹号把揉好的米珠轻轻捏在指尖,对着光看了看,就好像在检查珍珠一样。

    他选了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将米珠向通气孔轻巧地一抛,米珠精准地落在通气孔内。甲壹号很满意自己的准确度,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如果从通气孔向外看的话就能发现,通气孔外面挂着一张细绳结成的精密小网,网口成喇叭形,如果小鸟或其他体型不大的小动物穿过那道网,就会被网困住,很难再逃出去。

    之后甲壹号回到床上,像一尊石像一样在牢房里静静坐着。直到月光照进来,他缓缓起身,然后走到床边,把床上铺的干草挪开一些。如果牢房里面稍微亮一些,就会发现干草下面有几块土砖的砖缝被清理的很干净。找到一个手指刚好能卡住的缝隙,甲壹号轻轻将第一块砖掀了起来。这位看起来老迈无力的老人,破旧衣服下手臂上的肌肉鼓起,搬起一块土砖毫不费力,甚至还精准地控制着自己的力道,让搬动不发出任何声响。

    小心地从搬开土砖之后,露出了里面的床洞,甲壹号在里面摸出一块石头放在一边。拿出吃干净的骨头,“啪”一声轻响,骨头被砸碎,甲壹号又从床洞中摸出一柄细草编的勺子,一勺一勺将骨髓吃掉,好像在品尝东海深处刚打捞上来的海胆一般。

    吃完后,甲壹号将骨头抵住石头慢慢磨起来。之前的骨刀已经磨损得不能用了,这半根骨头来的刚好。为了防止磨骨头发出声响,他动作非常慢,轻柔的就像在用手指轻轻摩挲一般。这时的甲壹号仿佛不再是一个六旬的垂垂老人,他眼神明亮,仿佛能在黑暗中,看穿这牢房的墙壁一样。

    另一边,余宝松望着通气孔中光线一点点消失,在逐渐变黑的牢房里感受着自己的无助,他身无一物,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打动狱卒。躺在牢房冰冷的床上,余宝松感觉仿佛有无数虫子在啃食自己的四肢。

    忽然,余宝松听到了“啪”的一声轻响,他心想甲壹号是不是拍到了门,对了,狱卒好像对甲壹号的态度很好,今天甚至给对方加了半根骨头。或者自己去求求他,他能帮自己和狱卒说一说。

    余宝松坐起来,他不习惯喊对方甲壹号,又不知道如何称呼对方,对着走廊问:“您在吗?”

    甲壹号正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的打磨骨头碎片,忽然听到余宝松的询问,缓慢开口:“怎么?”

    余宝松想着自己的听到的声音略显苍老,犹豫着说到:“大伯,您和狱卒的关系很好?”

    甲壹号一听对方的问话,就明白了余宝松的意思,直接了当地说到:“狱卒不会和狱长传话的。”

    对方回答得这么直接,余宝松不由一愣,然后不甘心的问:“为什么?”

    甲壹号反问:“小子,你知道对于这里的狱卒来说,什么最重要?”

    余宝松不知道,甲壹号仿佛也知道余宝松答不上来,没等他回答,自顾自继续说:“生计。”

    甲壹号继续问:“你既然被押送来这类,总知道这里离最近的镇子多远吧?”

    余宝松当然知道,他们离开最后一个城镇之后,走进来大概十天。

    甲壹号还是不等余宝松回答,继续自问自答:“在深山中走十天,而且路上都是猛兽。”

    “狱卒虽然是不入流的末等小吏,但贞武国对末等狱卒每个月的俸禄却是制有定数,每个月是五百文钱。其他地方的监狱或许还有亲人探望,狱卒多少有些油水。可这里,不只偏远地鸟都飞不进来,多数关押在这南山台的人,是不许探望的。也因此,这里的狱卒连外快都没有。这么偏僻的监狱,收入又低,如果不是家里真的困难,谁会愿意留在这里。”

    余宝松不明白对方的话,于是问:“您的意思是?”

    甲壹号继续解释道:“所以对狱卒而言,最重要的事就是生计,他们绝不可能因为任何事,丢了这份差事。而你要狱卒去传话,如果你这话是真的,对狱卒而言并没有什么好处,他不过是做了分内的事。如果你这话是假的,而他把你带到狱长面前,狱长最后难免会怪他。一次也许还好,如此两三次的话,惹狱长不喜,怕是他连这份五百文的差事都保不住。”

    甲壹号似乎是忽然发了善心,又或许是怕余宝松继续纠缠,继续说:“甚至,即便你还有银子可以给他,但他拿了银子后,是不是会传话也是全凭良心。”

    余宝松虽然之前是王掌柜最看重的伙计,已经不愁生计,但他从小家境贫寒,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然明白一份差事的重要性。对方说得如此明白,他已经懂了这件事儿狱卒确实不会帮他。

    余宝松想了想之后又开口请教对方:“大伯,如果我们病了,狱卒怎么处理?”

    甲壹号听到他这么问,不由笑了:“不处理。你莫不是以为他们还会找郎中来给你看病吧?”

    余宝松不死心追问:“真的没有任何办法见到其他人了吗?”

    甲壹号语气冰冷地说道:“有。死了就会被抬出去,然后就可以见到其他人了。”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什么,甲壹号没有再说话。从始至终,甲壹号都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并且控制着没有发出声响。

    余宝松也陷入沉默,慢慢缩回了床上并不厚实的干草中。他不甘心,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关押在这里,也不知道会关押多久,但看情形,可能是很久很久,或许自己再也无法离开这个深山中的监牢了。

    之后的一段日子,余宝松不再和甲壹号说话,只是每天狱卒来的时候,他或是趴在门口恳求对方;或者威胁、诅咒狱卒;诅咒之后又痛哭流涕地和狱卒承认自己错了,请求对方原谅。

    狱卒见惯了这里疯疯癫癫的犯人,并不理会余宝松。面对狱卒的无视,绝望和无助终于化成了愤怒,余宝松心里的委屈气闷日日累积,恨不得用双手锤开这坚实的牢门,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这一天,甲壹号听见叁号牢房传来仿佛野兽般不甘的吼叫,身体撞击墙面的沉闷声响,足足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然后忽然停了下来,牢房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甲壹号并不意外,很多人进来的时候都是这样,大概是累了或者晕了,再或者死了,就会停下来。

    甲壹号轻轻摇了摇头,猜测着这个年轻人能坚持多久。之前坚持最久的那个人,好像是坚持了五年?还是六年?甲壹号有点记不清了。

    余宝松晕了过去,他在砸墙的时候撞到了头,还拍碎了自己的腕骨,然后带着疼痛和绝望晕了过去。被风闻院逮捕以来这段时间积累的紧张、不安、痛苦、彷徨……终于尘埃落定,只剩下疼痛和绝望。年轻的余宝松发起了高烧,在狱中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才清醒过来。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空荡的屋顶,气孔中投进来昏黄的光线,仿佛是清晨或者傍晚,潮湿的空气混杂着雨后树林泥土的味道。他平躺在地上,嘴唇干裂,好像也发不出声音,但他并不想坐起来,就这样安静的躺在原地。

    他望着对面的墙壁发呆,上面为了计算日期刻划的划痕模糊又醒目。可是那还有什么意义呢?甲壹号说他已经在这里关了二十年,自己二十年后也不到四十岁,可四十岁就能离开这里吗?

    余宝松想起母亲,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她一定急坏了吧,然后他的眼泪就不受控制流了下来。他在安静潮湿得牢房里独自安静得流泪,越哭越凶,后来像是个无处诉说委屈的孩子,呜咽了起来。

    甲壹号听见了他的哭声,但也没有出声,多少年了,他又想起自己刚被关进来的日子。

    又过了一会儿,打开铁门的吱嘎声传来,狱卒来送饭了。还是先走到最里面,给甲壹号盛饭。狱卒似乎心情不错,和甲壹号说:“今天有干粮。”

    甲壹号听了也很意外,问道:“不是还没到日子,今天是什么节日来着?怎么有干粮?”

    狱卒说:“狱长升职了,明年要去株洲上任。”

    甲壹号呵呵笑着:“狱长走会带几个人吧?”

    “这样的好事肯定轮不到我”狱卒感叹,然后转身去给甲叁号的余宝松盛饭。

    狱卒知道前几天余宝松一直昏迷着,但只要人没有死,他们就不会管。今天盛饭的时候,狱卒照例往里面看了一眼,发现余宝松已经坐了起来,人已经醒了,但前几天的粥还在。狱卒也没说话,只把干粮倒进去,扭身离开了牢房。

    余宝松看了一眼粗粮饼子,这应该就是刚说的干粮了。他三天没有吃饭,饥渴难耐,凑过去就着碗喝了一口寡淡的野菜粥。一口粥喝下去之后,他心里又有些后悔,喝下去又有什么用呢?

    余宝松躺回床上,窝进床上稀疏的干草中,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睡过去。但是越想睡,越睡不着。最近一幕幕的情景一直在眼前浮现,他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刚刚狱卒和甲壹号说了什么?狱长要走了?那新的狱长会见自己吗?这个念头一旦涌出来,余宝松就仿佛在汪洋中抓住了一根浮木,心里又有了一丝光亮。

    余宝松激动地坐了起来,朝着走廊喊:“大伯,刚刚是不是说狱长要换人了?”

    甲壹号被他的激动吓了一跳:“是。”

    “新来的狱长会见我们吗?”

    甲壹号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沉吟一下说:“我不知道。我来这里以后,从未换过狱长。”

    “那就是有希望对不对?”

    “可能吧……”

    这样微小的希望让余宝松安定了下来,他先是把自己的手用干草绑好,然后把今天的干粮一口一口慢慢吃下去。用碗口在墙上划了一道新的印记,开始计算日期。明年会换新的狱长,那就还有不到八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