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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赴约

    自那日分别以后,司马邵消沉许久。他原先并不觉得自己有多珍视陈莺莺,不过把她当作身边那么多女人中,为数不多的,能说几句真心话的人。原先莺莺畏惧他,说话总怯生生的,而骨子里又有几分骄傲,既恐惧又不驯顺的样子,叫人捉摸不透。她从不像别的女人那样献媚,亦不讨好,素静的外表下,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含苞待放的韵味,最动人心魄。

    司马邵是最了解莺莺病态的人,她思虑过重,常常郁结于心,这种愁容病态,说不上来的,是种易碎的美。司马邵每每闭上眼,总能看到莺莺单薄的身影。他不知自己饮了多少酒,醉生梦死多少日,只是好像虚度了这些光阴,就离君临天下的日子更近一步,但理智又告诉他不能如此下去。他装疯卖傻,运筹帷幄这些年,不可能为了一个教坊女子裹足不前,漠北的兵,朝廷的盐业,初定的军制,衰微的皇党,哪一样都不容许他继续消沉下去。

    正此时,玉簟,司马邵身边那位时常女扮男装的侍者拜入,身后还跟着另一个女子。

    那女人身着下等宫女服饰,而眉宇间透着几分灵气,略显突兀。她跪下向司马邵行礼,用手语问安道:“王爷近来可好?”玉簟在一旁为她解释手语的含义。

    这哑女名叫燕南飞,是教坊司的旧人,曾受过司马邵的恩惠而一心辅佐他。司马邵将燕南飞送到渤海王身边,替他刺探情报。

    在众多舞女中,渤海王最喜爱燕南飞,但又不信任她,以至于狠心用毒使她失去听觉,久而久之,她亦不能说话。近来,皇上召各位藩王入宫,燕南飞随行渤海王,回到建康城,得以当面向司马邵反馈消息。

    寒暄过后,她便慢条斯理地比划道:“近来,渤海王开了许多盐井,征了大批工匠,南飞随从,却没有看到许多人在井内劳作。”

    司马邵扶着额,心不在焉地颔首。燕南飞看出他情绪不佳,而司马邵又是个很少把情绪放在脸上的人,能让他如此不悦的,只有陈莺莺一人。她以为王爷不过像往日那样,与莺莺有什么龃龉,便比道:“王爷可是,与莺莺姑娘……”

    话未说完,便被玉簟拍了拍肩打断,她回身,又见玉簟蹙眉摆了摆手,一脸避讳的样子。司马邵懂的手语不多,但他记得“莺莺姑娘”,是一只,会唱歌的,在飞的鸟儿,他略显疲惫道:“没什么避讳的,好聚好散罢了。”

    玉簟连忙向燕南飞比道:“姑娘当选魁首,另觅新欢。”

    南飞曾与陈莺莺走得颇近,她知道莺莺性格细腻敏感,只有王爷抛弃她,而没有她抛弃王爷的可能。而今司马邵如此愁容,二人之间定有误会。

    司马邵见了燕南飞若有所思的样子,低声道:“我与她不可能了。你继续,说正事吧。”

    她不敢再迟滞于这个话题,便继续道:“朝廷向来垄断盐业,按理说,渤海王原有的盐井,向中央交盐以后绰绰有余,他若贩私盐,必定导致盐价下跌。南飞暗中去派人查了民间的盐价,与先前无异……”

    此时,敲了申时的响,司马邵忽而忆起今日有约。他起身,向燕南飞道:“你先回去罢,免得司马锐起疑。本王还有要事……”

    “奴婢告退。”燕南飞向司马邵无声行礼,于他憔悴的状态,不免心有隐忧。

    归心茶馆坐落于秦淮河畔,二层楼阁斗拱飞悬,其上架设雕花亭台,白日可远眺江宁彤云出岫,黑夜能俯瞰水面灯火阑珊,亭台皆备花窗,既可采光通风,又能遮阳避雨,城中许多富人,闲暇时刻,喜来此处,叫上一盏茶,听一听曲,虚度半日光阴。

    花窗之内,即将日暮,灯火昏黄,空间不大,只两人落脚的地方,兼一张胡床,室中的氛围有些许暧昧。

    陈莺莺吃着茶几上的雨露糕,斜倚花窗,二人温了壶梨花酒,此刻微醺,才不那么紧张。司马壑支着脑袋望着陈莺莺,良久,突然垂眸笑了起来。

    莺莺也不自觉地笑了,问他:“你笑什么?”

    司马壑慵懒地望着她,反问道:“你笑什么。”言罢,他伸出一根手指,挑起陈莺莺耳旁的碎发。

    陈莺莺脸红得脑袋发热,她扭过脸,道:“这屋子里有些暗了……”话音未落,便去推花窗,她将上半身支在花窗外,呼吸着七月上旬略带湿气的风。

    司马壑若有所思地望着陈莺莺的侧脸,装出一副闲散,享受的样子,他眼角余光瞥着湖面,而后一艘船缓缓驶入视线,船头上司马邵和贺知湫互相泼洒河水,玩得正尽兴。这归心茶馆,这船坞都是司马壑的财产,他当然知道什么客人预订了哪天的游船,他只预备叫陈莺莺看见司马邵与别的女子同游,却不料他们游得如此情投意合,真是天赐的大礼。

    司马壑望见陈莺莺突然变了脸色,还刻意掩饰,她缓缓将探出去的身子收回来,端坐在胡床上。司马壑故作置身事外,问道:“怎么了?”

    她尴尬地笑了笑,道:“太阳有些大。”她的低落几乎难以掩饰,司马壑本来只是通过那晚司马邵的言行推测他们关系匪浅,这么看,可能比他想的还要深一些。

    他很自然地应道:“白日里看湖面是这样的,若你不急,可以留下来看看晚上的灯火。”

    陈莺莺有些低落地笑了笑,一半是见了那二人,另一半,因为自己不是什么闭门不出的大家闺秀,秦淮河的夜色,她日日看,还有什么新鲜。不过,倒也谢谢他没有把自己当那种女人。

    华灯初上时,莺莺便向司马壑辞别。她虽然不是什么良家妇女,但也没有单独和男子在外面呆到夜里。

    司马壑说想多送她一阵,只沿着河边走一走。这河的上游是船坞,在山麓有一片点着灯的林地,说荒僻不荒僻,但除了偶尔登船的人,也没有其他游人了。

    沿着河岸走,旅人逐渐减少,司马壑很自然地牵起陈莺莺的手,她很局促,很紧张,却没有挣脱,最后靠近了司马壑,两个人胳臂贴着胳臂走在月色下。

    男人的声音有些低沉,他轻道:“我可不可以问一些,关于你的问题?”

    她感觉到男人语气不对,但还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司马壑继而道:“你和司马邵是不是……”

    “……”陈莺莺有些意外地望着司马壑的眼睛,而后受挫地低下头。

    此时,司马壑觉察到她的低落,忽而停下脚步,转身,原地抱住陈莺莺。他看见,船坞的方向,此时陈莺莺背对着的方向走过来一男一女。那个女子上了轿子,男子向女子道别以后,朝这个方向走来,他注意到了自己,也认出了陈莺莺,那种送别友人的喜悦凝固在脸上,突然化作讶异,愤怒,遗憾……五味杂陈。

    司马壑装作没有看见司马邵,在陈莺莺的耳边嗫嚅道:“我救你那日,司马邵找过我,他好像,很在意你的事情。”

    陈莺莺将头靠在司马壑的胸口,她听闻司马邵很在意自己,有几分意外,几分遗憾,几分期许,她努力克制这种莫名其妙的,还给他留余地的情绪,她不想再提起这个人,于是轻声道:“他是烟花之地的常客,但我与他并不熟悉。”

    司马壑心里清楚,陈莺莺不想说实话,他又问道,“那……你那日把金钏给我,只是为了解围罢?”

    “……”陈莺莺望着司马壑胸口的吊坠,又看进他的眼底,她轻声道:“我说不是,你愿意信我吗?”

    司马壑轻轻笑了,眯着一双凤眼,道:“愿意。不过,我想知道,你喜欢我什么?”

    当司马壑点明“喜欢”二字的时候,陈莺莺的心隐隐作痛,她不知道暧昧算不算得上喜欢。但于她而言,司马壑寄托了自己童年时期的依赖和少女时期的钦慕,她梦想中,自己要嫁的男子,便是像兄长那样儒雅的,她于是慢条斯理道:“我爱你纤尘不染的气质,爱你淡漠疏离的态度,还有……你看着我不含杂质的眼神,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司马壑以为陈莺莺的喜欢,只会是教坊女子浅薄的依赖,当她当真道出一二,他反倒有些愧疚,他设想,他们的关系应当不会走的太远,他借莺莺得到漠北的兵,便全身而退,那样她也不会损失什么。

    司马壑有几分动容地问,“若有一日,你发觉,我不如你想的好,怎么办?”他轻轻捧起陈莺莺的脸,借着月色,第一次仔细地望着她的眉眼,瓷一般细腻的脸庞,恰到好处地点缀着五官,尤其那双顾盼生姿的秋波目,总含着几分哀愁,他觉得自己的欺骗,是一种亵渎,可这女子怎么蠢得偏偏信了他的把戏。

    莺莺丹唇微启,道:“如今这般,是我自己的选择。将来如何,也分毫怨不得你。”

    此时,司马壑早安排好的,从树林深处,像点点星光,无数萤火虫蔓延开来。彼时人传说,当爱情发生的时候,便会有萤火虫从树林深处闻讯而来。司马壑自己安排的把戏,竟感动了自己,他拥着莺莺,柔声道:“其实我没准备好如何去爱一个人……”

    陈莺莺闻到司马壑周身,使人安心的香气,她突然想起,小时候住在地下室,那里经常燃着的,线香的味道,司马壑能给她闲适,舒心,安定的感觉……她靠在司马壑肩上,嗫嚅道:“你不需要爱我,有一点点眷恋就够了……如果,如果你喜欢我,我甚至会觉得有一些,德不配位。”

    她怎么这么笨。

    司马壑在欺骗一个毫无防备的女子,他感觉,若不是真的爱陈莺莺,恐怕会万劫不复——但他不想在自己设的局里动真心,万一有一日要断尾自救,他不希望陈莺莺成为自己割舍不了的尾。

    “——小心!”

    司马壑正出神,陈莺莺忽然推开他,一条花色的蛇从他身边的树杈上飞落下来,本是瞄准司马壑的脖子,此刻不偏不倚地咬住莺莺右臂,那蛇亦受了惊,落在地上,立即失了踪影。

    陈莺莺忍着剧痛,她弯下身子,捂住方才蛇咬的地方,司马壑当即撕了衣角,绑住陈莺莺右臂,半蹲着问她,“我们现在去医馆,我抱你。”

    “没事”,陈莺莺吃力地摇了摇头,拒绝司马壑的怀抱,她害怕自己倒下会叫司马壑愧疚,于是强撑着模糊的视线,向前走了几步,两脚好像落在地上又没落住……

    司马壑看着陈莺莺颤颤巍巍地迈了几步,突然向后倒去,他横抱起莺莺,向山脚下最近的医馆跑去。

    司马壑理应愧疚,如果不带莺莺上山便不会被蛇咬,理应心疼,她是为了他才被咬,但他现在满心都是算计,若莺莺有什么三长两短,他问谁去要漠北的兵力,可这种想法在心头冒出来的时候,他又反问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