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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镜州

    回到顾宅,长帆与陈伯将大哥送回房里安置。

    看着老人麻利地收拾,翻来覆去地叹气数说着多好的儿郎,顾长帆内心却极为平静。六年来,他眼见着曾经的俊逸青年一点一点变作如今的邋遢模样,心中自责尽数化成了自勉。他任由老人碎碎自语,轻轻退出房间,带上了房门。

    行到堂屋,隔着天井正好看到婶娘牵着顾长岚从外面进来。顾长帆没来由地心里一揪,十岁的顾长岚已经出落成文静秀美的丫头,只是在左手边一只空空的袖管随着她蹦跳着走路在空中上下摆动,显得格外的突兀。他刚刚才在心中确信的某处坚硬存在瞬间碎裂、剥落,露出内里柔软,眼角一酸,险些坠下泪来。

    “哥!”顾长岚眼睛一亮,松开婶娘的手,飞奔过来撞入怀里。

    顾长帆脑中一片空白,半晌方有反应,低头宠溺地揉揉她头发。

    苏溪柳走近,见了侄儿微红的眼眶,忙笑着圆场道:“你不是给哥哥留着好吃的吗,还不去拿来。”

    “好嘞。”顾长岚答应一声,往内堂欢快跑去。

    顾长帆赶忙藏好情绪,转身向婶娘问安。

    “帆儿,又瘦了。学武太辛苦了吧?”苏溪柳看着眼前挺拔的青年,眼中写满了慈爱。

    “没瘦,是结实了。”顾长帆轻声回应。刚搬来范州时他惹事不断,打赢了对方长辈要来找婶娘问罪,打输了也是婶娘半夜里流着眼泪给他上药请郎中,现在的他光是想想都觉得惭愧。

    苏溪柳出身在江南苏家,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性情和细腻情感。搬来范州的六年,最让她操心的不是两个小的,也不是那个整日醉酒逃避的顾家长子,反而是眼前这个有事只藏在心里的青年。六年来,他变化最多,即便和三年前相比,都仿佛是换了一个人。而这背后是怎样的经历,她善意地从不多问。

    伸手替青年理了理衣襟,苏溪柳鼻头不自觉地便有些发酸。她自觉失态,赶紧道:“刚刚在门口,听李婆婆说了荷花酒楼的事,做得挺好的,像个大人了。”

    顾长帆未作应答,反轻声问道:“三叔呢?”

    “你三叔前阵子带着你弟弟长远去江南苏家了。”苏溪柳说完,想到什么,又接道:“对了,他来信说后天便到家了。帆儿,你后天吃过饭再走,可好?”她知这孩子每次回来都待不长久,问得格外小心,生怕语气强势了一分都会为难了他。

    她的细心善意,让顾长帆心里一颤。他柔声道:“帆儿师门还有要事,下次一定在家多住几日。”他心里记挂着北上之事,没有选择过多停留。天上那颗扫把星有了变化,不知主何吉凶,让他有些许不安。

    ......

    镜州城东临渤海,北倚保定,乃是皓京往南、黄河以北的军事重镇。城墙采用版筑夯土,将筛选后的黄土摊铺于青石板上,用火烤干,再掺以三合土,分层夯实后,再以符文青砖版筑为墙。底墙厚达一丈,高三丈,正面长一千丈,气势雄伟已极。

    赶了一天两夜,顾长帆在这日晌午终于抵达了镜州城下。

    入得城门,他很快便发现一些不寻常之处。

    首先是出城的方向被架起了两处拒马,那是一种城防器械,乃是以圆木削尖,扎成人字形,再将枪头穿在横木上,对于骑兵冲锋有很好的阻碍作用。只是为何架设在城内,正对着出城方向?

    其次,城门口除了有几名健壮军士在盘查出城之人,竟还有许多腰悬利刃的武林人士拿着画像来往穿梭,与军士交头接耳。凡出城者,无论男女老少都需查验每一处行囊包袱,即便女子贴身之处,也由手持长剑的白衣女子带入内室,验过方能放行。

    出城方向排起了长队,众百姓怨声载道。这时有官家马车驶来要出城去,车夫大声嚷嚷着拿出礼部侍郎的印信,那些江湖人物竟无视拦下,执意要查验后才能放行。

    顾长帆心里一震。

    堂堂正三品的朝廷命官,尚且比镜州最高行政长官还要高了数级。平日江湖门派虽也有行事狂妄的,但绝不敢正面冲撞官府。况且,守城将士也无一人有何异议,说明他们所得到的命令,是连三品大员也不能例外的。今天这是哪般状况?

    城里必然是生出了不得了的大事!

    顾长帆近乎自嘲地往天上去看,那扫把星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些许淡淡的痕迹。

    他见入城不远有处茶棚,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正在棚里休憩,当即拿出杨锋给的令牌,走上前想与那人探听一下情况。只是今天之事太过蹊跷,他也不确定这一方小小令牌,有没有人会买账。

    那军官倒也听过铁戟军杨锋的大名,见是军伍弟兄,便道:“上头传令要在城里抓个要犯,找一样要紧事物。”

    顾长帆追问道:“这些江湖人士是怎么回事?”

    “是画兽堂跟红袖坊的人,上头让咱配合他们抓人。妈了个巴子的,这些王八崽子一个个气焰嚣张得不得了,要不是上头有交代,我非寻寻他晦气。”那军官颇有怨气,显然这些武林人士并没有给什么好脸色。

    江湖门派寻人,竟可以使唤朝廷守军,将三品大员也拦住,这未免也太过奇怪了。

    顾长帆并不在江湖走动,但画兽堂和红袖坊的大名倒也听过。

    中原武林正道有所谓“三大柱石、六大宗门”,画兽堂和红袖坊便在其中。

    三大柱石分别是:武当派、天青城、苦风寺。

    六大宗门分别是:点苍派、昆仑派、幻月府、铸兵池、画兽堂、红袖坊。

    点苍、昆仑一直是武林大派,自能归入六大宗门。而后四者,都是近几十年的江湖后起之秀。其中幻月府、铸兵池原本便是隶属于朝廷,前者为朝廷大军供应大炮火器、后者负责监造朝廷刀枪军械。即便后来分化为江湖门派,与朝廷内部也仍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而画兽堂依托朝廷在运河沿岸经营盐铁生意,红袖坊是苏绣源头,皇室和各路达官贵人正是其最大买主。这四门都与朝廷牵连甚广,近年来富甲一方,门人近千,江湖传言这四门已经更胜点苍、昆仑,实力不容小觑。

    “你们这些人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顾长帆循声望去,一个农夫打扮的大汉被一个画兽堂的弟子踢倒在地。

    那名弟子嚣张道:“老子手里的剑就是王法!不过摸了摸你娘子的手而已,惹急了老子便剁了你,再慢慢陪她玩。”说完和旁边几名弟子淫笑不止。

    顾长帆无暇去掺和这些江湖门派之事,心知这茶棚中的武官级别不够也套不出什么话来,便自行走到另一侧桌子叫了一壶茶来解渴。

    地上那大汉想通了厉害,站起身时明显有些哆嗦,他强装镇定地赔笑道:“众位好汉,我是和婆娘出城省亲,既然不方便,那我们就还是先回去了。”说完要去拉自己婆娘。

    那名弟子又是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同时将那大汉的妻子扯到怀中,上下其手后对着地下的大汉道:“老子可没说你能走啊。”

    那女子惊吓得大哭求饶,画兽堂众弟子越发跋扈起来,一旁的军士敢怒不敢言,都只能看着。

    汉子见妻子受辱,通红着一双眼睛抓起地上一块石头,快步冲过去道:“老子跟你拼了!”

    那名弟子不闪不避,还把脸往前凑道:“来,往这儿打!”

    汉子冲近身前,手中石头离对方只有咫尺,终是没敢下手。那名弟子又把宝剑抽出来,递到汉子手里,再把脖子送到剑锋处,得意道:“别说爷爷欺负你,现在王法在你手里了,来,你要是有种,就给爷爷来上一剑。你要是没种,今天老子还就非要了你娘子。”

    那汉子握剑的手猛烈抖动,额上青筋暴起,气喘如牛,显然内心里在剧烈斗争。

    终于,他握剑的手还是松开了,长剑直直落下。他一个穷苦百姓,如何敢与武林强人动手。

    “兔儿爷,这可是你自己不敢下手的,老子来教教你。”那弟子嚣张至极,眼中闪过一丝阴戾,右手飞快探出,赶在那长剑落地之前握住了剑柄,跟着他身子飞速旋转,长剑荡出一个弧形,直往汉子咽喉抹去,没有分毫犹豫。

    侮辱在先,竟还要杀人在后!

    顾长帆怒从心起,来不及多想其中厉害,渐戊烈火的真气凝聚右手,手中茶杯就要趁势扔出。

    突然,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凭空伸出搭上他的手臂,将他所有气劲化于无形。从与大手相触的手腕处,更是传来一阵冰凉的寒气。

    这厢出手救人被阻,那边出手杀人却也未得手,那弟子手中长剑被一枚铜钱震飞,钉入了地上。一名衣襟微敞,露出胸口半截狰狞刺青的汉子从城门里迈步进来。手上另有一枚铜板在指间上下翻腾,灵巧至极。

    那画兽堂的弟子从震惊中扭头一看,连忙颤巍巍地低头请罪。原本坐在茶棚里休憩的军官见了来人,也赶紧起身,小跑着过去献媚。那刺青大汉却并不搭理,反而警觉地往茶棚看来,眼露疑惑。

    顾长帆顾不上去管身外事,此刻他内心的震惊也非同小可。

    刚才他震怒之下出手,并未有丝毫保留,竟被身后人轻松化去。尤其他军伍出身,警觉心远胜常人,刚刚在茶棚五丈内都没有人影,这人是怎么无声无息来到自己身后的?

    他扭头去看,赫然又是一惊,身后空无一物!

    他震惊未定,耳中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小兄弟,若你是那个汉子,你当如何?”

    顾长帆左右查看,身周一个人也没有。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你还未回答我,若你是那个汉子,你当如何?”

    顾长帆已知有高人在左近以传音入密与自己对话,稍微平复后,回道:“我会杀了他。”

    “纵然能杀了他一人,但那人同伴在此,你的妻小家人也势必因为你一时冲动而惹上杀身之祸。”

    顾长帆不知来人为何在此刻纠结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随口又回道:“那我会忍下来。”

    “忍下来,如他这等恶人杀人如杀鸡,终究也是不肯放过你的,你又当如何?”

    顾长帆一愣,是啊,今日若无人出手,这老实汉子与人无冤无仇,竟已处于必死之地!

    他猛地想起幼年时看到一个卖肉的屠夫被一个无赖欺负,也如今天这般场景。那无赖尚且不会武艺,只是一味地凶狠。那屠夫手中有刀,但为人老实怕事,并不敢真往身上去下刀子。那无赖趁他迟疑时暴起夺刀,竟生生地剁下一只手来。只因人老实些,便也是这般进退两难的局面!

    天下老实人何止千万,自己若是那个汉子,又当如何?顾长帆额头渗出冷汗,这个简单的问题震得他半天张不开口。

    世间弱肉强食,竟残酷如斯!

    “来城西五竹庙,老夫有事相托。”

    顾长帆不知来人是敌是友,正犹豫时,那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沧桑的声音又传入耳来:“顾仁武的儿子,不该这般胆小。”

    这人识得自己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