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太守的困境
周国建兴六年一月十日上午，新任朔平太守杨增抵达朔平郡府，原朔平太守覃通和郡府官吏一并到郡府大门迎接。覃通亲自将杨增从马车接下，陪同官吏热情的向杨增打招呼，之后覃通乘上了前往京城的马车。
第一天的热情气氛稍微消解了杨增的不安；但第二天郡府官吏截然不同的冷淡态度，又让他忧心忡忡。
办公时没人迎接问题不大，杨增不讲排场；但是被斥责的人用家世威胁太守，就极其过分、绝不是言语不当的小问题。
无论在县还是郡，周国地方的高级官吏像主管人事和档案的功曹、承担秘书工作的主簿，传递文件的都吏，多数有世家背景，有的就是世家子弟。
这种有家世的官吏与主官共事，普遍看重门第。如果暂代太守的是王冀这种门第显赫、功勋卓绝的贵人，他们万万不敢造次，因为这贵人的出身无可匹敌、功劳让人敬畏，其背后的家族实力更是强大无比，有的是处置不听话世家的资源和手段。
可惜杨增来自贫民家庭、又没丰功伟绩，能暂代太守是因为皇帝信任。郡内高级官吏了解这点后，不认为这种缺乏势力、只能调动公家微弱资源的主官敢为难自己，行为放肆不少。
皇帝刘炬考虑新太守人选时，深知门第显赫的人方便与郡府官吏合作，但有心抑制门阀的他，想了一阵后还是决定任用方便掌控的人，于是谨慎且善于守城的杨增被叫到御前。
杨增也了解郡县官吏，并没有交代出身；但不知为何，官吏们第二天就已经对太守知根知底，态度迅速冷淡，有实力的人更是不可一世。
刚到朔平的杨增确实顾忌本地大家族、不好大动肝火；他压制着怒火查看辖区人口、土地、钱粮和军备报告。结果刚就瞟了一眼人口报告最后的结论，就发现数据造假。
在统计人口的材料中，记录上一年人口是十二万。但内战全面爆发前，朔平的人口也才刚过十二万。
内战开始后朔平多次遭安支人大举袭击，郡内又出现两起上万人的动乱；环境如此混乱，本地人口必然大减，怎么可能维持原样。
从外地补充人口也不可能，且不说没几个人会步行千里到边境戍边，光是路途中的匪徒就有十几批；即使征调一万人，能有一千人抵达都谢天谢地；内地混战之下，上位者不会蠢到如此浪费人力。
基于以上种种原因，这份所谓的上年人口报告，肯定是改编内战前的那篇；见到这种把自己当傻子哄的敷衍态度，见到这种完全分不清利害的做事方法，杨增气的将报告丢到官吏脸上，质问道：
“你这分明是把十年前的报告又抄一遍，现在的在哪？”
“覃府君没让我们做这些。”
“这是你们的本分，没让你们做是他失职！”
“你怎么不查，六个县几十个村是不算多，但挨着安支啊，怎么查？查的时候安支人打过来又白忙活。”
“城内呢？城内总能查吧！”
“城里也不太安全，遇到地痞会有伤亡。”
“不会带护卫吗？几个地痞闹事抓起来就行了，你怕什么？”
“您还是再考虑下吧，这事我们做不成。”
“我是朝廷派来的太守，你是核查户口的官吏，我要你做的也是分内之事，你必须按我的要求做事。”
“要是我等不做，您打算怎样？”
“不做就滚出郡府！”
“您尽管试试，我薛义（25岁）是薛家二公子，动我就是为难薛家，就是与朔平所有大族为敌；到时候别说驻军，府内小吏都不听你的。”
薛义不全是虚张声势，他的家族在朔平郡确实一家独大。至于朔平驻军，杨增刚来还不太了解，但周国已发生上百起世家豪强控制驻军的事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任灵振臂一呼、蓟阳军大半响应。
如今这偏远边境也出现异常强大的超级家族，顺势控制驻军确实大有可能。见太守沉默，薛义放缓语气劝说：
“如果您能向覃府君那样不干预、甚至帮助我们，我薛家也将好好供着您。每个月我们会给您五百石钱粮，朔平最奢华的房屋任您居住，朔平各类女子也任您挑选。”
对于幼年多次被饿昏，每年实际收入常常不到一千石的杨增，这条件十分优厚；但他完全无法接受性质恶劣的不正当收入，薛义劝诱的话刚说完，他冷冷回了句：
“你被革职了。”
“你...你等着...”
“你想造反？当心你全家性命，城外的奋威军也可以进来剿灭你们。”
薛义气的脸色发白，但杨增说的也是事实，他只得咽下了破口大骂的想法、摔门而出。如此无礼，按周国律令当直接处决，但强硬需要本钱也需要时机。眼下安支人行动异常，要是一刀把朔平搞乱，将深负皇恩，因此杨增也只好先忍气吞声。
此后十几天，杨增每天都带上百小吏在城内探访，搜集各类信息、争取百姓信任。薛家也没有异常举动，他们没有强大到可以无视太守，城外的奋威军也确实能在必要时帮助杨增。
大致摸清城内情况的一月二十四日，杨增于夜晚写信向皇帝报告：
圣上，经多日调查，臣发现朔平郡城只剩四万人，守军勉强一万；目前，郡内五成以上物资依靠河北郡县转运，守军武器多有锈迹，弩箭明显不足，巨木礌石几乎没有储备，护城壕沟也有多段被风沙填平。
既不能自给自足，又严重缺乏储备；即使军民团结也难以抵抗连日强攻，何况眼下难以团结军民。
整个朔平预计只剩八九万人，豪强薛家就掌握一万以上，产业遍布郡内各处，甚至还掌握四千守军，实力强大到其他家族联手也不能对抗，可以无视我的命令自作主张。
在河北、淮北五十万人以上的郡，掌握一万人以上的世家常常统领地方；在朔平掌握一万人，更有摆脱朝廷自立的实力。
内地富裕便利、治安良好，有条件数代经营聚敛财富；偏远的朔平不但贫瘠闭塞，更时常遭到安支人洗劫。从常理而言，朔平不可能形成如此强大的家族。
因此，臣派亲信调查，发现前太守覃通在任七年，以郡府之力扶持薛家兼并其他三家，致使薛家膨胀到无法节制、如今任何事务都无法绕开薛家。
若是外敌攻城、薛家内部作乱，朔平连十天都守不住。臣也想过武力讨平，但就算加上奋威军，也必然要付出惨痛代价才能剿灭薛家及其党羽，权衡利弊后只能放弃。
既不宜武力剿灭，又欲使守城万无一失，唯有与薛家合作。然薛家对家世门第极为偏执，以至于没有与之相提的产业就不愿认真交谈；臣虽得太守之位，却也因出身贫微受其轻视，他们不但对臣阳奉阴违、更有直接抗令；而臣确实不便对他们动刀、十分不利。
仰仗圣上，臣没有饿死并得以衣食无忧，不幸遇难的父母也得到体面安葬；如此深厚的恩德，唯有尽心竭力才能报答。遭到抵制后，臣已尽最大努力与薛家商议，但这贫微的出身竟让臣寸步难行，为保大局只能请您派遣家世深厚、功勋卓绝的大臣携外地军队接替职务。
除更换太守外，城内也有些事很是奇怪，臣又不得不忧虑安支人谋划大举进攻。
赴任前，您曾告诫不得主动说明出身，臣与人交谈时也不提出身，但到任的第二天郡内都已知道臣出身微鄙。臣派人暗地查探，发现当天夜间有人活动于各世家府邸，但此后几天都无法在城内找到相同面孔。
十几天来，郡府又查出十几名安支暗探，这些暗探集中在户曹、田曹、仓曹名下，深知郡内户口储备，如此精心布置也让臣不得不心生忧虑，还请圣上增派强军以备不测。
新太守到来前，臣仍将全力处置郡内事务，与朔平共存亡；衷心希望新太守到来后，您能让至微至陋的臣回到您身边。
报信骑兵奔向淮北的皇帝军营，传递杨增带有哀求意味的信。朔平薛家仍像往常一样欣赏歌舞，城墙上的守军也在城楼躲避风雪，这个冬天此时看起来好像只是比往年要冷一些。
第一天的热情气氛稍微消解了杨增的不安；但第二天郡府官吏截然不同的冷淡态度，又让他忧心忡忡。
办公时没人迎接问题不大，杨增不讲排场；但是被斥责的人用家世威胁太守，就极其过分、绝不是言语不当的小问题。
无论在县还是郡，周国地方的高级官吏像主管人事和档案的功曹、承担秘书工作的主簿，传递文件的都吏，多数有世家背景，有的就是世家子弟。
这种有家世的官吏与主官共事，普遍看重门第。如果暂代太守的是王冀这种门第显赫、功勋卓绝的贵人，他们万万不敢造次，因为这贵人的出身无可匹敌、功劳让人敬畏，其背后的家族实力更是强大无比，有的是处置不听话世家的资源和手段。
可惜杨增来自贫民家庭、又没丰功伟绩，能暂代太守是因为皇帝信任。郡内高级官吏了解这点后，不认为这种缺乏势力、只能调动公家微弱资源的主官敢为难自己，行为放肆不少。
皇帝刘炬考虑新太守人选时，深知门第显赫的人方便与郡府官吏合作，但有心抑制门阀的他，想了一阵后还是决定任用方便掌控的人，于是谨慎且善于守城的杨增被叫到御前。
杨增也了解郡县官吏，并没有交代出身；但不知为何，官吏们第二天就已经对太守知根知底，态度迅速冷淡，有实力的人更是不可一世。
刚到朔平的杨增确实顾忌本地大家族、不好大动肝火；他压制着怒火查看辖区人口、土地、钱粮和军备报告。结果刚就瞟了一眼人口报告最后的结论，就发现数据造假。
在统计人口的材料中，记录上一年人口是十二万。但内战全面爆发前，朔平的人口也才刚过十二万。
内战开始后朔平多次遭安支人大举袭击，郡内又出现两起上万人的动乱；环境如此混乱，本地人口必然大减，怎么可能维持原样。
从外地补充人口也不可能，且不说没几个人会步行千里到边境戍边，光是路途中的匪徒就有十几批；即使征调一万人，能有一千人抵达都谢天谢地；内地混战之下，上位者不会蠢到如此浪费人力。
基于以上种种原因，这份所谓的上年人口报告，肯定是改编内战前的那篇；见到这种把自己当傻子哄的敷衍态度，见到这种完全分不清利害的做事方法，杨增气的将报告丢到官吏脸上，质问道：
“你这分明是把十年前的报告又抄一遍，现在的在哪？”
“覃府君没让我们做这些。”
“这是你们的本分，没让你们做是他失职！”
“你怎么不查，六个县几十个村是不算多，但挨着安支啊，怎么查？查的时候安支人打过来又白忙活。”
“城内呢？城内总能查吧！”
“城里也不太安全，遇到地痞会有伤亡。”
“不会带护卫吗？几个地痞闹事抓起来就行了，你怕什么？”
“您还是再考虑下吧，这事我们做不成。”
“我是朝廷派来的太守，你是核查户口的官吏，我要你做的也是分内之事，你必须按我的要求做事。”
“要是我等不做，您打算怎样？”
“不做就滚出郡府！”
“您尽管试试，我薛义（25岁）是薛家二公子，动我就是为难薛家，就是与朔平所有大族为敌；到时候别说驻军，府内小吏都不听你的。”
薛义不全是虚张声势，他的家族在朔平郡确实一家独大。至于朔平驻军，杨增刚来还不太了解，但周国已发生上百起世家豪强控制驻军的事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任灵振臂一呼、蓟阳军大半响应。
如今这偏远边境也出现异常强大的超级家族，顺势控制驻军确实大有可能。见太守沉默，薛义放缓语气劝说：
“如果您能向覃府君那样不干预、甚至帮助我们，我薛家也将好好供着您。每个月我们会给您五百石钱粮，朔平最奢华的房屋任您居住，朔平各类女子也任您挑选。”
对于幼年多次被饿昏，每年实际收入常常不到一千石的杨增，这条件十分优厚；但他完全无法接受性质恶劣的不正当收入，薛义劝诱的话刚说完，他冷冷回了句：
“你被革职了。”
“你...你等着...”
“你想造反？当心你全家性命，城外的奋威军也可以进来剿灭你们。”
薛义气的脸色发白，但杨增说的也是事实，他只得咽下了破口大骂的想法、摔门而出。如此无礼，按周国律令当直接处决，但强硬需要本钱也需要时机。眼下安支人行动异常，要是一刀把朔平搞乱，将深负皇恩，因此杨增也只好先忍气吞声。
此后十几天，杨增每天都带上百小吏在城内探访，搜集各类信息、争取百姓信任。薛家也没有异常举动，他们没有强大到可以无视太守，城外的奋威军也确实能在必要时帮助杨增。
大致摸清城内情况的一月二十四日，杨增于夜晚写信向皇帝报告：
圣上，经多日调查，臣发现朔平郡城只剩四万人，守军勉强一万；目前，郡内五成以上物资依靠河北郡县转运，守军武器多有锈迹，弩箭明显不足，巨木礌石几乎没有储备，护城壕沟也有多段被风沙填平。
既不能自给自足，又严重缺乏储备；即使军民团结也难以抵抗连日强攻，何况眼下难以团结军民。
整个朔平预计只剩八九万人，豪强薛家就掌握一万以上，产业遍布郡内各处，甚至还掌握四千守军，实力强大到其他家族联手也不能对抗，可以无视我的命令自作主张。
在河北、淮北五十万人以上的郡，掌握一万人以上的世家常常统领地方；在朔平掌握一万人，更有摆脱朝廷自立的实力。
内地富裕便利、治安良好，有条件数代经营聚敛财富；偏远的朔平不但贫瘠闭塞，更时常遭到安支人洗劫。从常理而言，朔平不可能形成如此强大的家族。
因此，臣派亲信调查，发现前太守覃通在任七年，以郡府之力扶持薛家兼并其他三家，致使薛家膨胀到无法节制、如今任何事务都无法绕开薛家。
若是外敌攻城、薛家内部作乱，朔平连十天都守不住。臣也想过武力讨平，但就算加上奋威军，也必然要付出惨痛代价才能剿灭薛家及其党羽，权衡利弊后只能放弃。
既不宜武力剿灭，又欲使守城万无一失，唯有与薛家合作。然薛家对家世门第极为偏执，以至于没有与之相提的产业就不愿认真交谈；臣虽得太守之位，却也因出身贫微受其轻视，他们不但对臣阳奉阴违、更有直接抗令；而臣确实不便对他们动刀、十分不利。
仰仗圣上，臣没有饿死并得以衣食无忧，不幸遇难的父母也得到体面安葬；如此深厚的恩德，唯有尽心竭力才能报答。遭到抵制后，臣已尽最大努力与薛家商议，但这贫微的出身竟让臣寸步难行，为保大局只能请您派遣家世深厚、功勋卓绝的大臣携外地军队接替职务。
除更换太守外，城内也有些事很是奇怪，臣又不得不忧虑安支人谋划大举进攻。
赴任前，您曾告诫不得主动说明出身，臣与人交谈时也不提出身，但到任的第二天郡内都已知道臣出身微鄙。臣派人暗地查探，发现当天夜间有人活动于各世家府邸，但此后几天都无法在城内找到相同面孔。
十几天来，郡府又查出十几名安支暗探，这些暗探集中在户曹、田曹、仓曹名下，深知郡内户口储备，如此精心布置也让臣不得不心生忧虑，还请圣上增派强军以备不测。
新太守到来前，臣仍将全力处置郡内事务，与朔平共存亡；衷心希望新太守到来后，您能让至微至陋的臣回到您身边。
报信骑兵奔向淮北的皇帝军营，传递杨增带有哀求意味的信。朔平薛家仍像往常一样欣赏歌舞，城墙上的守军也在城楼躲避风雪，这个冬天此时看起来好像只是比往年要冷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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