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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小学

    面向九山的露台上置着两把躺椅,一把清漆实木的,一把老黄竹的,实木那把是原本二虎的专座,清秋回来后老跟他抢,二虎就提议再买一把一模一样的,可清秋偏要买一张黄竹的,还买了最老式的,她爷爷刘大盘那个年代流行的那种。靠背可以调节角度,从九十度直坐到一百八十度平躺,怎么舒服怎么调,椅背上方编了个竹枕头,刚刚好护住后颈;下方做了适当的坡度完美地托住腰,两边卷云般拱起的扶手弧度优美,椅下还有一张方竹凳,抽出来可以做脚踏,也可以做茶几,躺在椅子上面,人椅合一,双腿懒懒地搭在脚踏上,手边一杯茶,别提多舒心了,此等惬意,正对了那句“夫复何求?”只是竹椅一动一“吱呀”,吵得没个清静,清秋却觉得这正是竹椅的宝贵之处,静得发慌的时候还能跟它唠唠,不信你跟木椅说话试试,看他给不给你“吱”一声?

    清秋就在这黄竹躺椅上,身上裹着毛毯,优哉游哉地面对着冬日不怎么敞亮的苍天和没什么看头的九山,一躺就躺了一个多月,一躺一坐间已经元旦了。清秋除了偶尔帮忙菜地的活儿,哪儿也不去。大哥整日里在窑洞烧瓷器;二哥自称忙清秋觉得他偶尔也在外边瞎晃;大嫂洗衣做饭,里里外外也是不得空,就连侄子小海都是天一亮就起床上学,晚上临睡前还在做家庭作业,只有清秋闲人一个,日日饭厅,厕所,卧室三点一线,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大同小异,同的是地点和事件,异的不过是时间和细枝末节,比如:起床时间不同,睡觉时间不同,三餐吃的也不尽相同,这在许多人看来也许是在虚度光阴,但这一个半月以来,清秋越发领悟到人生在世,无外乎吃喝,拉撒,睡三件事,其他的都不重要。

    睡到日上三竿,清秋去楼下厨房取了三个嫂子包的粉丝包子,倒了一壶红白黄三色米茶,走到楼梯口,一只脚刚踏上前往上二楼的第一级阶梯,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车轮碾过砾石的声音,清秋吊着脑袋向外看,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徐徐开到院门前,倒车停稳后,最先从车里出来的,是一只糖炒栗子色及膝长筒皮靴,靴里黑色紧身连裤袜包裹都一条纤细匀称的腿,紧随其后的是一件蟹黄风衣,风衣长及脚踝,下摆微阔,像旧时的长大褂,也像开错了叉的民国旗袍,旗袍领子后面挂着个兜风帽,帽子里塞了一堆染成了金黄色的头发,发尾干燥得萧瑟,就像是兜了一帽子秋天的稻草,稻草自头顶高高地垂下,宛若太上老君手执的拂尘。那人长着一张标准的瓜子脸,柳叶远黛眉远到了太阳穴上,绣帘般的睫毛下,一双凤眼长长的,墨黑的眼线笔在眼角上打了一个勾,几乎跟眉毛连在了一块儿,妖娆中透着些怪异。嘴唇扁而薄,猩红的口红拉过嘴角,怎么看都像是生撕了一只死老鼠,血淋淋地引人生畏。种种风马牛不相及的元素被莫名其妙地安排到了一起,硬生生凑出了一个四不像。

    清秋扬了扬眉角,心道这人可真是二十年如一日,对高耸入云的马尾一如既往地情有独钟啊!她径直上了二楼,拐出露台,半躺在她的专属黄竹椅上,一边叹她的极品早午餐,一边晒着冬日的暖阳,好不自在!

    陶镇西南向的九河支流水浅而清,河中的游鱼,跳虾,爬蟹无一不看得清清楚楚,更不用说随波摇曳的河草和五彩斑斓的鹅卵石,掀开浅滩上的卵石,不时总能抓些土鯆子。河岸两畔长着无数没腰骨的垂柳,随雨飘,迎风摇,得名柳江。年年三月暮,柳絮满天飞,飞到江面上,飞到马路上,飞到人民医院的草坪上,飞到医院对面的小学操场上,钻进孩子们的鼻孔里,让敏感如清秋的人哈啾不止,这便是陶镇的小学——杨柳小学。

    杨柳小学是周边十里唯一的小学,附近庄子的孩子们都到这儿上学。学校一个班近五十人,一个年级两个班,全校师生总计超过五百人,能抵小半个陶镇,人多,校舍却不大,特别是操场,广播体操的时候,四四方方一块地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学生,每个人都缩手缩脚地伸展着四肢,一个不小心就会碰到旁边的人,那个画面总让人想起僵尸舞会。到杨柳小学报道的那天,各年级的孩子们被各班班主任领到了各自的教室里,清秋她们那一班被带到了东墙角落的教室里,老师让同学们先各自找空位坐下。点了名,分发课本后,第一堂课便结束了。

    百种千般巧,不过是因为地方小,巴掌大的地方,相熟的人总能遇到,更何况,学校一个年级只有两个班,同龄人不是同班也是同校,清秋跟她同岁的表孙女蓉蓉碰巧被排在了同一班,清秋本想跟她打个招呼,可她们四目相视不过两秒,蓉蓉即刻把脸侧到了一边,她便不好再向前半步了。

    跟清秋同桌是一个绑着马尾的女孩儿,马尾扎得特别高,高得傲慢无理,像冲天炮,冲天炮顶立着一只丝带打的颤颤微微的红蝴蝶,下课离开座位的时候,那长长的马尾还扫了清秋一脸。细心的三哥昨日一再提醒她,到学校后第一个要知道的地方就是厕所,以前他上一年级的时候,同班有个同学就因为尿急,一时找不到厕所濑在裤子上了,所以下课铃一响,清秋便急急忙忙去找厕所了。然而,等她回来时,那高马尾同桌却把清秋坐的那一头凳子塞到了桌子底下,而她的书包被毫不怜惜地扔到了地上。

    “你不能坐在这儿。”高马尾说话的时候,下巴翘成了个老烟斗屁股。

    陶镇是个小地方,清秋还从没见过像高马尾那样的女孩儿,不仅是她身上那仙女一般的粉红百褶连衣裙,珠宝箱似的双肩带书包和带磁铁的高级铅笔盒以及里面许多她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新奇文具,也包括那张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脸,和傲睨万物、目空四海的双眼。清秋后来才知道,她叫余敏珍,是人民医院新任副院长的独生女,以前住在五林市,一个星期前才刚刚搬到陶镇。清秋第一次听到“五林”的时候以为是武侠故事里的“武林”,她心中对那个地方充满了期待和向往,后来三哥教她识字,她才知道是一二三四五的五,顿觉意兴阑珊,虽则如此,她也知道五林是个大城市,这位高马尾同学是大城市里来的。

    清秋慌忙拾起她的书包,那是大哥找陈记裁缝给她缝的,虽然,相比高马尾的书包,清秋那个用两块边角料三面封口,再加两条带子制成的所谓书包最多只能算个布袋子,可她还是喜欢得不得了,因为上边印着大熊猫啃竹子的图案,好看极了。

    “为啥呀?”清秋问。

    高马尾忿忿地反问清秋:“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你这扫把星想害死我吗?”

    清秋把目光投向蓉蓉,蓉蓉却根本连正眼也不给一个,虽然她扫把星的恶名迟早会被揭露,却万没想到竟如此之快,快得她有些措手不及,她像被猎人逮住的小兔子,满眼里都是慌乱。教室后排其实还有一个空位,可她不敢坐过去,她怕会遭逢一样的待遇。她惴惴不安地杵在原地,双手紧紧地扯着书包肩带,似有芒刺在背,她觉得她全身的血液都倒流向了脸颊,涨得她火辣辣地疼,为了不让自己流下眼泪,她几乎把自己的下唇咬出血来,她没有勇气面对同学们的脸,只能垂着头无助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班主任走进教室,见到独自一个人立在桌旁的清秋,严厉地道:“刘清秋,你站那儿干嘛?还不快坐下?”

    清秋缓缓抬起头,用舌头舔了舔被自己咬得生疼的嘴唇,正犹豫着该怎么回答,高马尾倒是敢作敢当,刷地站起身道:“报告老师,她是扫把星,我不跟她一桌。”

    班主任这才留意到桌下的凳子,他看一眼清秋,又看一眼高马尾,却并未说什么,顿了顿,说道:“现在,所有同学去外边排队,按身高次序排座位。”

    很快,在班主任的指示下,同学们迅速排成了两行,男生一行,女生一行,女生那一行里,本该排中间的清秋被挤到了队尾,她站的位置离她隔壁的女同学至少三尺远。

    全班四十九个学生,清秋理所当然地成了落单的那个,她被安排在了最后排的角落里。她觉得挺好,反正她也习惯了一个人,一人独享两个人的座位,何乐而不为?别人想,老师还未必同意呢!唯一的问题是前面许多人的个子都比她高,她经常看不到黑板上的字,如果小学也能像大学一样建成阶梯教室就好了,不过,小朋友跑来跑去可能容易摔倒。

    然而,清秋高兴得早了些。第二天,来了一个矮小的男同学,整个人又黑又瘦,干巴巴的,像一条熏了整个冬天的前腿腊肉,十指跟清秋家里用来薅松针树叶的竹耙似地,骨节分明;胳膊细得仿佛一掰就断;两条腿更是瘦骨嶙峋,迈起步子来就是一双行走的筷子,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他大概好久没洗头了,头发已经分不出发丝来,只有发饼,每一饼都油腻,厚重,粘稠,油光发亮的,一看就不是化学头油,而是凭自己的真本事培育出来的绝无添加的天然头油,那颗头颅就像是灶头三年没洗过的油瓶,黏糊糊地,一摸准一手油垢,三尺以内都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打眼一看,他就像一只刚从垃圾场爬出来的营养不良的脏猴子。他叫何水生,是清秋的同桌。

    下课铃声一响,同学们迅速围成了几个堆,每一堆都跟清秋他们同桌二人保持着距离,好像他们是传染病源体。清秋跟何水生两人基本没有什么交集,“让一下!”何水生总是会在某个小息时突然站起来,而清秋则会把身子向桌面倾一倾,给他让出一条道。每次离开座位前,他都会先神气地甩一下油头,再昂首挺胸,扬长而去。那就是第一个学期里,清秋跟他仅有的交流,有时候他可能只是出去上个厕所,或者去操场上闲晃一下,回来时,还是那句“让一下!”,清秋再把凳子往桌子方向移一下,腰贴着桌面,让道给他坐回去。她一直很后悔,当初她应该坐里面的,那样的话她就不用老给他让道了,当然,说“让一下”的人可能就是她了。有时候,他出去后便不会再回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时候甚至整天也见不着个人。在清秋跟何水生的书桌中间,不知谁用小刀刻了一条直线,那就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三八线,他们本着“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的原则,自觉地在属于自己的区域内活动,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第一个学期。

    年后开学的第一天早上,以高马尾为中心的一大堆同学忙着向别人炫耀自己过年的收获:收了多少压岁钱,得了什么新玩具,买了几件新衣裳,热闹得不得了。突然,何水生飞奔着跑进教室,清秋来不及给他让道,只见他慌忙把书包往清秋身上一扔,然后亟亟地钻进靠门口一列的角落里,躲在桌子底下。清秋不明所以地看着那无端飞来的书包,那是一个军绿色的四方包,解放军用的那种,准确地说那已经不能再称为书包了,只是一团油渍渍的破烂,断掉的肩带被胡乱地打了个结,一支红黑条纹铅笔从底部一个破洞钻了出来,清秋正犹豫着要不要把那露在外面的半截铅笔推回去,忽然手上一轻,书包被人抢走了。一个牛高马大,颧骨上挂着两块横肉的女人站在清秋面前,手里拽着那团无辜的破烂。清秋眼看着她把书包猛地反转过来,里面的东西刷啦一下洒了一桌子,惊得她不由自主地往墙角缩了缩。

    “短命鬼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偷钱!让我找到看我不打死你,短命的王八羔子……”那个女人一边翻东西一边骂骂咧咧。她把何水生的每一本书每一本作业每一页都仔细检查了个遍,可惜什么都没找到。然后她抬起头,一双三白倒三角眼直直地盯着清秋,问道:“何水生在哪儿?”

    清秋直摇头。

    女人缓缓站直身来,犀利的眼神在教室里狠刮了一遍,谢天谢地,何水生没被发现,最后她走向讲台,俨然校长发言:“你们有没有看到何水生,知不知道他在哪儿?要做诚实的孩子……”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又换了一招:“有谁告诉我,我保证有奖励!”不知是她的模样吓人还是同学们的善心爆发了,从头到尾竟然没有一个人出声,在何水生的整个小学生涯里,那可能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受到同学的友情。

    等清秋把那一桌子的狼藉收拾干净了,何水生才从桌子下爬出来。

    “谢谢!”何水生回到座位上,低声道。

    清秋没有答话。第一,她不确定他那声谢谢是对她说还是对全班同学说的;第二,这是除了“让一下”之外,清秋听他说过的唯一不同的话,而且还是面对桌面说的;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清秋根本就无心帮他,只是因为那个女人瞪着他的模样太恐怖,她吓得说不出话了,才没把他供出来。

    中午放学后,住得离学校近的同学,比如那个凌驾于全班同学之上,众星捧月般备受拥护的公主高马尾,她家就在邻街的医院职工宿舍楼里,所以她每天都回家吃午饭;而像清秋那样住得远的,大部分都是带盒饭在学校吃,大龙担心天天吃冷饭对身体不好,第一个学期,他每天中午都把饭送到学校给清秋吃,年后,窑里事情越来越多,抽不出空来,大龙就买了个保温饭瓶,保温瓶很贵,卖半窑的碗才能买一个,可大龙还是买了,眼睛都没眨一下。他每天一大早起床,把早午两顿都做好,那样的话,到了中午,清秋吃的时候还是热的。听说何水生的父亲是医院的清洁工,他家在医院后面那排矮房子里,因此他平时也都是回家吃饭。然而,放学铃声一响准是第一个跑出教室的人,那天不知怎么回事,一直趴在桌子上睡觉。虽然已经同桌半年,可他们基本不讲话,更何况清秋以前听过一个故事,说一个在梦里跟人搏斗的人被突然唤醒,神智不清之下把唤醒他的人杀了,清秋怎么着也不可能冒险把他叫醒,置自己于危险之中。

    关于清秋的骇人故事,全班同学都知道,指不定全校师生都听说了也不是不可能,也许正因为如此,无论清秋本人是多么不讨喜,却也没人敢欺负她,都担心万一她要是下个诅咒,把他们都咒死了怎么办,大概在同学眼中,清秋跟森林里的邪恶神婆差不多,所以,虽然已经过了半年,清秋身边还是连半个朋友都没有,然则,没朋友也有没朋友的好处,比如吃饭的时候,不需要三五成群围坐一堆,你在我碗里夹两根菜,我在你碗里挑几颗豆,一个饭盒里不知道夹杂了多少人的口水。清秋打开饭盒,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个鸡蛋,大哥在山上放养着一群鸡,母鸡下的鸡蛋大哥二哥都舍不得吃,基本都让她跟三哥俩人承包了。早上她睡过笼了,早饭来不及吃,大哥就在她饭盒里塞了两个水煮蛋,让她在路上吃,然而时间太紧,清秋连奔带跑好不容易才在学校那两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关闸前冲了进去,根本顾不上吃。小木屋盖好后,大哥就在屋后辟出了一小片菜地,勤劳有艺术天份的大哥在有限的土地上做出了最完美的规划:葱,蒜,辣椒,蕃茄,大白菜,黄花菜,洋姜,峨眉豆,南瓜,空心菜等等;除了峨嵋豆和南瓜蔓藤靠大树,其他的都是一个品种一个小方块,具体分布按菜的习性,高矮和颜色不同来决定,比如长豆角需要搭差不多五尺高的三脚架,洋姜长得也有一人高,大龙把它们安排在了角落里;蕃茄颜色鲜艳,被安排在正中;空心菜喜水,大龙便把靠近水缸的那一块给了它,方方块块排列得有理有据之余还错落有致,煞是好看,当季的蔬菜新鲜,清秋不时会掐几把送到许婶那儿,二虎有时候也会送些去大师傅家,剩下吃不完的都被晒成了菜干,留着过冬。那日的午饭是清秋爱吃的干豆角炒腊肉末,早饭没吃,她的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她把鸡蛋拿出来搁在倒置的盖子里,便迫不及待地扒起了饭。

    吃完饭菜,清秋已经饱了,她正打算把鸡蛋放回饭瓶里,忽然听到何水生一声咳嗽,清秋转头一看,竟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清秋以为他要回去吃午饭,习惯性地给他让出了道。

    “嗯哼!”何水生又咳了两声,却没有要出去的意思,清秋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便接着收拾。

    “那个……”何水生突然开口。

    听到何水生嘴里冒出这两个字,清秋还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禁不住看了他一眼,却见他也看着自己。

    “那个……”何水生指了指清秋的手,吞吞吐吐地道:“那个……你……”

    清秋愣了愣。

    “那个……鸡蛋……你不吃了吗?”何水生又问。

    清秋看一眼鸡蛋又看一眼他,不太确定地问:“你想吃吗?”

    何水生点头,又吞了吞口水。

    清秋哦了一声,把搁着鸡蛋的盖子往何水生身边推了推。清秋想着反正她吃饱了,要是就这么带回去,免不了要被大哥念叨她不吃早饭。

    何水生的眼里放着光,忙伸出手去取。他的手很小,与其说是手,更像是乌鸡爪子,黑呼呼的刮不出两钱肉来,他长指甲里的陈年老垢刮下来大概都比手上的肉重。何水生也许感受到了清秋异样的目光,拿鸡蛋时很小心地没让自己的手接触到盖子。他一定饿得紧,一个鸡蛋到嘴里,像猪八戒吃仙桃,没嚼两下就囫囵吞了下去,然而,很意外的,当拿起第二个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很腼腆地说了句:“谢谢!”

    清秋有点惭愧,虽然她没吃过,那也算是她吃剩的。

    何水生把第二个剥好的鸡蛋掰成两半,一半是纯蛋白,一半的蛋白上顶着着小太阳。这一次,他吃得很慢,似乎舍不得一下吃完。“真好吃!”他说。

    “你……不回去吃饭吗?”清秋问。

    “那个女人……就是早上那个,会打死我的。”他一口吞下了一个太阳。

    “那晚上你也不回家吗?”听说何水生的母亲在生下他后不久就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如果清秋猜的没错,早上那个凶神恶煞的女人应该是他的后母。清秋以前还想不明白为什么戏里的后母都很坏,看来“戏”出有因。

    “晚上我爸在家,她不会打我。”何水生答道。

    想起早上那个女人说的话,清秋踌躇了半晌,问道:“你偷钱了吗?”

    “嗯!”他把剩下的蛋白全部塞进嘴里。

    清秋没问他为什么,大哥常说事出有因。

    第二天早上,何水生没来上课,那是常有的事儿。吃午饭的时候,教室里已经没几个人,清秋刚拧开饭瓶盖儿,忽然有一个声音在她身旁响起:“清秋,让一下!”声音很轻,蚊子似的,清秋以为是错觉。“清秋,让一下!”这下清秋听清楚了,她闻声转头一看,不禁呆住了,这真的是何水生吗?何水生到的时候,一股鱼腥草跟死老鼠交集的气味会先到,再说,他从来不叫清秋的名字,而且还不带姓。眼前的人着实出乎清秋的意料之外,其他同学的眼睛也都齐刷刷地望向他,他自己显然也很不习惯,见清秋怔着,他已经不耐烦了,“让一下!”熟悉的语气终于唤醒了清秋,这才赶紧给他让道。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语,何水生洗澡了!这实在是大年初一早上收红包——头一遭!今日的他可是大不同了,头发根根分明,一张瘦削得没二两肉的小脸洗干净后,也算是有鼻子有眼,只是看起来越发的瘦弱病态。等他坐下,把胳膊搭上桌子的那一霎那,清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手腕上一条条的血路子说明他失算了。他瞟了清秋一眼,把袖口往下扯了扯,可惜袖子太短遮盖不住。

    “不是说你爸在不会挨打吗?”清秋在心里嘀咕了一声,他却好像听到了她的话,低头轻声道:“是我爸!”

    清秋平时话不多,在讲话这件事儿上没经验也没天赋,溜出嘴的都是不经大脑的讨人嫌的话。“谁让你偷钱?”

    沉默了一会儿,何水生说:“那是我的钱,我的压岁钱。”

    这点清秋倒是同意的。爹娘过世后,清秋只有三个哥哥,二哥跟三哥都还在上学,唯有大哥会在年三十晚上给压岁钱,刚上九山第一年,大哥把钱袋翻了个底朝天总共只有几块钱,还要买表哥表嫂们的过年礼,虽然最后那些东西表哥表嫂们没收,可也换不回钱了,所以大哥只给了她和三哥一人五毛。后来大哥筹钱买釉料的时候,清秋要把那五毛还给大哥,可大哥说那是她的压岁钱,既然给了她就是她的。去年窑洞生意好了些,压岁钱涨了一倍,清秋拿着那一块五一会儿放米缸里,一会儿夹书里,一会儿搁枕头底下,生怕丢了,她更不敢把那一笔巨款揣兜里,担心被扒手扒了去。为此,二哥还笑她没出息,一点点钱紧张成那个样子。

    “我爸问我拿那些钱做什么,我说去找我妈,他就扯了藤条使狠劲地抽我……”何水生接着说。

    清秋向何水生投出难以置信的眼光,心想你妈不是不要你了吗?为何你要去找她?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那个女人说我妈在荔城。”何水生像是清秋脑子里的一条虫,自顾回答道。

    清秋觉得他被骗了,而且,就算是真的,就他自己打听了解,荔城比五林还远,他要怎么去?去了又要去哪里找他妈妈?他都不知道她妈妈长啥样,这些问题他大概没想过,也许他根本想不到,毕竟他那么笨,每次默写都不及格,竟然还想跑那么远去找人,真是蠢!清秋没来由地有点生气,细细想想,她为什么生气呢?别人骂她是扫把星她都没生气过,也许是习惯了吧!饭瓶里飘出猪肉炖大白菜的香味,大哥只买了二两五花肉,清秋饭瓶里至少有一两,可不知怎地,她突然没了胃口,她拧紧瓶盖,撒气似地把饭瓶推到了一旁,不偏不倚,正好停在何水生面前。

    “你不吃吗?”何水生瞪大双眼望着清秋。

    清秋本是不小心,可何水生那半脸惊喜半脸期待的神情让她生了些说不出的情绪,挨饿的滋味儿她太了解了。“我早上吃得太饱,不大饿。”清秋扯了个谎。

    “那我吃了?”何水生很兴奋,人说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会儿伤还挂着,他倒没事人一样,难道不痛吗?

    清秋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何水生吃得狼吞虎咽的,一口气饭瓶里的饭就去了一半,肚子稍微垫了个底,这才留意到清秋在盯着自己,他停了停筷子,一脸窘迫地道:“我从昨儿中午起就没吃过东西了。”

    清秋点了点头,移开了眼。二哥以前犯事,大哥也老罚他没饭吃,可大哥从没打过二哥,然而对于何水生来说,不给饭吃大概是比挨揍更大的惩罚。

    “你家的饭真好吃!”何水生咀嚼的时候,腮帮子像滚轮似的迅速转着。”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喜欢吃,尤其喜欢吃肉,好像从没吃过肉似的。“是我大哥做的。”清秋很自豪,大哥的手艺确实不一般,哪怕是一把野藠头,他也能炒得香香的。

    “每次家里煮好东西,那个女人……”他顿了顿说道,“总是先把最好的挑出来给那个小杂种,剩下的,当我去夹的时候,她也总是有意无意地压着我的筷子,存心让我吃不成。”

    清秋猜他口中说的好东西应该是指肉,而那个小杂种大概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很快,饭瓶已经见底,何水生似乎才意识到清秋可能要饿肚子,两边腮帮子塞得像两个乒乓球,说话时差点没把饭喷到清秋脸上。“你真的不吃了?”

    清秋摇了摇头。

    “从明天起,我也带饭!”何水生说。

    清秋只当他随口说说,没想到第二天上午放学铃一响,他真的从书包里掏出来一个长方形的铝制饭盒,盖子正中是一个大大的三角牌压模标志,下边还有凸起来的一行字:五林铝制品二厂,一笔一画上都留了清晰的黑灰油垢,像是素描画的阴影一般,越发突显出那几个字的立体感。从那以后,何水生只要上学便带饭,每次他都很大方地请清秋吃他带的东西,清秋每次都拒绝,不是因为他带的基本都是酸豆角炒辣椒,豆瓣酱,大麦酱,豆腐乳之类的东西,而是那个饭盒太脏,有好几次,清秋都有想用洗衣粉帮他洗刷干净的冲动。当然,清秋很清楚何水生请她吃他的东西,其目的根本也想吃她的,有肉的时候,清秋也分他二片,每次他都笑得裂嘴。何水生说清秋吃得少,所以长得矮,清秋不服气,说至少比他高,他也不服气,争论不休的结果是他们靠墙站直,拿铅笔沿着头顶在墙上画线,最终发现原来他们一样高。他们商量好了,每个月量一次,看谁长得快,然而,接下来的三个月他们还是一样高,因为他俩都没长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