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立冬过后，沪城罕见地迎来了近几十年的第一场大雪。南方城市一向气候暖和，所以很多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就没见沪城下过雪。可是，今年的这场雪足足下了一天一夜，雪花大如鹅毛般从天际纷纷飘落，没一会儿大地上便像盖上了一层雪白的棉被，下到这程度便是北方人看见了也得拍手称奇。

    眼见那白雪皑皑压枯枝，不少上了年纪有些迷信的老人惊呼：天降异象，必有灾祸。一时间沪城人心惶惶，流言蜚语四起。

    坊间传闻沈家大小姐沈云舒是魔女投胎转世，不仅克父还克夫。更是有好事之徒便大放厥词，在谣言基础上添油加醋，称已故的漕帮沈老大此前曾寻觅高人替自己女儿算过命，说其命格不好，为了趋吉避凶不得已才悄悄将女儿藏起来，不让女儿抛头露面的。

    有甚者还将沈老大遭遇船难以及霍家大少霍斯年EZ遇袭失踪都作为事实佐证，称沈云舒以前不露面，身边亲近之人倒相安无事，一露面短短半年她父亲便无故横死，未婚夫下落不明，还有其母亲在她未成年时便病死，以此证明沈云舒是个极其不祥的女人。

    也有传言说沈云舒是因为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性情大变，变得暴虐凶残，不仅下狠手杀了沈老大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漕帮三把头张岳林，还有他手下的几个小弟，而且把他们沉尸黄浦江。据说，几人死状惨烈，甚至都没给他们留个全尸。至于漕帮二把手黄金叶，倒是给他留了性命，但沈云舒做事狠绝，将黄金叶视为命根子的摇钱树～烟馆与地下钱庄全数关闭，令黄金叶痛不欲生。除此之外，沈云舒雷霆手段整顿帮派并迅速接管了黄张二人管辖之下的全部产业，铁娘子手腕比起她爹有过犹而无不及。

    霍斯年下落不明的一个多月，霍家上下也乱了套。霍大帅听闻消息，受了严重打击，一病不起，霍家和沪城军皆暂由霍斯业代管。

    可稍微了解点内情的人便知道，事情绝非这么简单。霍大帅不仅严厉斥责了霍斯业，还重重处罚了代传他命令相关的一干人等，对于罪魁祸首梨花竟不顾情分活活打死了。

    眼看林美华把持霍家，霍斯业上位统管军队，文松如热锅蚂蚁急不可耐。所有事情的变化，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好像一切都失控了……文松甚至没闹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张岳林这条线就被突然掐断了，他试图通过扶持张岳林上位，控制漕帮的计划失败了。本来，他一直在为霍斯年的失踪头疼不已，动用了他所有的人脉，不惜重金寻人，撒出去的网铺的够严实，却一无所获。

    这期间，文松去霍家拜访过好几次，霍斯业皆以霍大帅病体欠安为理由，不让文松与霍连城相见。现在沪城军中一应大小事，均由霍斯业作决策，无论是谁，都没再见过霍大帅一面，除霍斯业一派外，军中不少将领对此颇有怨言。

    文松越来越觉得，这无异于是对霍大帅的软禁。那么，调霍斯年去EZ议和，肯定就是霍斯业提前设计好的一个圈套，文松心里不免对自己亲外甥的安危而忧虑。可更让文松担心的事情莫过于霍斯业的清算，若霍大帅真的已经失去人身自由了，那么霍斯业待时局稳定以后，必定会对他这个亲霍斯年派的参谋长连同挺他这派系的人下手。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估计一些军中的中立派也会调转立场，偏向霍斯业。到那时，军中霍斯业独大格局已定，即便霍斯年毫发无伤归回来，也无法改变任何了。

    难道，文家败落的命运注定是不能更改的？文松心里堵得慌，可眼下他又无能为力。乱世军权大如天，如今的沪城是霍斯业的，文松很惜命，不想冒失行事去与他硬碰硬。

    不过，文松也早早为自己谋了另一条出路，那就是依附于日本人，私下里他没少为日本人办事，若真的霍斯业对他不利，他便可寻求日本人庇护。善于尔虞我诈的他，不会把赌注全押在霍斯年一个人身上，即便抓牢霍斯年是最优选择，可以说文松无愧于“老狐狸”这个称号。

    除了霍斯业之外，文松最担心对他动手的便是沈云舒了。以前，他实在是小看这个沈家大小姐了，想不到她年纪不大却手腕了得，文松隐隐觉得在沈云舒温柔恬静的外表下掩藏着巨大的黑洞，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但她望向自己时的眼神凌厉，这种感觉让他心悸。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文松处心积虑破坏霍沈两家联姻，为讨好日本人更不惜对沈铭城出手，买通张岳林制造了炸船事故，所以他在面对沈云舒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怯的，哪怕他表现的镇定自若，举手投足间云淡风轻。

    张岳林死的突然又诡异，让文松很难不怀疑沈云舒已查到了他头上。他还清楚记得，六三巷日料店门口的那次意外见面，沈云舒眼里翻涌着别人看不到的恨意，但文松看到了。

    文松本以为，沈老大一死，漕帮群龙无首，沈云舒一个孤女掌控不住这复杂的局面，帮主之位必定旁落。以霍大帅的性格，无利可图，霍家很快便会主动解除与沈家的婚约。

    黄金叶那个贪财好色的蠢蛋，想坐老大的位子便让他坐，这样沈老大的死横竖也查不到自己的头上。黄金叶私下肯听张岳林的话，就相当于漕帮为他文松所控制，那霍斯年更得倚仗他这个舅舅了。如此一来，把静瑶嫁入霍家就指日可待了。

    如今看来，他的好算盘打的有点早了。他低估了沈云舒的本事，她不仅扭转了局面，还把霍斯年迷的神魂颠倒，不光绝口不提退婚一事，还对沈云舒呵护倍至；他也看轻了霍斯业的野心，这个二少爷不是有勇无谋，他更厉害的是毒辣狠绝，兄弟反目不算还要来个父子成仇。昔日强势的进攻换来的是被动，文松目前只有防守保全自己这一条路可走了。

    霍斯业很享受被人拥戴的感觉，现在他拥有了梦寐的一切。可是，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快乐。

    父亲吸“云烟”成瘾，是私密之事。外人只知霍大帅受长子失踪打击一病不起，却不知霍斯年的失踪只是外在客观诱因，真实原因乃年轻时打仗无数，刀枪无眼，受伤难免，身体情况本就不太好，雄霸一方后饱暖思**，沉迷享乐，时常萎靡不振。如今染毒成瘾，身体更是日渐羸弱，已被霍斯业牢牢掌控，与傀儡无异。

    军队大权在握，无论在霍家还是在沪城，霍斯业已只手遮天，他突然觉得生活极其乏味，失去了之前的斗志。他明明从霍斯年手里赢得了所有，拥有了生杀大权，在东南地区可以为所欲为，但内心却比以前更失落。

    从小到大，他勤奋上进，文武兼备，拼尽全力想做一个让父亲自豪与骄傲的儿子，只不过想得到父亲的关爱与认可。可好像无论他怎么做，都得不到父亲对大哥的那般宠爱。如今，他不择手段，为夺权设计“毒害”父亲，给他送数不清的女人，当然包括能控制父亲的“云烟”。最受父亲宠爱的茉莉是他安插的眼线，一举一动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图谋到了他想要的，却始终没有得到过父亲的认可，夜深人静之时，每每令他沮丧狂躁。说他不顾及世人评价是假的，越是靠着下作手段上位的人越是虚荣。

    所以，他也得假装孝顺仁义，在寻找大哥下落一事上装样子，每每提及霍斯年还要泪眼婆娑，发誓尽全力寻找大哥，借以影响舆论，赢得公众好感。霍斯业意识到，做政客比率军打仗复杂多了，心累！

    可令他焦头烂额的远不止这些，日本人侵华的野心赤裸裸，所作所为越来越猖狂。民众激愤，反日情绪高涨。爱国组织在沪城的活动越来越频繁，沪城骚乱不断。原来霍大帅一直维系的几方平衡局面难继，沪城老百姓对他执政诸多不满。

    另外，沈家和漕帮也是他的心腹大患，可因为与沈家交好的权贵众多，黑帮势力痕迹深厚，牵扯关系网复杂，在他没有绝对把握时，不便与其发生正面冲突。

    招安是不太可能的事，沈云舒是大哥的未婚妻，虽不知二人感情深厚程度，但霍斯年遇险，自己却得利上位，沈家和漕帮已然站在他霍斯业的对立面。

    都说瑞雪兆丰年，霍斯业内心却隐隐不安，关于沈云舒魔女的传言，关于漕帮的大变动……大哥一日没有明确生死，他这个位置就名不正言不顺一日。

    高处不胜寒，如果有选择，霍斯业更愿意做一个驰骋疆场，保家卫国的英雄，而不是做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工于算计的小人。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选的路，哪怕是一败涂地，遗臭万年也只能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