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亦如你我所愿，亦非你我所愿（七）
火之国，大概存在了三百年了。
从劫掠到被劫掠，火之国和天国之间那点仇恨，已经不是三两句能解释清楚的了。
但有这么一件事事一直以来不变的：自立国起，火之国的君王都是以武力著称，就算不能称得上同时代炎君中最强的存在，也至少相当于一位能独当一面的战将。
可是偏偏这一代的火之国继承人是另类，卡尔和艾莉遇上的这位火国太子，是个不擅长带兵打仗的商人。
在卡尔的印象里，这位太子总是坐在那里，腿上盖着一块厚厚的毡毯。人们对他的经商天赋赞不绝口，也都十分尊敬爱戴他，但是如果谈到他的武艺，无不连连摇头，哪怕是先前再怎么对太子殿下溜须拍马的人，也不会对他的武艺有半句赞美，顶多就是闭口不言，摇着头离去，直道可惜。
“兴许是早年遭遇了什么变故，所以导致他不得不放弃学武转而从商了吧。”卡尔这样想。
他跟着引路的侍卫走在长长的宫廷廊道里，紧贴他右后方半躲藏似的跟着的是一脸羞红的艾莉，再后面稍远一点是两个捧着泡温泉用具的侍女。
走了一会儿，卡尔觉得气氛还是太尴尬了，于是叫住了引路的。
“这位先生，你家太子这是在唱哪出啊？为何要在浴场议事？”
那侍卫驻足片刻，一拍脑袋转过来，一脸歉意，哈着腰向卡尔致歉：“哎呀我这脑子，想必是二位阁下还不了解我的这位主子的才会这么问，还请恕我愚钝没有想到替主人向您解释。”
卡尔点点头，“嗯”了一声，又摆手示意无所谓。
“二位其实不必担心，太子殿下在南池建有一处景亭，专门用来与客人相谈，确实在南池的范围中，但并非是在浴场之内。”
卡尔这才松了一口气，但是艾莉还是躲在卡尔身后，表情上明显是不相信。
那侍卫挠挠头，看到了跟在后面的两个捧着托盘的侍女，他恍然大悟地笑笑：“哦，这两份洗浴用具，则是长公主殿下特批从库房拿出来的，是给二位谈完之后再去泡汤休息用的。小人照顾不周，忘记了解释，还请二位恕罪。”
听完这番话，又感受到身后的艾莉也松了口气，卡尔情不自禁笑出声：“先生不必自责，是我们自己想多了，不是你的错。”
那侍卫深鞠一躬，谢过卡尔的宽容。
卡尔上前将他扶起来，无意间的举止竟然流露出一丝王子搀扶臣民的架势，侍卫隐约感觉到了面前这人身份不一般，不然这被搀扶的感受怎么会和太子殿下一般无二。
恐怕面前这位，也是哪位秘密出游列国的王子，而他身后的白衣女人，那恐怕不是定亲的公主也该是位同等尊贵的妃子，否则怎么能如此亲昵并且也不见有什么上下级关系。
可是未曾听说这世界上有长着这样晶莹剔透的水晶一般大角的人呢？
究竟是哪个国度的来者，这侍卫并不敢过多揣测，只是再言语谢过卡尔，动作上恭敬更多加了几分，随后就带着两人继续往南池走。
要说这火之国的王城确实是十分巨大，层层嵌套的高墙里大小门扉一扇接着一扇，宫内尽是曲折的道路，在卡尔根据外形推测的地图里，其实南池离他们并不远，如果排除侍卫带着他们绕路的可能性，那就只有这王宫本身被建造成了一座迷宫，这一种可能性了。
好在，最终他们还是抵达了目的地。
穿过一处碑刻了“南池”的大门，随后沿着石子路来到一处低矮的篱笆门前。
“在下就送到这里了，过了这道门之后绕过那棵树，就能见到太子殿下了。”侍卫告退不一会就消失在弯曲的石子路尽头。
卡尔推开篱笆沿着小路走进去，而艾莉站在门里回头望了望。
那两个托举着托盘的侍女则站在原地，也没有要跟进去的意思。
其中一个侍女察觉到了艾莉的目光，于是开口回答：“阁下不必在意我们，这道门后是非客勿扰的，哪怕是我等侍奉的奴婢，没有指名许可也是不能进去的。”
艾莉点点头，转身跟上卡尔。
这是一处水汽缭绕的庭院，各色奇异的花草树木簇拥在石子路两旁，但它们都不是真的，而是用宝石、金属、木头和布料等材质制作的，这样精美的做工不止足够以假乱真，恐怕这些花草的真品也不如这般华丽。
也难怪，非客勿入，这满园的花枝招展随手折去一点都够一个人好吃好喝享受几年的。
若是放任宫中下人随意进出，即使其中手欠者只是少数，那这满园珠光宝气也绝不可能保存得如此完好，迟早要给薅秃了去。
两人尚在惊奇之中，前方已经隐约看到被树木掩映着的一处石亭，面前的路向两边让开，中间立着一方黑曜石石碑。
石碑上写着火之国那写起来如熔岩龟裂的多边形拼音文字。
“恒景苑…”卡尔不由自主念了出来，“倒也算是贴切。”
之所以能认出来，是因为卡尔来到火之国之后，就委托三王子帮他借阅了许多火之国的黑曜石刻板和帛书，同时他还对照读取的船工的记忆和火之国为数不多的与天国的外交文件相对照，又和皇宫偏殿的几位学者半闲聊半讨论地学习，花一下午时间就已经粗略学懂了火之国的语言文字。
火之国的这些文字来源于祖先部落用熔岩裂纹占卜的习俗，发展至今已经有五百年历史。
他们记述的历史并不多，火之国也并不是热爱记述历史的国度。但这些火族人确实十分得记仇，他们记录历史的内容大多是与天国的战争，一寸一寸的土地都记录在案，每次的伤亡与损失数字中透露出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样的，对应这些仇恨，火族人的每一次劫掠也都有详细记录，大有一种以牙还牙的架势，然而并非每次都能成功，在天国强大的军力面前，火族人发动的袭击常常只有失败或惨胜两种结局。
不过，这种互相劫掠的关系，卡尔只是打了个问号，毕竟几次获得的信息偏差都有些过大了，先是天国人说火族只是时不时南下劫掠的游猎民族，然后是三王子自述的被天国劫掠欺辱，最后才是这些史料。
这种情况下定论实在还早，尚需卡尔自己去补全真相，况且卡尔也是用了些鲁莽手段才能接上火之国的线路，为什么没有像天国一样遭到火族人记仇，还被以礼相待，这还是个谜团。
只是现在，卡尔除了关心为什么自己没有成为记仇对象之外，还需要关心即将开始的商业谈判。
绕开石碑，沿着石子路继续前行又转过大半个圆，两人来到了亭子前。
“游学魔法师卡尔，参见太子殿下、长公主殿下。”
“吾辈，白光之魔女艾莉姬，参见。”
两人对着亭内微微作揖，说话用的都是相对熟悉的天国经文，想来这精通商业之道的火国太子因该是能听懂的，而如果用刚学会但讲起来稍显拙劣的火国语，会显得过于谦卑而失了风范。
太子依旧是坐在那里，腿上也仍旧盖着厚厚的毯子，而长公主就站在他的正后方，一只手拿着一串新鲜的红果，另一只手扶在太子的椅背上，察觉到客人到了，她的目光最先看过来，随后才是太子姗姗来迟的眼神。
安静片刻后，太子出乎卡尔预料地站了起来，他腿脚很利索，走路没有不稳，一手拎着毯子，一手则扶在自己胸口，微微向走入亭中的两人鞠躬，脸上挂着性质和卡尔类似但是表现形式完全不一样的职业假笑，看起来很恭谦的样子。
但对灵力十分敏感的艾莉却察觉到他放在胸口的手指缝间有些许彩色的魔法尘埃溢出，他那不是表达谦卑的动作，而是以此打掩护，用手护住了胸前的某样东西。
莫非…
卡尔带头也微微鞠躬回礼，随后看着太子坐回椅子上。
毯子盖上之前，卡尔看到了那把椅子的全貌。
是装有两个大轮子的轮椅。
那显然，负责给太子推轮椅的人就是他身后这位长公主了。
可是方才太子确实站起身来了，也看不出腿脚不便，这让卡尔更加疑惑了。
“二位阁下，请坐吧。”太子自己盖好毯子，用手抹平之后率先开口，“关于贸易的大概情况，三弟已经和我说过了，请你们来，是商量具体事宜的。”
卡尔点点头，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太子对面的靠背椅上，艾莉则学着长公主的样子站在卡尔身后，左手放松地搭卡尔肩膀上，身体微微倚靠过去，显得十分亲昵又不失优雅矜持。
这时只见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怪异的疑惑，随后便是在那张故作冷漠的脸上，多了一对半带羡慕的眸子。
“我们一路上不见天国有南下贩卖货品的商队，想来，贵国与天国的商路不太好走啊。”卡尔的这句话让太子脸上的假笑动摇了一丝，他确信自己是猜对了，于是接着说，“我见皇宫富丽堂皇，这恒景苑中的程设也都是无法复刻的绝世珍宝，想来，贵国原本不该如此贫穷，可否请殿下为吾辈解惑？”
太子点点头，十指习惯地交叉在一起，说道：“我国确实是建立于金山之上，硫岳火山的活跃给我们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各类矿产。只可惜，我的世代先祖只懂得修习武道，并不懂得如何经营矿产，而东方是寸草不生的灰雪原，南方商道被天国封锁，西方是建立在大船上的至西之国他们所守护的西方大瀑布传说是这个世界的西边界，最后，北方是无尽的冰海。我们虽然守着这样的金山，却不能换成生活所需的物资，看似富得流油，实际上还是只能过穷苦日子。”
抱着金山饿死，大概就是火之国的现状了。
看着面前这位脸上显露苦闷的火国太子，卡尔也跟着叹口气，他大概是理解了太子弃武从商的理由，没有这位专门捞钱的太子，和他身后那位管仓库十年来不失锱铢的长公主，恐怕火之国三百年国祚早就要再他们这一代灭亡了。
也难怪火之国会瞄准北陵两镇，一旦拿下，不仅有了足够的耕地使粮食可以自给自足，也获得了一座还不错的港口，只要走海路绕过天国，就能使得原本被封死的向南贸易通道成为可能，那可是一条明摆着的生路，如果成功并牢牢守住，能为这火之国的炎君王朝续上何止百年的气运呢？
虽然贸易航船依然会面临天国海军的威胁，但那和生死存亡的大势比，已经都是可以少放的后话了。
“原来如此，那为何不与西方诸国贸易？”说完卡尔顺手取过自己的茶杯，小口品尝着，“好茶，只是略带些硫味，破坏了那种清香气息。”
“需求太少，”太子摇摇头，“及西玉林中的雨之国粮食产量并不高，愿意卖给我们的远不够吃饱，用来交换矿产的数量就更少了，而至西之国那样一个建立在大船上的国度，更是不出产一粒粮食，他们的主食是淡水水产，而我并不想我的人民一日三餐都是鱼干。况且这些人都喜欢用金钱支付，然而对于现在的火之国来说，金钱本身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了。”
卡尔陷入了沉思。
“火之国是缺粮而不是缺钱，而以火之国现在的储藏水平，想要去赤极炎洋以东用矿产换粮食再运回来，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卡尔在心中理清脉络，小声分析着。
这不是怕对方听见，相反，就是为了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想法，这些想法对于卡尔自己就是一闪而过的，但是他说出来却花了很久。
就是为了制造一种并明确无指向性的语言环境。
“阁下？”太子打断了卡尔的自言自语，他已经意识到卡尔的意图，毕竟卡尔用的可是刚学会半天的火族语，太子在北陆商界摸爬了十几年，这要是看不出来就白混了。
“嗯？”卡尔抬起头应了一句。
太子抬手示意卡尔稍安，并顺势做了一个类似请的手势说：“阁下既然愿意帮助我国扩展矿石生意，那自然已经有了解决方案，不妨说来听听。”
卡尔讪讪一笑，摇摇头回答：“只是一些想法，尚不成熟，我原本想帮助贵国向东开辟横跨赤极炎洋的海上贸易航道，只可惜这跨洋运粮实在是万本无利的大亏买卖。向南又有天国封锁，实在难办了。”
说完卡尔再次摇头，以表强调。
太子此时却并不急迫，平静地拿起黑曜石桌上的黑曜石茶具，欲饮又止，放回桌上。
“茶凉了。”他说。
长公主会意，走上前把茶倒掉，换上新杯子又新沏了一壶热的添上，然后给早已被喝空的卡尔的杯子里也续上热茶。
她给太子倒茶再沏茶显得稀松平常，但给卡尔倒茶时眼神中却满是疑惑。
与此同时，太子继续说：“阁下莫非是不想做这笔生意了？我看不像吧。”
太子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手中茶水中漂浮的叶子，但其实他的眼睛会时不时往卡尔那里瞟过去，透露出的也是一种疑惑。
茶凉了。
是指的这茶有毒，这种事每天都会发生几次，毕竟想杀他的人可排着长队呢。
而太子只是身体抱恙，脑子绝不傻，总能识破，只是刺客们太过狡猾，就算是三王子亲自出手也很难抓获这样的刺客。
他们就像幽灵一样，随时出现随时消失。
现在太子怀疑到了卡尔头上——这位喝下毒茶却面不改色的陌生人。
“生意当然要做，殿下，”卡尔脸上的笑容依旧，他把茶杯向边上推推，小臂中部撑在桌子边缘，“只是，这一杯毒茶，恐怕缺了些诚意。若你们选用毒性更强的雪粉而非黄霜，那大概还能让我的身体难受一阵子。”
太子叹了口气，是一种疑惑解开了的松弛，和新疑惑又接踵而至的无奈。
“敢问阁下何方神圣？”
“神圣不敢当，不过是正游山玩水的两个魔法师罢了，身体对毒性抵抗强些罢了，”卡尔摆摆手，学着太子的动作拿起杯子观察里面的茶叶，“南北两边一时走不通，可以走东西两面，殿下，方案我确实还有，只是都比较艰难，一条路向东，一条路向西。”
向西？
太子点点头，向东他当然理解，按照卡尔所说，穿过灰雪原再度过不知道多远的危险冰海，就可能遇到新的国家，这个确实值得一试。
“那么，向西又当如何呢？”太子这么多年来做生意，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西方诸国，他太了解那些人了，此时如果卡尔与他讲和西方诸国贸易，无异于班门弄斧，“西方诸国我们的使者自然已经走遍了，那是世界的尽头，又有什么足以开拓的市场呢？”
卡尔喝了一口茶，抬头看看太子，后者在尽力显露出精力旺盛的样子。
“和向东一样，应该一路向西走下去，穿过蛮荒，开辟更远的商路，找新的贸易伙伴，殿下。”
“可是…”
卡尔当然知道太子要说什么，于是放下茶杯笑了几声，身子前倾，语气平和地说：“殿下，您听说过这样一种说法吗？我可听闻，这大地或许是球形的。”
……
从劫掠到被劫掠，火之国和天国之间那点仇恨，已经不是三两句能解释清楚的了。
但有这么一件事事一直以来不变的：自立国起，火之国的君王都是以武力著称，就算不能称得上同时代炎君中最强的存在，也至少相当于一位能独当一面的战将。
可是偏偏这一代的火之国继承人是另类，卡尔和艾莉遇上的这位火国太子，是个不擅长带兵打仗的商人。
在卡尔的印象里，这位太子总是坐在那里，腿上盖着一块厚厚的毡毯。人们对他的经商天赋赞不绝口，也都十分尊敬爱戴他，但是如果谈到他的武艺，无不连连摇头，哪怕是先前再怎么对太子殿下溜须拍马的人，也不会对他的武艺有半句赞美，顶多就是闭口不言，摇着头离去，直道可惜。
“兴许是早年遭遇了什么变故，所以导致他不得不放弃学武转而从商了吧。”卡尔这样想。
他跟着引路的侍卫走在长长的宫廷廊道里，紧贴他右后方半躲藏似的跟着的是一脸羞红的艾莉，再后面稍远一点是两个捧着泡温泉用具的侍女。
走了一会儿，卡尔觉得气氛还是太尴尬了，于是叫住了引路的。
“这位先生，你家太子这是在唱哪出啊？为何要在浴场议事？”
那侍卫驻足片刻，一拍脑袋转过来，一脸歉意，哈着腰向卡尔致歉：“哎呀我这脑子，想必是二位阁下还不了解我的这位主子的才会这么问，还请恕我愚钝没有想到替主人向您解释。”
卡尔点点头，“嗯”了一声，又摆手示意无所谓。
“二位其实不必担心，太子殿下在南池建有一处景亭，专门用来与客人相谈，确实在南池的范围中，但并非是在浴场之内。”
卡尔这才松了一口气，但是艾莉还是躲在卡尔身后，表情上明显是不相信。
那侍卫挠挠头，看到了跟在后面的两个捧着托盘的侍女，他恍然大悟地笑笑：“哦，这两份洗浴用具，则是长公主殿下特批从库房拿出来的，是给二位谈完之后再去泡汤休息用的。小人照顾不周，忘记了解释，还请二位恕罪。”
听完这番话，又感受到身后的艾莉也松了口气，卡尔情不自禁笑出声：“先生不必自责，是我们自己想多了，不是你的错。”
那侍卫深鞠一躬，谢过卡尔的宽容。
卡尔上前将他扶起来，无意间的举止竟然流露出一丝王子搀扶臣民的架势，侍卫隐约感觉到了面前这人身份不一般，不然这被搀扶的感受怎么会和太子殿下一般无二。
恐怕面前这位，也是哪位秘密出游列国的王子，而他身后的白衣女人，那恐怕不是定亲的公主也该是位同等尊贵的妃子，否则怎么能如此亲昵并且也不见有什么上下级关系。
可是未曾听说这世界上有长着这样晶莹剔透的水晶一般大角的人呢？
究竟是哪个国度的来者，这侍卫并不敢过多揣测，只是再言语谢过卡尔，动作上恭敬更多加了几分，随后就带着两人继续往南池走。
要说这火之国的王城确实是十分巨大，层层嵌套的高墙里大小门扉一扇接着一扇，宫内尽是曲折的道路，在卡尔根据外形推测的地图里，其实南池离他们并不远，如果排除侍卫带着他们绕路的可能性，那就只有这王宫本身被建造成了一座迷宫，这一种可能性了。
好在，最终他们还是抵达了目的地。
穿过一处碑刻了“南池”的大门，随后沿着石子路来到一处低矮的篱笆门前。
“在下就送到这里了，过了这道门之后绕过那棵树，就能见到太子殿下了。”侍卫告退不一会就消失在弯曲的石子路尽头。
卡尔推开篱笆沿着小路走进去，而艾莉站在门里回头望了望。
那两个托举着托盘的侍女则站在原地，也没有要跟进去的意思。
其中一个侍女察觉到了艾莉的目光，于是开口回答：“阁下不必在意我们，这道门后是非客勿扰的，哪怕是我等侍奉的奴婢，没有指名许可也是不能进去的。”
艾莉点点头，转身跟上卡尔。
这是一处水汽缭绕的庭院，各色奇异的花草树木簇拥在石子路两旁，但它们都不是真的，而是用宝石、金属、木头和布料等材质制作的，这样精美的做工不止足够以假乱真，恐怕这些花草的真品也不如这般华丽。
也难怪，非客勿入，这满园的花枝招展随手折去一点都够一个人好吃好喝享受几年的。
若是放任宫中下人随意进出，即使其中手欠者只是少数，那这满园珠光宝气也绝不可能保存得如此完好，迟早要给薅秃了去。
两人尚在惊奇之中，前方已经隐约看到被树木掩映着的一处石亭，面前的路向两边让开，中间立着一方黑曜石石碑。
石碑上写着火之国那写起来如熔岩龟裂的多边形拼音文字。
“恒景苑…”卡尔不由自主念了出来，“倒也算是贴切。”
之所以能认出来，是因为卡尔来到火之国之后，就委托三王子帮他借阅了许多火之国的黑曜石刻板和帛书，同时他还对照读取的船工的记忆和火之国为数不多的与天国的外交文件相对照，又和皇宫偏殿的几位学者半闲聊半讨论地学习，花一下午时间就已经粗略学懂了火之国的语言文字。
火之国的这些文字来源于祖先部落用熔岩裂纹占卜的习俗，发展至今已经有五百年历史。
他们记述的历史并不多，火之国也并不是热爱记述历史的国度。但这些火族人确实十分得记仇，他们记录历史的内容大多是与天国的战争，一寸一寸的土地都记录在案，每次的伤亡与损失数字中透露出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样的，对应这些仇恨，火族人的每一次劫掠也都有详细记录，大有一种以牙还牙的架势，然而并非每次都能成功，在天国强大的军力面前，火族人发动的袭击常常只有失败或惨胜两种结局。
不过，这种互相劫掠的关系，卡尔只是打了个问号，毕竟几次获得的信息偏差都有些过大了，先是天国人说火族只是时不时南下劫掠的游猎民族，然后是三王子自述的被天国劫掠欺辱，最后才是这些史料。
这种情况下定论实在还早，尚需卡尔自己去补全真相，况且卡尔也是用了些鲁莽手段才能接上火之国的线路，为什么没有像天国一样遭到火族人记仇，还被以礼相待，这还是个谜团。
只是现在，卡尔除了关心为什么自己没有成为记仇对象之外，还需要关心即将开始的商业谈判。
绕开石碑，沿着石子路继续前行又转过大半个圆，两人来到了亭子前。
“游学魔法师卡尔，参见太子殿下、长公主殿下。”
“吾辈，白光之魔女艾莉姬，参见。”
两人对着亭内微微作揖，说话用的都是相对熟悉的天国经文，想来这精通商业之道的火国太子因该是能听懂的，而如果用刚学会但讲起来稍显拙劣的火国语，会显得过于谦卑而失了风范。
太子依旧是坐在那里，腿上也仍旧盖着厚厚的毯子，而长公主就站在他的正后方，一只手拿着一串新鲜的红果，另一只手扶在太子的椅背上，察觉到客人到了，她的目光最先看过来，随后才是太子姗姗来迟的眼神。
安静片刻后，太子出乎卡尔预料地站了起来，他腿脚很利索，走路没有不稳，一手拎着毯子，一手则扶在自己胸口，微微向走入亭中的两人鞠躬，脸上挂着性质和卡尔类似但是表现形式完全不一样的职业假笑，看起来很恭谦的样子。
但对灵力十分敏感的艾莉却察觉到他放在胸口的手指缝间有些许彩色的魔法尘埃溢出，他那不是表达谦卑的动作，而是以此打掩护，用手护住了胸前的某样东西。
莫非…
卡尔带头也微微鞠躬回礼，随后看着太子坐回椅子上。
毯子盖上之前，卡尔看到了那把椅子的全貌。
是装有两个大轮子的轮椅。
那显然，负责给太子推轮椅的人就是他身后这位长公主了。
可是方才太子确实站起身来了，也看不出腿脚不便，这让卡尔更加疑惑了。
“二位阁下，请坐吧。”太子自己盖好毯子，用手抹平之后率先开口，“关于贸易的大概情况，三弟已经和我说过了，请你们来，是商量具体事宜的。”
卡尔点点头，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太子对面的靠背椅上，艾莉则学着长公主的样子站在卡尔身后，左手放松地搭卡尔肩膀上，身体微微倚靠过去，显得十分亲昵又不失优雅矜持。
这时只见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怪异的疑惑，随后便是在那张故作冷漠的脸上，多了一对半带羡慕的眸子。
“我们一路上不见天国有南下贩卖货品的商队，想来，贵国与天国的商路不太好走啊。”卡尔的这句话让太子脸上的假笑动摇了一丝，他确信自己是猜对了，于是接着说，“我见皇宫富丽堂皇，这恒景苑中的程设也都是无法复刻的绝世珍宝，想来，贵国原本不该如此贫穷，可否请殿下为吾辈解惑？”
太子点点头，十指习惯地交叉在一起，说道：“我国确实是建立于金山之上，硫岳火山的活跃给我们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各类矿产。只可惜，我的世代先祖只懂得修习武道，并不懂得如何经营矿产，而东方是寸草不生的灰雪原，南方商道被天国封锁，西方是建立在大船上的至西之国他们所守护的西方大瀑布传说是这个世界的西边界，最后，北方是无尽的冰海。我们虽然守着这样的金山，却不能换成生活所需的物资，看似富得流油，实际上还是只能过穷苦日子。”
抱着金山饿死，大概就是火之国的现状了。
看着面前这位脸上显露苦闷的火国太子，卡尔也跟着叹口气，他大概是理解了太子弃武从商的理由，没有这位专门捞钱的太子，和他身后那位管仓库十年来不失锱铢的长公主，恐怕火之国三百年国祚早就要再他们这一代灭亡了。
也难怪火之国会瞄准北陵两镇，一旦拿下，不仅有了足够的耕地使粮食可以自给自足，也获得了一座还不错的港口，只要走海路绕过天国，就能使得原本被封死的向南贸易通道成为可能，那可是一条明摆着的生路，如果成功并牢牢守住，能为这火之国的炎君王朝续上何止百年的气运呢？
虽然贸易航船依然会面临天国海军的威胁，但那和生死存亡的大势比，已经都是可以少放的后话了。
“原来如此，那为何不与西方诸国贸易？”说完卡尔顺手取过自己的茶杯，小口品尝着，“好茶，只是略带些硫味，破坏了那种清香气息。”
“需求太少，”太子摇摇头，“及西玉林中的雨之国粮食产量并不高，愿意卖给我们的远不够吃饱，用来交换矿产的数量就更少了，而至西之国那样一个建立在大船上的国度，更是不出产一粒粮食，他们的主食是淡水水产，而我并不想我的人民一日三餐都是鱼干。况且这些人都喜欢用金钱支付，然而对于现在的火之国来说，金钱本身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了。”
卡尔陷入了沉思。
“火之国是缺粮而不是缺钱，而以火之国现在的储藏水平，想要去赤极炎洋以东用矿产换粮食再运回来，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卡尔在心中理清脉络，小声分析着。
这不是怕对方听见，相反，就是为了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想法，这些想法对于卡尔自己就是一闪而过的，但是他说出来却花了很久。
就是为了制造一种并明确无指向性的语言环境。
“阁下？”太子打断了卡尔的自言自语，他已经意识到卡尔的意图，毕竟卡尔用的可是刚学会半天的火族语，太子在北陆商界摸爬了十几年，这要是看不出来就白混了。
“嗯？”卡尔抬起头应了一句。
太子抬手示意卡尔稍安，并顺势做了一个类似请的手势说：“阁下既然愿意帮助我国扩展矿石生意，那自然已经有了解决方案，不妨说来听听。”
卡尔讪讪一笑，摇摇头回答：“只是一些想法，尚不成熟，我原本想帮助贵国向东开辟横跨赤极炎洋的海上贸易航道，只可惜这跨洋运粮实在是万本无利的大亏买卖。向南又有天国封锁，实在难办了。”
说完卡尔再次摇头，以表强调。
太子此时却并不急迫，平静地拿起黑曜石桌上的黑曜石茶具，欲饮又止，放回桌上。
“茶凉了。”他说。
长公主会意，走上前把茶倒掉，换上新杯子又新沏了一壶热的添上，然后给早已被喝空的卡尔的杯子里也续上热茶。
她给太子倒茶再沏茶显得稀松平常，但给卡尔倒茶时眼神中却满是疑惑。
与此同时，太子继续说：“阁下莫非是不想做这笔生意了？我看不像吧。”
太子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手中茶水中漂浮的叶子，但其实他的眼睛会时不时往卡尔那里瞟过去，透露出的也是一种疑惑。
茶凉了。
是指的这茶有毒，这种事每天都会发生几次，毕竟想杀他的人可排着长队呢。
而太子只是身体抱恙，脑子绝不傻，总能识破，只是刺客们太过狡猾，就算是三王子亲自出手也很难抓获这样的刺客。
他们就像幽灵一样，随时出现随时消失。
现在太子怀疑到了卡尔头上——这位喝下毒茶却面不改色的陌生人。
“生意当然要做，殿下，”卡尔脸上的笑容依旧，他把茶杯向边上推推，小臂中部撑在桌子边缘，“只是，这一杯毒茶，恐怕缺了些诚意。若你们选用毒性更强的雪粉而非黄霜，那大概还能让我的身体难受一阵子。”
太子叹了口气，是一种疑惑解开了的松弛，和新疑惑又接踵而至的无奈。
“敢问阁下何方神圣？”
“神圣不敢当，不过是正游山玩水的两个魔法师罢了，身体对毒性抵抗强些罢了，”卡尔摆摆手，学着太子的动作拿起杯子观察里面的茶叶，“南北两边一时走不通，可以走东西两面，殿下，方案我确实还有，只是都比较艰难，一条路向东，一条路向西。”
向西？
太子点点头，向东他当然理解，按照卡尔所说，穿过灰雪原再度过不知道多远的危险冰海，就可能遇到新的国家，这个确实值得一试。
“那么，向西又当如何呢？”太子这么多年来做生意，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西方诸国，他太了解那些人了，此时如果卡尔与他讲和西方诸国贸易，无异于班门弄斧，“西方诸国我们的使者自然已经走遍了，那是世界的尽头，又有什么足以开拓的市场呢？”
卡尔喝了一口茶，抬头看看太子，后者在尽力显露出精力旺盛的样子。
“和向东一样，应该一路向西走下去，穿过蛮荒，开辟更远的商路，找新的贸易伙伴，殿下。”
“可是…”
卡尔当然知道太子要说什么，于是放下茶杯笑了几声，身子前倾，语气平和地说：“殿下，您听说过这样一种说法吗？我可听闻，这大地或许是球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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