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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同桌晓旭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调来一个新老师,姓蒋,中等个子,一头乌发像瀑布一样垂到了屁股上,把她的身体均匀地分成了上下两等分。平日里,她大多都辫着一条松松的辫子,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发尾摇摇摆摆,像金鱼在水中摇尾巴。她的眼睛会说话,一笑起来眼角会往下拉,弯成两瓣豌豆荚,很是和蔼可亲,蒋老师也许是清秋整个学生生涯里唯一一个她想亲近,而对方也允许她亲近的老师。不过,话说回来,其他老师对她也不算太差,只是无视她,她觉得那样也没啥不好,没有表扬没有批评,也从不会点她的名,不在不在,在也不在,在与不在都没人在意,老师们给予了她其他同学都无法得到的自由,唯一要注意的是,那自由的前提是她不能喧哗,不能打扰到别人,否则她被逐出教室甚至开除学籍的可能比其他任何一个同学都要高,所以,她必须要像个一个隐形人那般存在。可惜,蒋老师也并未让她亲近太久——前后不到一个学期,具体是因为什么,她不大清楚,只听说老师有一个比她小四岁的男朋友,她多年省吃俭用,省下的钱都用来支持她男朋友大学和研究生的学费生活费了,好不容易熬到他毕业,他竟去了国外工作,望穿秋水,引颈期盼三年,终于把他盼了回来,谁知他给她带回来的竟然是一句铮铮的分手。老师啥也没说,送他上了火车后,便毅然站上了铁轨,让迎面而来的火车把自己的身体撞了个稀巴烂,破碎的皮肉和内脏挂在轨道两侧的灌木上,血肉淋淋的,收尸人找了一天,也没找齐全尸。

    如果不是蒋老师,清秋依旧享受着一人两座的待遇,可蒋老师一个人力排众议,硬是按身高顺序重排了座位,让一个转学生成了清秋的第二任同桌。转学生嘴角天生向上翘,笑的时候在笑,不笑的时候似乎也在笑,看着很是喜庆。除此之外,清秋对她唯一的记忆是三年级下学期的那个六一儿童节。高马尾,清秋她们班的文娱委员组织了一个舞蹈队,代表班级参加学校的六一儿童节汇演,转学生荣幸入选。必须承认,高马尾的审美能力很强,入选的女孩子们都是身材高挑,容貌俊俏的。当十条整齐的高马尾随着清一色的大红头绳飘上舞台的时候,台下掌声热烈得像九河大坝下的激流浪花。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清秋她们班即使拿不到冠军,至少也能进前三。然则,什么叫意外?有一个保险广告是这么说的:“意外意外,意料之外。”舞台上,女孩子们一会儿伸长了脖子眺望远方,一会儿低头伤感自思量;一会儿如蝴蝶在花海中徜徉,一会儿又像陀螺似地疯狂旋转,她们热情奔放,浑然忘我。忽然,一件什么东西从一个女孩裙底滑了下来,清秋擦了擦眼睛,看清楚那是一条洗得发了白的蓝色运动短裤,两侧各缝了两条一指宽的白色运动标志带。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几乎所有的运动衫裤上都有白杠,似乎没有白杠就不能称之为运动衫,杠数从一到五不等,两道和三道的居多。为什么要以白杠作为运动服标志?多年后,清秋还特地上网查了一下,众说纷纭,有说取自于运动跑道的;有说为了比赛醒目的;有说纯属为装饰的;也有说裤子由上至下的白杠能从视觉上拉长腿部线条,看起来更修长的;清秋均不以为然,初二有一次体育课,清秋五十米短跑时不小心摔破了膝盖,她就跑到厕所里,用小手帕当纱布,再用削笔小刀从校服裤子两侧各拆了一条边下来,为自己包扎好从而免去了被大哥发现的风险,是以她深信那白杠是有很深层次的技术考量在里面的,毕竟运动容易受伤,而且杠数越多越好,幸亏她那校服上有五道杠,为了上下一致,她还把衣袖上的也各拆了一道下来,所以到换新校服大哥都没发现,五道杠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四道。也不知是谁最先想到白杠这个时尚元素,真是个了不起的设计师!

    清秋虽然是家里的老幺,可她很少捡哥哥们的旧衣服,然而,三哥就不一样了。大哥穿小了的衣服二哥穿,二哥穿小了到三哥,新衣跟三哥基本无缘,所以,在评估那条蓝色运动短裤上,清秋有足够的经验可鉴。裤子能自己滑落,究其原因只有一个:裤带太松了!当然,这是常识;一般来说,若是外衣裤,亲戚邻居送的都可以,而贴身底衫却只会是家人的,再则,那条短裤,不论是从颜色还是款式来看都属于男孩,由此推断它最初的主人应该是转学生的哥哥;再看那破旧发白的程度,它至少经历过六七载的洗礼,进而能估算出女孩哥哥的年龄,很有可能她跟清秋一样,还不只一个哥哥。二哥上初二那年,他的个子拔苗似地往上蹿,超过了大哥半个头,穿新衣的资格转眼落到了二哥头上,过了几年,连三哥也追上来了,大哥倒成了最矮的那个,不过,无论衣裤怎么传承,相比那条滑落的蓝色运动短裤,都算新净。那内裤上稀疏萧萧的布,也许被大哥剪开来当抹布的都还比它强上些许。

    按说,出了那样的意外,大多数人的做法应该会即刻下台,逃离现场,起码清秋会那么做。然而,令清秋肃然起敬的是,她并没有做逃兵,而是亟亟地把内裤拉上,一手别别扭扭地扶着腰,一手摇舞着坚持跳到了最后,先不说过程如何,清秋认为她至少担得起“有始有终”这四个字。

    台下观众为此笑成了一片,放眼扫过去,每一张大口都像是一个水帘洞,哧哧地向外喷着口水,尤其是教导主任。届时清秋刚学了两个形容笑的词语,一个是笑掉大牙,另一个是笑掉下巴,看着教导主任那两颗黄黑相间的大龅牙和那如拉线木偶一般剧烈颤抖,眼瞧着就要掉到胸口上的四方下巴,不知道还能不能完整无缺地合上,清秋心里着实替他捏了一把汗。再次见识到相同的画面是多年后,动物园里,一只穿比基尼的大猩猩在杂耍师的指引下,模仿人类做出种种啼笑皆非的举动,围观游客的笑脸跟那个六一儿童节如出一辙。

    鉴于清秋她们班的节目给大家带来的欢乐,学校临时增加了一个特别的奖项:最佳娱乐奖。作为那条蓝色运动短裤的主人,清秋以为转学生不会再上台了,却没想到,她毅然站回了舞台,收下了那份专属于她的奖赏:一个桃红硬壳笔记本外加一张金灿灿的奖状。那一刻,清秋突然觉得她上翘的嘴角就像是蒙娜丽莎的微笑,复杂而令人费解。遗憾的是,她到底还是没能做到不为所动,自那天以后,便再也没出现过,据说,她跟何水生一样,都死在河里。

    时至今日,清秋已经记不起转学生的长相了,只是每每见到带白杠的蓝色运动短裤,眼前总是会莫名地出现一个上扬的嘴角,宛若蒙娜丽莎的微笑。

    如果何水生的落水清秋还只是嫌犯,那蒋老师和蒙娜丽莎的离去则正式给她定了案。随后学校发生了许多事,认识的不认识的,相干的不相干的,都把帽子扣到了她头上。所谓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到最后,连清秋自己也觉得他们说的都是事实,她是真的扫把星,她只希望,所有人都离她远远的,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那天是十月八日,国庆长假后回校的第一天。上完早读课,下腋夹着教科书的班主任张老师走进教室,身后跟着一个跟他一般高的人,短发,长眼,高鼻梁,肤色稍显苍白,偏病态的那种惨白,身形偏瘦,却并非弱不胜衣,穿一件的确良白衬衫,清朗似早晨七点的太阳。如果那时漫画如时下这么流行,清秋肯定会认定他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男主角。然而,直到张老师介绍:“这位女同学姓黄,名叫晓旭。”清秋才知道他竟然是一个她,想必老师也觉得她太像男孩儿,担心同学们搞错,才特别指出她是女孩儿的事实。

    “晓旭!”清秋在心底默念一遍,她确实该叫这个名字,这个名字非她莫属。都说人如其名,名如其人。有国际研究团体指出“人如其名或许确实存在”,这一论点有人支持有人反对,而清秋对此则深信不疑。记得高中入学时,班主任让她前面的同学抄写一份班级名册,她扫了一眼,开课点名的时候,她记得的那几个几乎能一一对上,她窃喜自己拥有一项超能力,后来才发现那也不过是寻常。

    想不到,开学都一个月了,还有插班生来报道。

    张老师指了指中排的一个空位,对黄晓旭说:“你就坐那儿吧!”班里一共四十八人,本来二十四套桌凳刚刚好,可没人愿意跟清秋坐,老师就额外增加了一套桌凳,单出两个座位来。高马尾向黄晓旭招了招手,清秋这才发现她旁边的位置不知何时已经空了,而她原来的同桌,清秋的表孙女孟蓉蓉则失了宠,被赶到了另一个空位上,看来这个黄晓旭是高马尾认识的人,她特意为了她把原来的同桌支开,她们的关系似乎很不一般,清秋由此认定黄晓旭是高马尾之流,当下对她的印象不自觉地打了个折扣。

    只是,黄晓旭却似乎不领高马尾的情,她指着清秋旁边的空位道:“老师,我个子高,坐太前会挡着后面的同学,我坐那儿吧!”她连声音听起来都像男孩儿。

    高马尾倏地站起来,急道:“晓旭,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那个位置绝对不能坐!”

    不止是高马尾,其他人也都向黄晓旭抛出难以置信的眼神,似乎都在说:“你是傻了吗?把自己往死路上送。”这其他人里也包括班主任张老师,算起来他还是清秋八竿子勉强能打得着的姐夫,清秋这个名字还是他给起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当初给她起名。

    张老师犹豫了一下道:“这两个空位,你想坐哪儿都行,若是哪天你想换也可以随时换。”

    黄晓旭成了清秋在杨柳小学的第三任同桌。清秋猜想她大概还不知道她是扫帚星的事儿,等她知道了,一定有多快跑多快,有多远跑多远,也许下一堂课,她就会搬走。清秋没跟她打招呼,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她心里很清楚,没人会愿意搭理她这个扫帚星,当然,她也不想搭理他们。何水生是个特例,他跟她算是同类:多余的,不讨喜的,受排挤的那一类;上一任同桌蒙娜丽莎原本也跟她说过两次话,后来在受到以高马尾为首的大多数人的舆论压力下,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远离她,既是如此,她又何必费心热脸贴冷屁股,自找没趣儿。

    两个月过去了,黄晓旭还坐在清秋身旁,这不仅出乎清秋的意料,也让其他师生跌破眼镜。清秋与她始终保持着人生初见时的陌生感,虽然桌上没有跟何水生坐时那样的三八线,她们之间的距离也宛若隔了十万八千里,我的眼中没有你,你的眼中也没有我,她们都是彼此眼中的透明人。事实上,黄晓旭并非只对清秋一人视而不见,她对其他人其他事也很少表示出特别浓厚的兴趣。她的目光永远淡漠,就算身旁突然地陷十尺,估计她也不会改变一下眼神;周身似蒙了一层冰霜,十一月凌晨的那一种,冷得让人无法靠近;说话的时候语调永远都没有起伏,就像是一块平直的衫木板。大家早从高马尾的口中得知,这个能让她和老师们都另眼相看的黄晓旭是人民医院院长的女儿,那她那股子漠视一切的傲气似乎也就显得合情合理了。

    十二月十九日,黄晓旭没来上课。现场记者高马尾带回第一手报道:“黄晓旭昨夜突然在家中晕倒,不省人事,现在还在重症病房里。”末了,不忘老成的补上一句,“我早说过那个位置不能坐,她就是不听,唉!”

    奇怪的是,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一向以散播最新消息为己任的高马尾突然一反常态,对于黄晓旭的近况只字不提,清秋心里惶惶不安,既想她说点什么,又想她什么都不要说,她怕听到她不想听到的消息。

    元旦在即,许多地方都挂上了“欢庆元旦”的大红横幅,在那些横幅里,以人民医院的最宽,最长,最显眼,裁开了,起码能缝十条红裙子,若是做成红头绳,整个杨柳小学的女同学都用不完。

    “扫把星?你在这儿干嘛?”高马尾有一把好听的声音,做班里的文娱委员当之无愧。她在清秋心里的名字是高马尾,显然,清秋在她那儿也不叫清秋,而是扫把星。

    清秋转头望向那把高高支在头顶的马尾,心里挣扎了许久,终是鼓起勇气开了口:“请问……你知不知道……黄晓旭她咋样了?”

    高马尾把高耸的马尾华丽地一甩,对着清秋翻了个鄙视的白眼,说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说完,转身就走,忽而似乎又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倏地止步,回头像驱赶流浪狗似地不耐烦地道:“去去去!别在这儿招晦气!”

    清秋原本只是到医院和医院职工宿舍附近走走,想着若是晓旭好了,也许有机会撞见她,没想到遇见了高马尾。只是,即便她那般好声好气,小心翼翼得近乎卑微的请求却也没换来半点儿关于晓旭的消息,由此可见,高马尾真的是相当厌恶她。

    掌灯的时候,气温骤然下降,须臾,便下起霰来,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冰豆子打在瓦片上,乒乒乓乓地响得清脆,像幼儿园的孩子们在杂乱无章地敲打着木琴,除了嘈杂,没什么乐感。下雪不冷,下霰冷,呼呼的北风吹在脸上像刀刮似的生疼,地上半是冰豆子半是水,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要说住在九山上有什么清秋不喜欢的,那就是冬日雨雪天泥泞的山路,总是一双干爽的鞋出去,湿答答的泥浆鞋回来,回到家,清秋的脚已经冻木了,完全感觉不到血液的流动。鞋子上沾了泥水,二虎让她换上干净的棉鞋,她死活不肯,她说她的脚趾头好像冻断了,要是马上脱鞋,可能就只拔出两个光秃秃的脚板,留下十根脚趾头骨碌碌地滚在鞋里,一段一段的,也许再也接不上了,二虎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背脊凉了凉。

    大龙在屋里生了火炉,可无论那橘红的火苗跳跃得有多欢快,除了映红炉火旁的四张小脸,只能暖和炉子周围那一圈,离了炉火三尺之外,还是冷得跟冰窖似的。可无论如何,也不能抱着炉火坐一整晚,是时候该上床睡觉,清秋却一动不动,咕哝道:“今晚上太冷了,一个人睡不暖。”

    二虎歪头斜觑着清秋,反问道:“所以呢?”她心里那点小九九昭然若揭,无需点破,只等她自己说出口。

    清秋挽住三桥的胳膊道:“要不今儿晚上,二哥你跟大哥睡,我跟三哥睡,这样我们都可以盖两床被子,暖和一点。”

    二虎嗤笑一声道:“你倒是安排得明明白白。”自打让清秋跟三桥分了床,她就像刚刚断奶的娃子,三天两头找各种机会,各种藉口再吃回去。

    大龙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你都多大了,还跟三哥睡?大哥不是跟你说了吗?你是女孩子,你三哥是男孩子,长大了就不能再一起睡了。”

    “大哥骗人!大哥以前不是说爹和娘是一起睡的吗?”清秋不依不饶。

    “爹娘能一样吗?他们是夫妻。”大龙道。

    “那我跟三哥也做夫妻。”清秋把头枕在了三桥肩膀上。

    “胡闹!哪有妹妹嫁给哥哥的?”大龙正色道。

    清秋撅着嘴垂眸不语,她的伶牙俐齿只用来对付她的二哥和三哥,对大哥,她一向像对父亲一般敬重,从不嬉戏打闹,连撒娇任性都不曾有过。大龙有时候甚至觉得不管他怎么做,都无法让她像她对二虎和三桥那般跟自己亲近。

    二虎偷偷拉了拉大龙的衣袖,对清秋道:“今晚上确实冷,就让你再耍一回赖,先说好啊,这是最后一次!大姑娘了,还赖着跟哥哥一起睡,传出去被人笑掉大牙!”他从学校一回来就已经留意到清秋有些不对,她还一个人偷偷去了吃人树下,肯定又出了什么事,可清秋人小心思深,若非她自己说,任他们怎么问都问不出来。

    “都四年级了,你也该长大了!”三桥用手指弹了一下清秋的额头。

    清秋死皮赖脸地抓着三桥的胳膊不放,理直气壮地道:“我才不想长大,我希望能缩回去,这样就能一直跟着三哥。”

    三桥斜睨着靠着他肩膀上的清秋,笑道:“行啊!那你缩成拇指姑娘那么大,三哥把你揣兜里,以后到哪儿都带上你。”

    清秋嘻嘻笑道:“那三哥你待会儿再给我讲一遍拇指姑娘的故事,指不定明儿一早醒来就真的变成拇指那么点儿大了。”

    清秋得偿所愿还得寸进尺,缠着三桥讲了大半个晚上的故事,三桥哈欠连天,屋顶那叮叮咚咚的木琴声越夜越清脆,身旁呼吸声渐重,有一个细微的声音梦魇般地道:“三哥,我不想去上学了。”三桥转了个身,拍了拍清秋的背,迷迷糊糊地道:“瞎想什么呢?夜深了,睡吧!”本以为她只是一时胡思乱想,没想到她是认真的。

    元旦假期结束当晚,二虎已经回玉竹高中去了,三桥也一早就去学校了,清秋赖在床上不起,唯有大龙一个人软硬兼施,好说歹说,口水都说干了也没用。夜里,三桥从陶镇初中下了晚自习回家,才发现清秋竟真的言出必行,说不去学校还真不去了。向来温文尔雅,语不高声的三桥不改常态,一如既往地和煦温润,“不去就不去吧!”大龙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你你你……”大龙嘴巴本来就不溜,你了半天也没你出句整话来。

    九山多坟墓,冬天的夜里,冰冷、漆黑、阒寂,坟场独有的那种瘆人的死寂,连空气里都透着阴寒。大龙已经熟睡,三桥在心里倒数:“十,九,八,七……三……”果然,十秒未完,一条泥鳅就滑进了被窝里。只要二虎不在家,只要清秋心里有点儿事儿,等大龙一睡着,她铁定偷偷爬到他床上睡。三桥替清秋掖了掖被角,轻声道:“十五,你知道三哥有啥愿望吗?”

    清秋压低声音道:“镇上的人都说三哥长得好看,跟电影里的人似的,三哥想当演员吗?”

    三桥低低笑道:“十五想在电影里看到三哥吗?”

    清秋嗯了一声道:“那当然啦!三哥演的戏我一定天天看。”

    三桥摸了摸清秋的头,“那怎么办?三哥不想演戏呢!”

    清秋盯着黑暗中的三桥道:“那三哥想做啥?”

    三桥舒了一口长长的气,缓缓道:“我想做医生,这个世界上没有扫把星,那都是迷信,我们要相信科学。那时候,娘摔倒受伤,如果多一些细致的治疗,她也许……不会走得那么快。娘……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勇敢的娘。你出生的时候,所有人都说你是扫把星,让爹娘把你卖了,娘说‘菩萨既然把十五送来咱家里,就没有送走的理儿。是福是祸,躲不过。’九洞桥底下,所有人都认定二哥他们偷了林木匠的香皂,可娘信誓旦旦,说她相信自己的儿子,她从来不听别人怎么说,她只坚持她相信的。”

    大龙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清秋侧了个身,一宿无话。

    次日,清秋起了个大早,把自己拾掇得齐齐整整,三桥向大龙使了个眼神,大龙会意地笑了,从碗柜里取出清秋的饭盒,装了满满一盒子的饭。

    清秋到得早,教室里还没几个人。冬日早晨的阳光穿过四方木柱窗,在课桌上画下几架淡得几不可见的木梯子。黑板右下角上还留着前一日的值日名单,用天蓝色粉笔写着:“今日值日:孟蓉蓉,余敏珍”。若是在以前,清秋见到这两个名字她会不由自主地想离远一点,可今日,她却似乎不甚在意了,三哥说得对,娘都那么勇敢,她哪有脸怂?清秋把眼光从黑板上收回,突然发现旁边不知何时坐着个人,那人脸色苍白,看起来还没完全恢复。也许清秋的目光太过热切,叨扰到了她的清净,她似有不悦地乜斜住清秋,问她道:“干嘛?”她的语调永远都是那般没有起伏。

    清秋摇了摇头,把脸侧向墙角,她想说‘晓旭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可她说不出口,她们的关系并不适合这样的问候。

    默然片刻,晓旭望向清秋久久没转回头的后脑勺,皱眉道:“你在哭吗?”

    清秋胳膊肘撑在桌面上,挡住半边脸,低头看着课本。她怎么会哭呢?娘过世时虽然她还小,可即便哥哥们哭得一塌糊涂,她还是一滴泪都没流,三哥说她是个不折不扣的没良心的家伙,他甚至怀疑她有没有泪腺。她其实是在笑,她回来了,晓旭也回来了,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晓旭一面低头看书,一面手里转着一支自动铅笔,铅笔像一只飞旋的竹蜻蜓,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倏然,竹蜻蜓被直立在桌面上,晓旭抓着竹蜻蜓在课本的空白处胡乱地划拉了两下,继而在纸上顿了顿,目不斜视地道:“跟你没关系。”

    同学们陆陆续续到达,早读课开始了,清秋犹豫了一会儿,缓缓地在语文作业本上写下一句话:“要不,你还是搬走吧……”写完后撕下半页,轻轻地推到晓旭面前。

    晓旭斜瞥了一眼,拿在手中把玩了一阵,问清秋:“你不想跟我坐?”

    清秋点点头又猛地摇头。

    晓旭似笑非笑地地瞅着清秋:“到底是想还是不想?”

    “他们说我是扫把星,会遭厄运的。”清秋垂着眼睑道。

    晓旭嗤了一声,缓缓把那半张纸揉成个小球,倏地扔出窗外。“迷信!”

    教室里的早读声疏疏朗朗,清秋一直以为早读课的作用很多,可以读书,可以做前一日没完成的家庭作业,可以吊嗓子,可以吃早饭,也可以睡觉。晓旭在桌上趴了一会儿,突然露出半张脸,一只眼斜仰着清秋问:“你昨天怎么没来上课?”

    “你昨天就回来了?”清秋很意外她竟留意到她旷课,一直以来,清秋就是那墙角的杂草,在与不在,压根儿不会有人注意到。

    晓旭皱眉道:“瞧你这表情,我昨天就回来,莫不是让你失望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清秋垂着头咕哝道。

    “听说你去医院找我了?”晓旭依然盯着清秋。

    “嗯?”清秋支支吾吾地道,“没……没有,我只是凑巧路过而已。”

    晓旭盯着清秋的脸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阵,得出了一个结论:“撒谎!”

    清秋微微涨红了脸,有些迟疑地问:“那你……都好了吗?”

    “不好我能回来吗?”晓旭坐直了腰,回头对清秋说,“是我不让余敏珍说的,我警告过她,不许在班里八卦任何关于我的事情。”

    清秋哦了一声,晓旭突然探过身来,对清秋附耳道:“你别理那个余敏珍说的话,她不喜欢你,因为你是班里唯一比她漂亮的。”

    但凡是女人,不管是哪个年龄段,都喜欢听夸赞,清秋也不例外,虽然明知道那只句玩笑话,清秋还是弯起了嘴角。

    清秋第一次有了形影不离的朋友,在晓旭的庇护下,她第一次在课间休息的时候站上了教室外宽阔的走廊,她们并肩趴在围栏上看楼下低年级的同学玩耍,校外不远处的柳河杨柳垂岸,河水静静流淌,风景优美。

    黄晓旭家也住在医院职工宿舍楼里,原本可以回家吃午饭,可她每天都带饭跟清秋一起吃,清秋曾经觉得恶心得不得了的“你在我碗里夹两根菜,我在你碗里挑几粒豆”的事,她们天天都在做。只要是她喜欢吃的,晓旭会一股脑儿地全部堆到她饭瓶里,说:“你要吃多点儿,这样才能长个儿!”以前何水生说她矮,她还能反驳一下,至少他们一样高,可黄晓旭因为身体原因休学两年,比清秋大两岁,身高比清秋高了整整两个头,是班里最高的,所以每次晓旭一拿清秋的身高说事,她便只有听话的份儿。

    由于晓旭的到来,她总算也跟其他大多数孩子一样,经历了些年少不知愁,喜乐不知忧的日子,她跟晓旭一起在九山上采过蘑菇摘过花,捉过螳螂抓过蚂蚱,扑蜻蜓、捕蝴蝶、学虫鸣、学鸟叫,有时候她们也被蜜蜂马蜂追着跑,漫山遍野里都能听到她们的笑;她们一起去柳河边捡鹅卵石,玩打水漂;她们还折了柳枝,用削笔刀在枝上按螺旋纹剥下柳皮,做成大大小小的一个套一个的宝塔形柳皮喇叭,有一次她不小心割破了手指,捂着伤口咬着唇半天没说话,晓旭以为她割断了筋,吓得立马就要去医院,后来发现只不过是破了点皮,便取笑她道:“就这么点伤还能把你痛成这样,真是服了你了!”晓旭哪里知道,她那一刻想起了那个被她扔到地上的柳皮喇叭,原来做起来还真不容易呢!何水生那时候应该很生气吧!

    清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跟晓旭会从小学四年级一直同桌到高中毕业,那时的小学是五年制的,所以小学两年,初中三年加高中三年一起整整八年,她们形影不离,亲密得就像是彼此的分身。她俩还上同一所大学,虽然不同系,去学校图书馆也都是坐在一起的。她们一起经历的事情大至人生决点,小到鸡毛蒜皮,清秋不想说她改变了她的人生,因为在她看来那是极自私且不负责任的说法,幸福也好,痛苦也罢,各自的人生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其他任何人都不过是彼此漫漫人生路里同行的过客,大部分都只是擦肩而过的缘分,有些则同行较远,但终究,要走哪一个分岔口,还是自己说了算,即便是别人给了建议,或者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影响,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选择。她们同行多年,晓旭于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她思考许久无果,有一天在路边小店吃拉面,无意间听到一首歌,其中一句歌词是:“因为有你而变得不同。”她顿时豁然开朗,她的人生不就是因为有了晓旭而变得不同吗?许婶说每个人一生经历的喜怒哀乐都是一样多的,只是时间早晚不同罢了;也许上天觉得前两些年对清秋苛刻了些,临毕业前,高马尾转学了,黄晓旭成了她最好的朋友,让她摇身一变,突然从一个万人厌无人睬的扫把星转身成为一个备受关爱的公主,跟黄晓旭同桌的那些年,她得到的何止是友谊,更准确地说是无尽的宠爱和照顾。虽然,若是学校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她依然是罪魁祸首,可因为有晓旭在,她变得愈来愈乐观坚强,愈来愈无所谓,更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