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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同桌何水生

    陶镇的夏天是从六一儿童节开始的。过了六一,女孩子们都开始换上了裙子,而许多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们则跳进柳河里游泳、抓鱼、打水仗,何水生就是其中之一。有一天,他从河里游泳回来,往清秋桌上放了一样东西——一个柳树皮卷成的喇叭,跟唢呐一般大。清秋疑惑地看着他,他抓着后脑勺,咧开没了门牙的嘴,口齿不清地道:“送给你的!”

    清秋仔细瞧了半天,却并没伸手去拿。

    “是柳皮喇叭!”何水生道。

    清秋自然认得那是柳皮喇叭,二哥以前也给她做过一个,没何水生这个大,可她闻不惯柳皮的生臭味儿,只拿在手上玩了会儿,转手便送给了三哥,三哥还吹了《十五的月亮》给她听。

    何水生以两指作示范,指着喇叭口说:“你在这儿咬几下,把它咬扁,就能吹出声来。”

    清秋摇头说不要。

    何水生急了,把喇叭抢拿起来,用门牙洞旁刚换没多久的虎牙在喇叭口“吧咂吧咂”几下,接着腮帮子一鼓,喇叭真的发出了“呜呜”声。何水生不顾其他同学的白眼,把喇叭递给清秋,说:“就像这样,你也试试!”

    “咦!我不要!”清秋几乎是本能地把他的手推开,柳皮小喇叭掉在了地上。

    何水生愣了一下,把喇叭捡起来,随手塞进了裤袋里,满不在乎地道:“不喜欢算了。”

    陶镇四季分明,冷的时候似个冰窟窿,热得时候下午两三点在日头底下走,能把塑胶鞋底给融化了,空气里都飘着刺鼻的塑料味。平日里的九山,早晚都还算凉爽舒适,可六月九号那天,天上像多出了个太阳,一大早的把龙脉九座山烧成了条大火龙,清秋手里摇着老蒲扇,却感受不到半点凉意,反而跟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扇火焰山似地,越扇火越旺。知了从早上开始就“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炎热天气里任何声响都让人烦躁,二虎嘟囔了一句:“知了,知了,你知道啥呀?吵死了!”说着提了桶和鱼篓子又要往河边跑,清秋想跟着一起去,她喜欢提着桶子,掀开圆圆扁扁的鹅卵石,寻宝似地找土鯆子和河蟹,再把鹅卵石堆成墙,在河边隔出一条小溪来,然后,跟在二哥的屁股后面,顺着小溪一边跺脚一边把鱼儿往鱼篓方向赶,鱼儿受了惊,无处可逃,只能乖乖地自投鱼篓了。可二虎不让,他打算去柳江,那儿都是光屁股的男孩子,清秋也只好作罢。那日运气尤其好,二虎不仅在浅滩上的卵石下抓了好多土鯆子和河蟹,还赶到半篓子的鱼虾,傍晚回家时提了满满一大桶,大至巴掌宽的河鲤,小如米粒儿细的虾子,还抓到一条两尺长的黄鳝,黄鳝背上一层黏糊糊的透明稠液,在木盆里蠕蠕地左滑右溜,清秋第一回见鳝鱼,以为二虎抓了条蛇回去,二虎骗她说那就是蛇,是水蛇,清秋对着那水蛇端详了一阵,问道:“蛇能吃吗?若是能吃,咋不把下雪那天床底下那条花花蛇抓来吃了?”二虎道:“那条蛇我们可吃不了。”清秋问为啥,二虎很正经地说:“那条太大了,大蛇吃人,人吃小蛇,小蛇吃蚯蚓,蚯蚓吃泥巴。”清秋终于唔出了大道理:原来大家吃的都是泥巴。

    第二天是星期一,大哥一早起来煎了土鯆子,清秋特地夹多了几条,原想着要分一些给何水生,他却又旷课了,整个上午都不在,不知道又跑哪儿玩去了。何水生不在的时候,清秋的午饭吃得特别清净自在,吃完还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睡醒伸懒腰的时候,她还对着身侧的空位低声咕哝:“懒鬼何水生,你以后最好每天都不要来。”

    突然,前方传来同学们的对话:

    “死了?”

    “嗯。”

    “啥时候死的?”

    “昨晚上,也许昨天下午,我也不清楚,反正听说整夜没回家,早上被一个打鱼的发现的。”

    “在哪儿?”

    “柳河里。”

    “淹死的?”

    “可能吧,谁知道呢!”

    “天啦!”

    “真是害人精!”

    “就是,就是!”

    “我跟我妈说,幸好我当初坚持没跟她坐,要不然,死的可能就是我了。”是高马尾的声音。刚睡醒还在迷糊中的清秋突然打了个激灵,她这才留意到,全班同学都盯着她,有些在窃窃私语,也有些像高马尾一样毫无顾忌,生怕她听不到。

    高马尾见清秋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冷笑一声道:“害死了人还不让人说了吗?”

    “谁害死人了?谁死了?”清秋平时没什么说话的对象,话也不多,可该说话的时候她却也是丝毫不畏惧的,二哥常说理不亏声不微,坦坦荡荡,理直气壮,怕啥?

    “何水生死了,你说是谁害死的?”高马尾站起来,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清秋,好像这样能给自己增加一点气势。

    事实上,大家知道的所有关于何水生的事,都来自高马尾,清秋虽然不喜欢她,却也知道人命关天的事,她还至于拿来说笑,毕竟他们都是人民医院的职工子弟。然而,这一次,清秋不信,“你胡说!”清秋倏地站起身。

    “我妈亲口跟我说的,尸体还在柳河边呢!不信自己看去!”高马尾的骄傲容不得别人对她有半点质疑。

    清秋不信!

    他是何水生!

    他说他认了九河做干娘,所以叫水生,他是水的儿子,虎毒还不食子呢!水怎么可能把他淹死?

    她不信!

    顾不得头顶烈日,顾不得脚底鹅卵石打滑几次险些摔倒,清秋一路奔跑,直到看到了草席上的一双小脚。

    “我的儿呀!你咋就这么走了呢!你虽不是我亲生的,可我待你可比亲儿子还亲呀!就算你娘我千错万错,你也不该撇下你爹和你兄弟呀!我的儿呀……”真是闻者悲伤,听者陨泪,挽词唱得有节奏有韵味,虽然只见过一次,可清秋对她印象深刻,那把声音更是特别得让人无法忘怀。在那声音周围,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平时也没觉得何水生多么招人待见,这会儿死了,倒突然受人关注起来了,里三圈外三圈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对于死人的兴趣似乎比活人大,陶镇外五里上下的公路上有一段又陡又弯曲的长坡,坡下每一两年都会发生一两起车祸,如果有人不幸死亡,附近的乡民自不必说,更有十里八里外的人特别赶过去瞧,一半是伸长脖子凑热闹,另一半想来是物以稀为贵,和平年代里意外死亡的人平日里不多见嘛!所以特别销尖了脑袋往人堆里挤,瞅瞅到底死人是怎么一副模样,好八卦的,会像见了啥了不起的大人物般,转头跟别人绘声绘色地描述死者的点点滴滴,也许有人还会借机设想一下自己咽气后的样子。

    忽然,哭声戛然而止,人群自动散开,留出一条星光大道来,清秋终于看到了何水生。爹娘离开人世时她还小,什么都不懂,姑姑刘小碗走的时候她已经被打晕了,姑姑的儿子,也就是清秋的表哥不愿让她参加葬礼,所以也没能送姑姑一程,这算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直面死亡。

    她不敢相信何水生已经死了,星期五那天他明明还好好的,他们俩还比谁高谁矮了,吃午饭的时候,她分给了他半个鸡蛋,他撕下语文目录页为她折了一只鸟儿。今天早上她往饭瓶里多夹了六条土鯆子打算分给他,她满以为他会高兴得两眼放光的,而此刻,他仰面朝天躺在一张草席上,全身上下只穿一条发白的灰蓝色内裤,雪白的阳光洒在他脸上,像睡着了一样。

    清秋木然地向前走了两步,却突然被人拦住,那人注视了清秋一会儿,目光霎时变得凌厉,猛地捉住她的肩膀,指甲几乎嵌入她的肉里,发了疯似地摇撼她的身体。“是你!我记得你!就是你害死了我儿子!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呀!”如果清秋是个橘子,那时应该被挤得滴汁不剩了。

    “懒鬼何水生,你以后最好每天都不要来。”这是她中午醒来后对着何水生空落落的凳子心里说的话,没想到竟一语成谶,是她,都是因为她,为何要对他下那么恶毒的诅咒。清秋两眼毫无生气,瞅着像个稻草人,一晃就被推倒在滚烫光亮的鹅卵石上。

    人群中七嘴八舌,对着清秋指指点点。

    “原来是刘大碗的女儿!”

    “实在是个扫把星呀!”

    “哎呀,谁想到坐一起也会被克呢?是不?”

    “瞎子算得准呀!她可是百年不遇的煞星……”

    推搡清秋的那双手灵敏地一转,眨眼又扑回何水生身边,哭声抑扬顿挫。“我的儿呀!是娘害了你呀!娘早听说你跟一个克星坐在一起,咋就没让老师给你调个位呢!是娘的错哇!我的儿呀……”。

    热闹看完了,人群渐渐退去,那哭吊声也随着人群的消散从原来的哀痛婉转变成了小曲儿似的哼唱,到最后,干脆连人影儿也不见了。溽暑正午的太阳白得通透,似一个骨瓷纯白大圆盘,把柳江两岸的五彩卵石都烤成了白鸭蛋,上烤下煎,清秋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熟了,身上嘶嘶冒着白气,趁热切成肉块便可以摆盘了;两旁的杨柳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蔫蔫巴巴的,像焯过水的空心菜;杨柳下的水是绿色的,像五山新尖儿茶;有肉,有菜,有茶还有白鸭蛋,空气中弥漫着的太阳的味道,石头的味道,水的味道,清秋似乎还闻到了烤肉的味道,菜的味道,咸鸭蛋的味道和新茶的味道,何水生啊!开饭了!

    清秋觉得头晕眼花,她疲惫地瘫倒在地上,把自己蜷成了一只猫,眼里含着不远处的那一对小脚。她本想爬过去,离他近一点,可不知为什么,她全身上下好像被什么东西缚住了,让她一动也不能动,她只能保持那个古怪的姿势:躺不像躺,侧不像侧,趴也不像趴,从骄阳似火的正午,到日光微斜,再到暮蝉声尽,江面一片灰黯,寂静。岸边,一截半朽的老柳树桩上,一条细长的破烂不堪的黑纱帐,随着深绿色的柳条在黄昏的暗风里似动不动。

    大龙跟二虎找到清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沉静的柳江边,垂柳像蓬头散发的开路鬼一般立在两岸,阴森森的。开路鬼中央围着两个小人,一个颓萎地蜷着,一个直板板地躺在,江水倒映着一轮朦胧的玄月,咕咕地唱着送魂歌。

    清秋的皮肤多处被烫伤了,发着高烧,二虎背着她去附近的医疗室,迷糊中清秋听到医师说:“在毒日头底下暴晒了一下午,傍晚又吹了风,又热又冷的,不发烧才怪。”清秋觉得她整个头像个即将爆炸的地雷,难受得她抓破了额头皮,全身肌肉酸痛都好像睡梦中被人从头到脚暴揍了一顿,明明是六月天,她裹在被窝里还冷得浑身发抖。那是清秋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发烧,一连烧了三天,昏天黑地里,她做了许多梦,梦到了她爹刘大碗,虽然她从没见过他,可不知为何,她就是认得那是她爹,她叫他爹,他不应她;她梦到了娘,梦里娘牵着三哥的手只是远远地望着她笑,她走近一点,娘就不见了;她还梦到了姑姑,梦里的姑姑蜷缩在一个竹箩筐里睡觉,清秋怎么唤她都不醒;除此之外,就只有柳江边草席上的那双小脚。

    病好后,大龙为了让清秋心情好一点,给了二虎些钱,让他带她去镇上买点好吃的。很多地方都不大欢迎清秋,二虎只能带她去许婶那儿吃油渣米粉,许婶问及清秋的状况,二虎说她晚上依然睡得不大踏实,隔壁桌吃粉的一个老婆子听了,煞有其事地说:“肯定是被脏东西缠上了,赶紧找人驱驱邪。”二虎平生最痛恨的就是无中生有的神婆神棍,自然不会搭理那样的话,在他还姓李的时候,他因为看了一场恐怖的戏,发了两回恶梦,奶奶笃定他撞了邪,特地请了神婆上门驱鬼。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那神婆用杯子装了满满一杯米,拿他的衣裳包好,然后用她那神婆特有的又长又弯曲的指甲在水盆里取了四个指甲勺的水弹到隔着衣裳的米上,嘴里念念有词,突然,她把米杯猛地一下扣到他额头上,他避之不及,额头上被生生扣出一个紫色的大环。本来就睡得不好,接下来的几天,因为额头疼痛难忍,他更是彻夜难眠。还是孩子的清秋不懂那所谓的脏东西是什么,过了许久才知道原来她说的是何水生的鬼魂,然而,后来她好多次专程去柳江边,却一次也没再被缠过。

    长夜漫漫,百无聊赖,清秋在许久没剔过的昏黄的煤油灯下玩过许多花样:折纸,翻花绳,用扑克算命,她本来打心底里厌恶算命这件事儿,后来发现用扑克算,她的命大多数时候都是不错的,还有,就算结果不好也没关系,反正可以重来,一次不好就算两次,两次不好算三次,四次,直到算好为止;她还试过剪窗花,她很后悔没好好跟许婶学,末了她只会剪一个喜字,还是单喜;

    清秋有一个不为外人知的癖好,具体该给这癖好起个什么名她至今没想好,就是见不得残破的东西。比如,鞋面上张了个小口,她会忍不住用手去抠,以至于那口子越开越大,直到鞋子报废;又比如,一张扑克牌的一角起了毛边,她本意只是拿剪刀修一修,后来修得顺手了,把整副扑克牌修成了一堆均匀的小三角;大哥的老蒲扇开了条缝,过了她的手后,就变成了一把扫帚,事实上,叫它蒲葵掸子也不为过,要知道,她可是花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顺着蒲葵叶脉一条一条细心撕的。因为那个癖好,清秋的手掌不知被威胁恐吓过多少次,最厉害的一次,大哥已经举起了拔火棍,因为她手一痒,把饭桌上的油漆一点儿也不落地剥了个干净,生生把一张油了大金鱼的朱漆桌子变成了张原木桌,那可是娘生前最中意之物,若非二哥救她,她那一次很可能就被打手掌了。然而,也多亏了那个癖好,让她在那些个无眠的夜里,也得到了些许乐趣。有一晚,她凑巧发现枕边蚊帐上有一股线跑了位,露出一个比其它地方稍大一点的孔来,反正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她的手又痒了,于是用小指指甲去挑,然后用指尖戳,终于,小孔被捅成了一个拳头可以自由出入的拱门,两只饥饿的长脚蚊适时钻了进去。看着他们嗡嗡地在帐中盘旋,清秋眼前恍然出现何水生满是蚊子胞的小脸。一到夏天,他的脸上、腿上,胳膊上,到处都是红点,个中缘由不问也能猜出个七八分,再说事不关己,她犯不着费心。自以为聪明的蚊子,变着法儿地不停试探,企图接近然后一饱口福,可是,不论它们是迂回隐秘还是急冲猛攻,只要它们靠近,清秋就用床头的卫生纸把它扫回升空,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玩到天亮的时候,她再毫不留情地把它们拍死,看着手心里干扁的没有一丝血迹的长脚蚊尸体,她觉得很痛快。唯一奇怪的是,蚊帐破了个大洞,大哥竟然没责备他,连数落几句都没有,以至于她又想起那张被她撕掉金鱼的饭桌,如果当时二哥不把她拉开,也许,大哥也未必真挥下拔火棍打她。

    何水生走后,那个墙上画着他和清秋的身高线的座位一直空着,有人说那个位置不吉利,诚然,最不吉利的是坐在他旁边的人。清秋跟何水生的位置原本就比别人的宽,其中缘由跟清秋是扫把星和最初何水生身上的鱼腥草味脱不了干系。何水生走了以后,前排的同学离清秋更远了,她一个人拥有的空间堪比A380型客机上的紧急出口位。也许是习惯使然,即便身旁的凳子上空无一人,她的手肘也从来没越过课桌正中的那条三八线。

    学校每个年级都有固定的教室,升一级换一次教室,进入二年级,清秋终于离开了她跟何水生一起坐过的那个座位,抬头不见墙上的身高线,低头也不见桌上的三八线,她以为何水生终会慢慢淡出她的记忆,谁知,他突然又入了她的梦,一个顶奇怪的梦,梦里何水生在跟她借橡皮擦。何水生经常写错字,却从来不用橡皮擦,写错了,他就把写错的地方涂一个黑色的实心圆。清秋曾经很认真地替他数过,他的一份语文期中测验卷上有三十四个实心圆,大小不一,每个圆都画得很规整,整个卷面看起来倒是一幅蛮好看的黑白画。如果比赛画圆圈,也许没人能比何水生画得更圆,画得更好。所以,那实在是个很离奇的梦,虽然这么想,清秋还是给他买了一块白色的,有一点儿糖香味儿的橡皮擦,扔进了柳江里。买的时候她犹豫了半天,毕竟她存了三年的压岁钱还从没动过呢,可她终究还是给他买了,花了她一毛五,当是那个柳皮喇叭的补偿。

    不管她承不承认,小学四年级以前,他是她唯一的朋友,而他们之所以能成为朋友,多半也是因为在学校最不受欢迎的同学排行榜上,她排第一,他排第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确实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