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谁是魔王（下）
深林先生邀请卡尔和艾莉在他的宅邸住宿，这处宅邸也是每年瘴气来袭的时候先生居住和收治病人的医馆。
盛典开幕。
艾莉陪着卡尔从厢房出来，看着他走出院子。其实她起初也是不同意卡尔自己去的，但是他们两个总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粘在一起，他们昨晚虽没有因此事吵架，但艾莉还是哭了，那是一种无名的委屈，只能用无言的泪水来表达，她扑在卡尔怀里呜咽，而卡尔也回以无言的抚慰。
最后她还是自己想明白了，让卡尔去，自己留下来等他。
艾莉回头看见正堂先生的学徒们正忙着核对药材库存的清单，而深林先生坐在一个极高的板凳上，将长棍伸进一口半人高的锅里搅拌着前些天配置好的药茶。
“先生早安，孩子们早安。”艾莉走过去行礼问安。
先生开口之前，那些学生先起立，像是老师进到课堂里了一样回礼：“艾莉姬老师早安。”
艾莉随即点头看向他们，示意他们坐下继续忙。
这时先生才开口：“早啊。”他手上的工作不停，“这两日令兄让阁下教我的学生们抄录新药配方，也是辛苦了。”
“哪里哪里，我与卡尔不过是想将已故友人的医术传下去，不至于埋没而已。”
“我知道，那位医生真是了不起，她发明的药方精妙实惠，一药多用，”说话的是平时负责照方抓药的学徒，“仅仅是抄录一遍，我就感觉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先生和艾莉一起向他点点头表示赞赏。
“要我说，艾莉姬老师也是很了不起的，她能将那些药方一字不落记下来，背给我们转录，可见老师有了不起的记忆力，”这回说话的是最小的那个，刚入门没多久，现在负责给排队的病人端茶倒水。“在我们不懂的时候还能略作解释，说明老师您也懂得这些，可是老师看起来不是学医出身，为了朋友的学问不失传而专门去学，称得上是了不起的大义。”
这就夸得有些过了，艾莉摇摇头，说：“只是好用就逐渐用会了，论医术，我与那位故友，以及先生还有很大的差距。”
学生们一如之前，都还想说些什么，先生却先笑了：“哈哈，阁下不必如此谦虚，以我看，你的故友脱胎于山脉以东的巫医，生前已经基本自成一派，你继承自她的医术，水平上也已经不输我们百木国的许多年轻巫医，想必以后会在医学上有些不小的造诣的。”
“谢谢先生夸奖，我会努力。”
先生继续说：“阁下和令兄不妨多住几日，接下来是瘴气季节，出行不便。而我这医馆也马上要忙起来了，有您二位在帮忙之余还能给学生们做些演示，多教些东西，岂不好吗？”
“多谢先生好意，只是…”
“哐！哐哐！呜————————”外面的塔楼上响起了钟声和号角声，这意味着瘴气已经越过城墙，开始笼罩城内。
坐在屋里的学徒们立刻开始跑向屋外。
“坏了坏了，今年瘴气比之前预测的还要早进城。快做准备！不然就晚啦！”
几个个头还算高大的学徒从堂屋后面的仓库里搬出来一些大块的玉石，艾莉跟着出来才发现院子的地上有一些预先画好的点，平时以为那是装饰，但是按这些点的位置，规律地摆上大小不一的玉石之后，她明白了——那是巫术的阵法。
往城东看去，巨大的淡绿色雾墙已遮住半边天空，城里瘴气警报的声音不断传来，仿若世界末日。
一般来说，瘴气的前进速度不如人奔跑快，只是一连几天都能看到瘴气在林中高大的树木之间升起，然后滚滚涌来的景象。
但是也有袭来速度极快的情况，这次就是赶上了。
高大的瘴气墙，经过一些树木就会增强，到达城郊的时候已经有数里高。如若走进去，能见度不到半臂长。
先生走出来，见艾莉仰头惊叹，就解释道：“这样的瘴气主要是雾，毒性不强，但在里面待上半个时辰也会感到浑身疼痛，五脏六腑灼痒。长久待在里面，也不及时得到医治，几天内就会气力衰竭，最后开始得各种怪病，直到死去。”
“啊？”艾莉想起那天她和卡尔淋的那场雨，也是有点绿色的雾气在周围，那些绿色的雾气竟然带有某种半仙之体也扛不住的毒性？“说起来，我们有次淋雨了，也是这些症状，当时还以为是和海怪战斗消耗过度了，原来是这雾气的毒性？”
先生之前没有听过这些，他眼里有些惊讶：“你们遇上可能是瘴雨，瘴气其实就是有毒的云雾，云雾积久了就会浓缩成雨降下来，那毒性可比这瘴气来得高多了，你们竟然能活着，真是巫神保佑。”
“呃，可能是因为我们及时避雨…了…吧。”艾莉说这话有点心虚。
先生松口气，继续说：“活着就好啊，这种瘴气也是有弱点的，一些虚构的故事里总会说毒蛇附近必有解药，现实未必如此，不过这些瘴气勉强算搭上点边。”
“很早的时候，我们的祖先只能不断迁徙来躲避瘴气，遇上这种速度快的，就只能找个石洞躲起来，有时候能躲掉，瘴气就像遇到了屏障，半点不能进入洞中，有时候又不能。我们的祖先就认为是有神灵保佑，将毒物阻挡在洞外。”
“所以那就是你们的巫神？”
先生摇摇头：“那时候没有巫，哪里来的巫神。后来有人将能够抵挡毒气的洞穴记下来，人们在里面定居，再后来，有一群叫做【巫】的先民部族发现用那些受祝福洞穴里的特殊石头，也就是后来我们称为玉石的，垒砌在其它洞口就也能抵挡瘴气。于是人们才开始大量开凿玉石，祖先才得以自己选择居住的场所，也因此后来的人们都居住在有玉石砖砌成的房子和城墙以内。”
“嗯？这些房子的墙是玉做的？”
“以前是，现在都是特制的玉泥砖，用开采时候磨下来的粉按照特定工艺做成砖坯烧制，算是玉石矿的副产品，效果差不多，又便宜。”先生往前走了几步，站到阵法中间，回头对艾莉接着说：“那些发现玉石能抵御瘴气的先民就是最早的医，他们是神明派来解救苍生的使者，我们敬称为神使，他们之后解救病人的职业就叫做巫医，他们的神就被叫做巫神。”
说完，他举起一枚黑色的玉佩，口中念念有词。艾莉感觉到一阵魔力波动，某种结界正在张开。
……
为什么卡尔还是来赴约了，明明艾莉不愿意来。
其实也没什么。
卡尔和艾莉的待人方式不同，关注问题的侧重点也不同。
在幽海告诉卡尔这次的展品有九成出自海盗之手后，卡尔立即猜到了这些展品的来历。他去，就是想验证一下，另外也不必担心幽海下毒手，毕竟海上都只能靠海兽集群消耗卡尔，没理由在陆地上能抓得住他。
去展览地的路上，卡尔问幽海：“你们这几年劫的船，都是在差不多的航线上么？”
“都是差不多的人，是一些自称神使但是除了打人下手狠毒之外基本没什么本事的人，有些神官倒是会巫术，他们管那个叫什么‘神…迹’？这回应该对了。不过我们和海兽打交道的，那种巫术我们可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嗯就是他们。”卡尔点头，“我和他们在揽月之地为了吃饭的事，闹了点不愉快。”
“哎呦，吃饭可是很重要的事情，之前我们村有两口子就因为口味吃不到一个锅里去，最后不得不吹了。”
“还真有这种事？那家子有个不是岛民吧。”
“嘿嘿，那小子从船上抢的，翅膀断了一只的俊姑娘，他看了中意，捉回来本来要和别的俘虏一样喂海兽的，他不忍心，把她保下来又教她官话，一来二去两个人没几天就准备成亲了。”
“然后呢？”
“后来那个姑娘逃出来，抓起来后我们问她丈夫待她已经很可以了，为什么逃？她就回答想吃家乡的烤饼，海岛上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后来她又逃了一次，跳进海里被海兽咬得昏迷，救上来也治不好，就死了。”
卡尔算是听明白了，他摇摇头，笑两声：“只怕姑娘不是真的不爱吃粗茶淡饭啊。”
一个喽啰似乎很了解这个事情，出来抢着说：“我是他邻居，他平时把那姑娘锁屋里，不出海的时候我就老听到那姑娘在屋里，白天他在就砸门呜咽，晚上又被那小子弄得整夜哀嚎。我真恨木头墙怎么不隔音，可烦了。然后，我那天就看见那个姑娘自己跑出来，径直往海里跳。我也觉得她是不想活了，反正死了我也落个清静，我就没阻拦。后来不是救上来治不好么，那个小子就直接补上一刀让她解脱后扔回去喂海兽，但因为我们救过她了海兽不敢吃，只好再拖上来埋掉。唉，那之后那小子心不在焉，挥刀都迟钝了很多，这不，不到一个月也就十几天前，跳上别人船帮之后挥刀犹豫被干掉了。”
卡尔听完只好苦笑着摇头，但是卡尔也知道不同地区文化存在翻天覆地的差异，所以也不再多加评价。若是艾莉在这里，怕是会更恨他们了吧。
“对了，幽海兄，你们有抢到那些人的航线图么？”
……
“你看这个，这个是我们四年前在一艘大船上找到的，虽然是海图，但是文字我们看不懂，上面的航线，我们能去到的部分之前的几年早就摸清状况了，所以对我们来说没什么用，但是这个卷轴制作精美，不怕火不怕水，本身也是件好宝贝，就卖给官家了，先前你说海图的事，我还愁它不知道在哪里，没想到会在这里展出。”幽海指着展柜里一件摊开的航海图，“你认识那些人，又懂他们的文字，你给我讲讲？”
“既然这样，那真是缘份。恰好我确实认识，我给你们讲讲吧，”卡尔指着图上最左边，“这里这几个字叫做【天炎净土】，这几个叫【天国】、【圣城】、【炫彩之顶】，就是那些天族人来的地方，你们这边官话不知道怎么叫，但是我们那里叫这个地方‘炎古大陆’。”
“哦，原来那几个词是这么写的，我们可没少听。”
“炎古大陆在这边，你们的幽灵群岛在这边，上面写的是【冥鱼列岛】，然后是这里，百木国，写的是【百木蛮】？呵，唉。要是想去天国要越过赤极炎洋，从图上看这个距离足够在你们幽灵群岛周围绕上几百圈了。”
“啊，原来那片炎热的大海西边还有陆地？”那群小喽啰中有不少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的尽头不是海洋。
“看这个航线么…嗯，和我得到的消息一样，他们顺着岛链绕过了大洋，这将是更长的航程了…嗯？”卡尔看了看那些更小的字，“【炎南列岛】、【彩南列岛】、【烈港】、【莲港】、【熔浆众部落】？”他顺着航线反推过去，从南到北由东向西选取了几个被反复标记的地名读了出来。不得不说，这份海图记录详尽，远比卡尔得到的那份好出许多，但如果想买下恐怕难以负担。
怎么办呢。
“先生？”幽海不知道卡尔在做什么，只看到卡尔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瓶墨水，对着卷轴倒墨。
“哎！你这，你做什么！”众人连忙阻止，卫兵也向这边走过来。
但是当所有人都看向这边的时候，卡尔手里的墨水瓶已经倒空了，墨水并没有污染卷轴，而是顺着航线流动逐渐充盈了卡尔刚才读过的几个词。
分不清是墨水还是某种黑色的法术，被描过的海图复制出一份墨水组成的图形。飘在半空，随后被卡尔收回墨水瓶。
围观的人还在惊讶，卡尔已经收起瓶子拉着自顾自地去下一个展柜了。
……
瘴气已经在城里横行，但是艾莉站在大院中央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适——那些瘴气仿佛在绕着这座院子走。
有人来敲门了。
深林先生让学徒去打开大门，让进来一老一孕两个互相搀扶的妇女，看起来是对母女或者婆媳。
“先生，我儿媳妇快生了，没有办法，冒着瘴气来找您，她身子本来就弱，现在又吸了瘴气，您快救救她吧。”老妇人先开口了，她自己也吸了瘴气。
“为什么不叫人来请我，而是自己来？”先生赶快让人扶孕妇躺下，再给老妇人扶着坐下，艾莉看见有个学徒戴上玉面具飞一样跑出去，应该是去请接生婆了。
“我儿子是信使，现在还没有回来，家里只有我们娘俩，唉，我们穷，玉面具买不起，幸好住的近，我们互相搀扶着才勉强能走过来。”老妇人接过学徒递来的药茶，那边其它学徒也在互相配合着给孕妇喂药茶，再做些排瘴毒的简单处理。
先生又多问了几句老妇人的身体状况，给两人都做了简单的检查，还夸老妇人老当益壮，做事勇敢果断。
没一会儿，接生的人来了，摘下玉面具一看，都是中年以上的妇女。
艾莉站在一旁看着她们把孕妇抬进厢房，然后里面不断传出指挥和各种工具的声音。外面几个暂时结束工作的学徒窃窃私语讨论着生的男孩还是女孩。
不等娃娃的哭声传出来，又有几个人冒着瘴气跌进门来，这些有的是来请先生上门的，有的是来不及回家无处可躲，又吸了瘴气不得不来的，还有个卫兵模样，被人搀扶着看起来受伤很重的。
不大的院子里现在显得异常拥挤，这些人七嘴八舌吵得听不清说话，分发药材的学徒叫人都要靠吼，伤病处理的区域也是躺了不少人，先生一个个检查过去再给开药，然后抓药回来的学徒又开始吼起来找人，厢房这时候又传出婴儿的哭声，外面人还起哄：“男孩女孩啊？”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艾莉帮忙处理那两个看起来是被利器所伤的病人，他们吸过瘴气后似乎更加脆弱了，明明没有致命的伤口，也没有失血过多，但是此时已经奄奄一息。艾莉简单处理了伤口，照先生说的将消毒的药酒抹在伤口上，她注意到这些伤口发黑、发绿，似是受到了某种腐蚀性的诅咒，这让艾莉想起了揽月之地受污染的揽月民的伤口。
询问后她知道，伤到他们的都不是特殊的东西，他们一个是卫兵，被小偷用匕首刺伤，一个是厨子，教学徒用菜刀剁肉时候学徒脱手飞出菜刀砍伤了他。
很明显了，这种诅咒的来源就是沾染在他们伤口上的瘴气。
原来瘴毒是一种诅咒？
艾莉将魔力场覆盖到他们的伤口，仔细分辨，终于发现这些瘴毒确实残留着魔力波动，而且这种魔力波动与苍翠大陆的灵力背景波动几乎一致，不专门去辨别很难发现。
是这里的灵脉催生了这种毒瘴，它是灵脉范围内灵力潮汐的一部份，就像揽月之地的周期污染一样，也难怪早先发现不了淋的雨有问题。
……
盛典上最后展示的，是传说中的那枚黑色玉佩，那个要向皇家进贡这枚玉佩的官员再众人面前高举它走进瘴气中，试图用它驱散城内的瘴气，可惜无事发生，他自己因为盲目信任玉佩而未戴玉面具，于是吸入过多瘴气而不得不被人扶去就近的医馆。
他用自己的下场证明了玉佩的真伪。
虽然是假的，但围观的人还是很多，其中不乏一些“行家”对这枚假货指指点点，作出点评。摆出一副“细节对不上”“我早就知道”的态度。
会场的气氛没因为意外而降温。
卡尔也仔细看了看这枚玉佩，确实，除颜色是极其稀有的黑色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
不过么…
略施小计，卡尔找人借来一张纸，随后折成一个挂饰的样子，里面空心的装了一块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碎玉。
称自己担心艾莉需要早点回去，跟幽海告别后，卡尔来到外面的瘴气里。
那天淋雨的感觉又来了，不过这次卡尔举起他临时做的小吊坠，念动刚才黑玉佩上刻的古代苍翠大陆符文。
略微的魔力输出到吊坠中就建立起了一个足够容纳一人的结界，挂在腰间就能完全将瘴气与全身隔离开来。
“果然呵。”卡尔把玉佩挂在腰间往医馆走，“黑玉先生，你的把戏我已经破解了。”
……
是时候离开百木国了，虽然深林先生的学徒们一再挽留，但是深林先生本人却没有意见。
面前学徒们再怎么吵闹，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卡尔，他的眼神像是有些不舍，也像是有些欣慰，还有一些，像是遇到了知己。
“西林，把我那个老盒子拿出来吧，就是上次你想看，我打你的那个。”先生叫他的大徒弟去拿东西，西林很快就拿来了。
那个盒子用的木头已经老到看不出来是哪种了，漆也基本全剥落了。
先生接过盒子打开来，学徒们都围过来看。
里面放满了卡尔几天前在盛会上看到的那种刻着古代符文的黑玉佩。
先生拿了两个给卡尔和艾莉。
“卡尔阁下，我知道你已经会用了，送给你当纪念吧。”
“这！”卡尔有些惊讶，但他也不是完全没猜出来，他欣然收下，“谢过先生。”
艾莉也跟着谢过，然后从卡尔手里接过自己的那个。
如那天茶馆里的戏迷所说，玉佩本身不需要有什么神力，能够驱散毒瘴的是使用它的巫医。
恐怕当年那些巫国士兵，也是这样戴着巫王制作的黑玉佩在瘴气中战斗的吧。
再次谢过深林先生，卡尔和艾莉离开了医馆，有了玉佩的帮助穿行在瘴气中果然不再受到阻碍。
又几日，离开了百木国，找到藏匿的小船，细心修复后再次启航吗。
这次，将是更加漫长的航行。
……
盛典开幕。
艾莉陪着卡尔从厢房出来，看着他走出院子。其实她起初也是不同意卡尔自己去的，但是他们两个总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粘在一起，他们昨晚虽没有因此事吵架，但艾莉还是哭了，那是一种无名的委屈，只能用无言的泪水来表达，她扑在卡尔怀里呜咽，而卡尔也回以无言的抚慰。
最后她还是自己想明白了，让卡尔去，自己留下来等他。
艾莉回头看见正堂先生的学徒们正忙着核对药材库存的清单，而深林先生坐在一个极高的板凳上，将长棍伸进一口半人高的锅里搅拌着前些天配置好的药茶。
“先生早安，孩子们早安。”艾莉走过去行礼问安。
先生开口之前，那些学生先起立，像是老师进到课堂里了一样回礼：“艾莉姬老师早安。”
艾莉随即点头看向他们，示意他们坐下继续忙。
这时先生才开口：“早啊。”他手上的工作不停，“这两日令兄让阁下教我的学生们抄录新药配方，也是辛苦了。”
“哪里哪里，我与卡尔不过是想将已故友人的医术传下去，不至于埋没而已。”
“我知道，那位医生真是了不起，她发明的药方精妙实惠，一药多用，”说话的是平时负责照方抓药的学徒，“仅仅是抄录一遍，我就感觉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先生和艾莉一起向他点点头表示赞赏。
“要我说，艾莉姬老师也是很了不起的，她能将那些药方一字不落记下来，背给我们转录，可见老师有了不起的记忆力，”这回说话的是最小的那个，刚入门没多久，现在负责给排队的病人端茶倒水。“在我们不懂的时候还能略作解释，说明老师您也懂得这些，可是老师看起来不是学医出身，为了朋友的学问不失传而专门去学，称得上是了不起的大义。”
这就夸得有些过了，艾莉摇摇头，说：“只是好用就逐渐用会了，论医术，我与那位故友，以及先生还有很大的差距。”
学生们一如之前，都还想说些什么，先生却先笑了：“哈哈，阁下不必如此谦虚，以我看，你的故友脱胎于山脉以东的巫医，生前已经基本自成一派，你继承自她的医术，水平上也已经不输我们百木国的许多年轻巫医，想必以后会在医学上有些不小的造诣的。”
“谢谢先生夸奖，我会努力。”
先生继续说：“阁下和令兄不妨多住几日，接下来是瘴气季节，出行不便。而我这医馆也马上要忙起来了，有您二位在帮忙之余还能给学生们做些演示，多教些东西，岂不好吗？”
“多谢先生好意，只是…”
“哐！哐哐！呜————————”外面的塔楼上响起了钟声和号角声，这意味着瘴气已经越过城墙，开始笼罩城内。
坐在屋里的学徒们立刻开始跑向屋外。
“坏了坏了，今年瘴气比之前预测的还要早进城。快做准备！不然就晚啦！”
几个个头还算高大的学徒从堂屋后面的仓库里搬出来一些大块的玉石，艾莉跟着出来才发现院子的地上有一些预先画好的点，平时以为那是装饰，但是按这些点的位置，规律地摆上大小不一的玉石之后，她明白了——那是巫术的阵法。
往城东看去，巨大的淡绿色雾墙已遮住半边天空，城里瘴气警报的声音不断传来，仿若世界末日。
一般来说，瘴气的前进速度不如人奔跑快，只是一连几天都能看到瘴气在林中高大的树木之间升起，然后滚滚涌来的景象。
但是也有袭来速度极快的情况，这次就是赶上了。
高大的瘴气墙，经过一些树木就会增强，到达城郊的时候已经有数里高。如若走进去，能见度不到半臂长。
先生走出来，见艾莉仰头惊叹，就解释道：“这样的瘴气主要是雾，毒性不强，但在里面待上半个时辰也会感到浑身疼痛，五脏六腑灼痒。长久待在里面，也不及时得到医治，几天内就会气力衰竭，最后开始得各种怪病，直到死去。”
“啊？”艾莉想起那天她和卡尔淋的那场雨，也是有点绿色的雾气在周围，那些绿色的雾气竟然带有某种半仙之体也扛不住的毒性？“说起来，我们有次淋雨了，也是这些症状，当时还以为是和海怪战斗消耗过度了，原来是这雾气的毒性？”
先生之前没有听过这些，他眼里有些惊讶：“你们遇上可能是瘴雨，瘴气其实就是有毒的云雾，云雾积久了就会浓缩成雨降下来，那毒性可比这瘴气来得高多了，你们竟然能活着，真是巫神保佑。”
“呃，可能是因为我们及时避雨…了…吧。”艾莉说这话有点心虚。
先生松口气，继续说：“活着就好啊，这种瘴气也是有弱点的，一些虚构的故事里总会说毒蛇附近必有解药，现实未必如此，不过这些瘴气勉强算搭上点边。”
“很早的时候，我们的祖先只能不断迁徙来躲避瘴气，遇上这种速度快的，就只能找个石洞躲起来，有时候能躲掉，瘴气就像遇到了屏障，半点不能进入洞中，有时候又不能。我们的祖先就认为是有神灵保佑，将毒物阻挡在洞外。”
“所以那就是你们的巫神？”
先生摇摇头：“那时候没有巫，哪里来的巫神。后来有人将能够抵挡毒气的洞穴记下来，人们在里面定居，再后来，有一群叫做【巫】的先民部族发现用那些受祝福洞穴里的特殊石头，也就是后来我们称为玉石的，垒砌在其它洞口就也能抵挡瘴气。于是人们才开始大量开凿玉石，祖先才得以自己选择居住的场所，也因此后来的人们都居住在有玉石砖砌成的房子和城墙以内。”
“嗯？这些房子的墙是玉做的？”
“以前是，现在都是特制的玉泥砖，用开采时候磨下来的粉按照特定工艺做成砖坯烧制，算是玉石矿的副产品，效果差不多，又便宜。”先生往前走了几步，站到阵法中间，回头对艾莉接着说：“那些发现玉石能抵御瘴气的先民就是最早的医，他们是神明派来解救苍生的使者，我们敬称为神使，他们之后解救病人的职业就叫做巫医，他们的神就被叫做巫神。”
说完，他举起一枚黑色的玉佩，口中念念有词。艾莉感觉到一阵魔力波动，某种结界正在张开。
……
为什么卡尔还是来赴约了，明明艾莉不愿意来。
其实也没什么。
卡尔和艾莉的待人方式不同，关注问题的侧重点也不同。
在幽海告诉卡尔这次的展品有九成出自海盗之手后，卡尔立即猜到了这些展品的来历。他去，就是想验证一下，另外也不必担心幽海下毒手，毕竟海上都只能靠海兽集群消耗卡尔，没理由在陆地上能抓得住他。
去展览地的路上，卡尔问幽海：“你们这几年劫的船，都是在差不多的航线上么？”
“都是差不多的人，是一些自称神使但是除了打人下手狠毒之外基本没什么本事的人，有些神官倒是会巫术，他们管那个叫什么‘神…迹’？这回应该对了。不过我们和海兽打交道的，那种巫术我们可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嗯就是他们。”卡尔点头，“我和他们在揽月之地为了吃饭的事，闹了点不愉快。”
“哎呦，吃饭可是很重要的事情，之前我们村有两口子就因为口味吃不到一个锅里去，最后不得不吹了。”
“还真有这种事？那家子有个不是岛民吧。”
“嘿嘿，那小子从船上抢的，翅膀断了一只的俊姑娘，他看了中意，捉回来本来要和别的俘虏一样喂海兽的，他不忍心，把她保下来又教她官话，一来二去两个人没几天就准备成亲了。”
“然后呢？”
“后来那个姑娘逃出来，抓起来后我们问她丈夫待她已经很可以了，为什么逃？她就回答想吃家乡的烤饼，海岛上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后来她又逃了一次，跳进海里被海兽咬得昏迷，救上来也治不好，就死了。”
卡尔算是听明白了，他摇摇头，笑两声：“只怕姑娘不是真的不爱吃粗茶淡饭啊。”
一个喽啰似乎很了解这个事情，出来抢着说：“我是他邻居，他平时把那姑娘锁屋里，不出海的时候我就老听到那姑娘在屋里，白天他在就砸门呜咽，晚上又被那小子弄得整夜哀嚎。我真恨木头墙怎么不隔音，可烦了。然后，我那天就看见那个姑娘自己跑出来，径直往海里跳。我也觉得她是不想活了，反正死了我也落个清静，我就没阻拦。后来不是救上来治不好么，那个小子就直接补上一刀让她解脱后扔回去喂海兽，但因为我们救过她了海兽不敢吃，只好再拖上来埋掉。唉，那之后那小子心不在焉，挥刀都迟钝了很多，这不，不到一个月也就十几天前，跳上别人船帮之后挥刀犹豫被干掉了。”
卡尔听完只好苦笑着摇头，但是卡尔也知道不同地区文化存在翻天覆地的差异，所以也不再多加评价。若是艾莉在这里，怕是会更恨他们了吧。
“对了，幽海兄，你们有抢到那些人的航线图么？”
……
“你看这个，这个是我们四年前在一艘大船上找到的，虽然是海图，但是文字我们看不懂，上面的航线，我们能去到的部分之前的几年早就摸清状况了，所以对我们来说没什么用，但是这个卷轴制作精美，不怕火不怕水，本身也是件好宝贝，就卖给官家了，先前你说海图的事，我还愁它不知道在哪里，没想到会在这里展出。”幽海指着展柜里一件摊开的航海图，“你认识那些人，又懂他们的文字，你给我讲讲？”
“既然这样，那真是缘份。恰好我确实认识，我给你们讲讲吧，”卡尔指着图上最左边，“这里这几个字叫做【天炎净土】，这几个叫【天国】、【圣城】、【炫彩之顶】，就是那些天族人来的地方，你们这边官话不知道怎么叫，但是我们那里叫这个地方‘炎古大陆’。”
“哦，原来那几个词是这么写的，我们可没少听。”
“炎古大陆在这边，你们的幽灵群岛在这边，上面写的是【冥鱼列岛】，然后是这里，百木国，写的是【百木蛮】？呵，唉。要是想去天国要越过赤极炎洋，从图上看这个距离足够在你们幽灵群岛周围绕上几百圈了。”
“啊，原来那片炎热的大海西边还有陆地？”那群小喽啰中有不少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的尽头不是海洋。
“看这个航线么…嗯，和我得到的消息一样，他们顺着岛链绕过了大洋，这将是更长的航程了…嗯？”卡尔看了看那些更小的字，“【炎南列岛】、【彩南列岛】、【烈港】、【莲港】、【熔浆众部落】？”他顺着航线反推过去，从南到北由东向西选取了几个被反复标记的地名读了出来。不得不说，这份海图记录详尽，远比卡尔得到的那份好出许多，但如果想买下恐怕难以负担。
怎么办呢。
“先生？”幽海不知道卡尔在做什么，只看到卡尔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瓶墨水，对着卷轴倒墨。
“哎！你这，你做什么！”众人连忙阻止，卫兵也向这边走过来。
但是当所有人都看向这边的时候，卡尔手里的墨水瓶已经倒空了，墨水并没有污染卷轴，而是顺着航线流动逐渐充盈了卡尔刚才读过的几个词。
分不清是墨水还是某种黑色的法术，被描过的海图复制出一份墨水组成的图形。飘在半空，随后被卡尔收回墨水瓶。
围观的人还在惊讶，卡尔已经收起瓶子拉着自顾自地去下一个展柜了。
……
瘴气已经在城里横行，但是艾莉站在大院中央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适——那些瘴气仿佛在绕着这座院子走。
有人来敲门了。
深林先生让学徒去打开大门，让进来一老一孕两个互相搀扶的妇女，看起来是对母女或者婆媳。
“先生，我儿媳妇快生了，没有办法，冒着瘴气来找您，她身子本来就弱，现在又吸了瘴气，您快救救她吧。”老妇人先开口了，她自己也吸了瘴气。
“为什么不叫人来请我，而是自己来？”先生赶快让人扶孕妇躺下，再给老妇人扶着坐下，艾莉看见有个学徒戴上玉面具飞一样跑出去，应该是去请接生婆了。
“我儿子是信使，现在还没有回来，家里只有我们娘俩，唉，我们穷，玉面具买不起，幸好住的近，我们互相搀扶着才勉强能走过来。”老妇人接过学徒递来的药茶，那边其它学徒也在互相配合着给孕妇喂药茶，再做些排瘴毒的简单处理。
先生又多问了几句老妇人的身体状况，给两人都做了简单的检查，还夸老妇人老当益壮，做事勇敢果断。
没一会儿，接生的人来了，摘下玉面具一看，都是中年以上的妇女。
艾莉站在一旁看着她们把孕妇抬进厢房，然后里面不断传出指挥和各种工具的声音。外面几个暂时结束工作的学徒窃窃私语讨论着生的男孩还是女孩。
不等娃娃的哭声传出来，又有几个人冒着瘴气跌进门来，这些有的是来请先生上门的，有的是来不及回家无处可躲，又吸了瘴气不得不来的，还有个卫兵模样，被人搀扶着看起来受伤很重的。
不大的院子里现在显得异常拥挤，这些人七嘴八舌吵得听不清说话，分发药材的学徒叫人都要靠吼，伤病处理的区域也是躺了不少人，先生一个个检查过去再给开药，然后抓药回来的学徒又开始吼起来找人，厢房这时候又传出婴儿的哭声，外面人还起哄：“男孩女孩啊？”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艾莉帮忙处理那两个看起来是被利器所伤的病人，他们吸过瘴气后似乎更加脆弱了，明明没有致命的伤口，也没有失血过多，但是此时已经奄奄一息。艾莉简单处理了伤口，照先生说的将消毒的药酒抹在伤口上，她注意到这些伤口发黑、发绿，似是受到了某种腐蚀性的诅咒，这让艾莉想起了揽月之地受污染的揽月民的伤口。
询问后她知道，伤到他们的都不是特殊的东西，他们一个是卫兵，被小偷用匕首刺伤，一个是厨子，教学徒用菜刀剁肉时候学徒脱手飞出菜刀砍伤了他。
很明显了，这种诅咒的来源就是沾染在他们伤口上的瘴气。
原来瘴毒是一种诅咒？
艾莉将魔力场覆盖到他们的伤口，仔细分辨，终于发现这些瘴毒确实残留着魔力波动，而且这种魔力波动与苍翠大陆的灵力背景波动几乎一致，不专门去辨别很难发现。
是这里的灵脉催生了这种毒瘴，它是灵脉范围内灵力潮汐的一部份，就像揽月之地的周期污染一样，也难怪早先发现不了淋的雨有问题。
……
盛典上最后展示的，是传说中的那枚黑色玉佩，那个要向皇家进贡这枚玉佩的官员再众人面前高举它走进瘴气中，试图用它驱散城内的瘴气，可惜无事发生，他自己因为盲目信任玉佩而未戴玉面具，于是吸入过多瘴气而不得不被人扶去就近的医馆。
他用自己的下场证明了玉佩的真伪。
虽然是假的，但围观的人还是很多，其中不乏一些“行家”对这枚假货指指点点，作出点评。摆出一副“细节对不上”“我早就知道”的态度。
会场的气氛没因为意外而降温。
卡尔也仔细看了看这枚玉佩，确实，除颜色是极其稀有的黑色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
不过么…
略施小计，卡尔找人借来一张纸，随后折成一个挂饰的样子，里面空心的装了一块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碎玉。
称自己担心艾莉需要早点回去，跟幽海告别后，卡尔来到外面的瘴气里。
那天淋雨的感觉又来了，不过这次卡尔举起他临时做的小吊坠，念动刚才黑玉佩上刻的古代苍翠大陆符文。
略微的魔力输出到吊坠中就建立起了一个足够容纳一人的结界，挂在腰间就能完全将瘴气与全身隔离开来。
“果然呵。”卡尔把玉佩挂在腰间往医馆走，“黑玉先生，你的把戏我已经破解了。”
……
是时候离开百木国了，虽然深林先生的学徒们一再挽留，但是深林先生本人却没有意见。
面前学徒们再怎么吵闹，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卡尔，他的眼神像是有些不舍，也像是有些欣慰，还有一些，像是遇到了知己。
“西林，把我那个老盒子拿出来吧，就是上次你想看，我打你的那个。”先生叫他的大徒弟去拿东西，西林很快就拿来了。
那个盒子用的木头已经老到看不出来是哪种了，漆也基本全剥落了。
先生接过盒子打开来，学徒们都围过来看。
里面放满了卡尔几天前在盛会上看到的那种刻着古代符文的黑玉佩。
先生拿了两个给卡尔和艾莉。
“卡尔阁下，我知道你已经会用了，送给你当纪念吧。”
“这！”卡尔有些惊讶，但他也不是完全没猜出来，他欣然收下，“谢过先生。”
艾莉也跟着谢过，然后从卡尔手里接过自己的那个。
如那天茶馆里的戏迷所说，玉佩本身不需要有什么神力，能够驱散毒瘴的是使用它的巫医。
恐怕当年那些巫国士兵，也是这样戴着巫王制作的黑玉佩在瘴气中战斗的吧。
再次谢过深林先生，卡尔和艾莉离开了医馆，有了玉佩的帮助穿行在瘴气中果然不再受到阻碍。
又几日，离开了百木国，找到藏匿的小船，细心修复后再次启航吗。
这次，将是更加漫长的航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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