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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芦阳淀往事(一)

    芦阳淀是庆州最大的湖,与通船的主水道钕河相通。芦阳淀内部,水路四通八达,湖面长满芦苇,小船在湖中行驶,被成片的芦苇遮挡,非常隐蔽。也因此,芦阳淀这个地方,自古以来盛产水匪。

    年景差的时候,水匪多是吃不饱饭的流民。但景和年以来,大概是应了年号,多数年份风调雨顺,又无战乱,这些年芦阳淀的水匪多是被官府追拿的穷凶极恶之辈。

    这几年,芦阳淀公认的水匪头领,是一个叫巫米亮的青年。青年年纪不大,今年刚二十五岁,但心狠手辣,有一身好本事,杀人如切菜砍瓜,到芦阳淀两年,靠着拳头和大刀,打得周围一众水匪心服口服。如今芦阳淀的水匪,多数都跟着他,人人见了,都喊一声亮哥。

    巫米亮当水匪之前,是广宁镇上的铁匠的儿子。广宁镇是钕河沿岸的一个小镇子,镇子以竹制品闻名。镇上的人家有一半都是做竹编制品的生意,几乎每个孩子都会编几个简单的竹篮、竹盘。巫米亮家是镇子上唯一的铁匠铺,主要是卖各种砍竹子、分竹篾的砍刀。

    巫家一家四口,父亲巫传宝,母亲芦葳,巫米亮还有一个弟弟,巫米堂。虽然巫家有稳定的营生,不至于生活困难,但巫米亮小时候日子过得并不快乐。巫传宝这个人平时看起来,是个老实、和善的好人,但只要他收工回家喝多了酒,总要发酒疯。

    喝多了往往就要打老婆,芦葳被打得受不了,就跑回娘家。哭着求自己父母,要和巫传宝和离。巫传宝这个人,虽然喝了酒犯浑,但酒醒了立刻后悔。每次酒醒了,光着脚就跑去芦家,求着岳父、岳母把媳妇接回家。只是每次接回去后,好景不长,他就又会喝多。

    芦母劝了自己女儿两回,后来有次巫传宝打破了媳妇的头,差点出了人命。这次不管巫传宝如何发誓赌咒,芦家也不肯再让芦葳跟着他回去了。只是天不遂人意,过了两个月,芦葳诊出身孕,孩子是巫传宝的。

    芦父芦母没有办法,只好把巫传宝喊来。巫传宝没了媳妇儿,本来正失魂落魄,懊悔不已,如今忽然听说自己媳妇儿有了孩子,立刻喜笑颜开。再一次掏心掏肺对天发誓,这辈子要是他再动芦葳一指头,就让他身首异处,不得好死。芦葳就这样又跟着巫传宝回了家。

    芦葳刚回去的时候,是有些忐忑的。巫传宝以前每次打了她,过后也都认错,说再也不喝酒了,但不用多久,这人就故态复萌。不过她如今怀了身孕,可经不住打。于是芦葳便日日跟在巫传宝身边,几乎寸步不离。

    巫传宝没有机会喝酒,自然相安无事,两个人倒有些小别胜新婚的感觉,整日腻腻歪歪。邻居家的狗二黑路过,都不在门前停留,这样的狗粮谁爱吃谁吃,我二黑是正经狗,不看这些伤风败俗的事。

    两人如此过了几年好日子,芦葳肉眼可见的胖了起来,长成了年画上的白胖丫头。这天,白胖丫头跟着巫传宝在店里,巫传宝在后院打铁,芦葳在前面看店。正是下午犯困的时候,巷子里只有叮叮当当的规律声响回荡,店里来了位客人。是个公子哥,可能是因为好奇,逛进来看看。

    芦葳上去招呼:“您想打什么?”

    “大宝剑有没有?”公子哥看着芦葳轻佻的问。

    一般客人都是来买日常砍刀、菜刀,芦葳从没想过有人到这样的小铺子买宝剑,于是往后面喊自己老公:“孩子他爹,你来看看。”

    巫传宝扔下手里的铁锤,擦了擦手,跟着出来:“客官想要把宝剑?”

    “对,削铁如泥那种,你能不能打?”

    巫传宝从来没有锻过剑,不过当学徒的时候,倒是看自己师傅做过一把,虽然心里没底,但他看了看对方穿的体面,想了想说:“能倒是能,就是精铁贵,得先付定金。”

    “定金没问题,您说个数,我先付了就是。”对方很爽快。

    “那您和我说说,这宝剑的尺寸,我算一算要多少精铁。”

    “恩,剑要三尺长,两寸宽,双面开刃,上面就刻盘云纹。”

    巫传宝合计着三尺长剑大概要用两斤左右的精铁,再加上其他损耗,想了想说:“您先付三两银子定金,做好后再付另一半。”

    这公子没有想到打一把剑单单定金就要三两银子,但刚刚已经夸下海口,如今不付钱有些丢人,想了想说:“定金就如你所说。但是我还有个要求,我听说,这宝剑都要人血来祭炼才能有灵气。而且要女人的血。我看你有媳妇,不如成剑之时,用她点血来祭剑,这样才不枉费锻造一回。”

    芦葳听了对方的话,脸涨得通红。巫传宝听对方要用自己媳妇的血祭剑,看见芦葳委屈的表情,顿时火气上涌:“你放什么狗屁,还要用人血祭剑,你也配?不撒泡尿照照,你这麻秆一样的胳膊,拿不拿得动三尺剑。”

    “你怎么还骂人呢?!你这人好不讲道理……”

    不等对方继续说,巫传宝在手边抄起一把砍刀,指着对方:“快滚,你这生意我做不了,别等老子砍你。”

    两人起了争执的声音,刚刚就在巷子里传开,本来寂静的午后,从门窗后面探出许多脑袋。如今巫传宝赶人,邻居们纷纷出来看热闹。

    年轻公子被巫传宝拿着砍刀赶出去,看到外面很多人围观,顿时羞愤难当,放下狠话:“你别张狂,且给我等着。”

    这段午后的插曲,以年轻公子落荒而逃结束,邻居们看了热闹,也就纷纷散去。但这年轻公子却因丢了脸面,记恨在心。

    这位丢了脸面的公子,是马捕快的儿子马腾。马捕快这人没读过书,大字不认识几个,却一心想要自己儿子做个体面的读书人。马捕快为了让自己儿子做个读书人,咬牙花了不少银子,把自己儿子送去镇上最好的书院。但马腾实在不是个读书的材料,入学的时候,千字文足足学了两年,还没记住一半。到十几岁,别人家孩子都过了县试,马腾四书都没学齐全。在书院真本事没有学到,就学了些之乎者也的清高习气,不过这已经足够马腾回家忽悠自己不识字的爹。在马捕快心里,自己儿子就是文曲星转世,早晚要当状元的。

    这天马腾丢了面子,想到自己当捕快的爹,回家和马捕快告状。马腾说,铁匠铺的铁匠不会锻剑,又不愿意承认,要用砍刀砍他,他逃了出去,对方还污言秽语地骂他。马捕快听说自己文曲星下凡的儿子受了这么大屈辱,立刻喊上几个小兄弟,去铁匠铺把巫传宝抓了回去。

    马捕快打听了一下,这巫家并没有什么根基,之前还有差点把老婆打死的传闻,就以虐待妻子的名义,把巫传宝关起来,狠狠收拾了一顿,在牢里关了几天之后,把巫传宝放了出去。

    巫传宝无缘无故被抓进去挨了顿揍,心里实在憋屈,然而又不敢和对方理论,放出来之后,路过一个酒肆,一个人进去喝了顿大酒。

    巫传宝到家的时候一身酒气,芦葳闻着酒味,心里就颤了颤,只来得及和年幼的巫米亮说了一声快跑,就被巫传宝一把抓住。

    “都是你个败家娘们,害老子坐了牢!”然后就是拳打脚踢,芦葳死死抱住自己的头,缩在角落里,还是被打得浑身青紫。

    巫米亮之前从没见过自己爹发酒疯,母亲让他快跑时,他还有些蒙,但下一秒看见父亲的拳头落在母亲身上,年幼的巫米亮下意识拔腿往外跑去。

    母亲哀求的声音,在夜里传的很远,巫米亮边哭边跑,一直跑了几条街,终于听不到母亲的哭声,巫米亮才慢慢停下来。

    他担心母亲,想回家看看,又害怕回家,在街边漫无目的来回走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母亲找了过来。

    母亲走的很慢,脸也青了一块,看见坐在路边的巫米亮还是小步跑了过来。巫米亮看见母亲,忍了一夜的害怕、惊惧、不解瞬间爆发,哇一声哭了出来。

    芦葳看他哭的凶,以为在外面受伤了,四下摸了摸,确认巫米亮哪里都好好的,芦葳忍住了眼里的泪花,紧紧拉着他的手,往家里走去。

    “好孩子,不要怕。娘在呢!”

    这之后,巫传宝隔三差五就要喝多一次,有时候芦葳来得及带着巫米亮跑出去,有时候只有巫米亮自己跑到街上。

    过了几年,芦葳又怀孕了。怀孕之后芦葳带着巫米亮住回娘家,一直到巫米堂出生。那段日子里,巫米亮央求着自己小舅舅,教自己学些拳脚功夫。小舅舅知道他们家的日子,直接把巫米亮送去了镖局,让他跟着镖师一起训练。

    弟弟出生之后,巫传宝又陆陆续续上门了几次,要把他们娘儿仨接回去。芦葳在家拖到孩子周岁,实在没脸再住下去,跟着巫传宝回了家。

    巫米亮在镖局学了些拳脚功夫,巫传宝再一次喝多之后,巫米亮挡在了母亲和弟弟身前。可巫传宝常年打铁,力气远大于一般人,喝醉更是没有轻重,三五下就把巫米亮打倒在地。巫米亮被父亲按在地上的时候,死死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出声。

    第二天早上,巫米亮像母亲从前那样,一瘸一拐走到外面,把母亲和弟弟找了回来。

    母亲看见巫米亮的脸,眼泪立刻流了下来。颤颤巍巍走到他跟前,伸出手却不敢摸上去,怕碰了哪里他会痛。巫米亮咧嘴笑了笑,牵动了嘴角的伤,忍住没有出声。伸出手拉住母亲和弟弟,一起往家里走去。

    后面的日子里,尽管每次被打得遍体鳞伤,巫米亮每次都会挡在母亲和弟弟身前。一直到那天,弟弟推开了母亲,又跑了回来。

    巫米堂从门口拿起家里的砍刀,向着父亲背后,狠狠砍下去。因为年纪小,力气不够,一刀砍下去,只是砍伤了巫传宝的后背。

    巫传宝醉得厉害,并没有觉得多疼,转身看见巫米堂在身后,就要伸手把他揪过来。

    看见巫传宝伸手去拉弟弟,巫米亮吓得整个人都弹了起来,伸手捡起掉在地上的砍刀,一刀砍在巫传宝脖子上。

    两兄弟一前一后,看着巫传宝按住脖子,缓缓倒了下去,谁都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