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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葛宁熙今日头疼不已,上海地方自治,固然促进了新兴民族企业的蓬勃发展,让他这朵出封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终得摆脱家庭的束缚,得以在自由的天空下尽情呼吸。然而自治也意味着无政府,无秩序。如今上海的政府形同虚设,商家投靠各个商会,以原籍为帮派,真正商界自治。成气候的两湖帮,两广帮以及上海本帮,都没有待见他这个京派的。人家乡党抱团做生意,垄断市面上几乎九成九的利润,他这等跑单帮的自然只能吃点残羹剩饭。

    近日听得宁波商会的会长苏老板出资新建的育婴堂挂牌,上海机器染织业同业会,针织业同业会,电机丝织同业会棉布业同业会都会尽数出席,给足了这位苏老板面子。葛宁熙自然也要去拜码头,万一能得到那位业界大佬青睐,将自己的小厂归入商会中,日后也少了诸多麻烦,能得诸多裨益。

    念头是好的,只是实施起来困难重重,他当初建立宝鑫之时,也是踌躇满志觉得前路一片光明,多年旅美经验,让他对经商一事颇具信心,却未曾考虑过两国的营商环境大有不同,美国人发了战争财,在本土内大肆发展商业,商人有信心政府有扶持,遍地也都是商机,他靠着倒腾钢材也很赚了一笔,又听说了国内大生,申新,福新等新兴民企的盛况,未经思索就欲回国建厂。

    回国之后,他凭着国外带回的技术,却投靠无门,风雨飘摇的北洋政府只想着军阀之间争地盘,争政权,争枪杆,对民族企业的发展毫不关心,只在没军饷的时候派军士向下层层盘剥。那几家大的家族企业到还好,家大业大的,每年几次的军费征收伤及不到根本,再加上多有黑道背景,政府多也不敢下死手。然而小企业可惨,一年下来可怜的盈利未必够得一次的军费,因此大多开不了几月就歇业,囤积的原料和招来的工人都要折价给大厂,还要求着生怕人家不收。

    葛宁熙刚刚回上海建厂之时,选厂址,招工人,进设备,购原料几件大事办的无比顺遂,几乎市面上都是在抛售这些资源的厂家,等到他办停当了这些事,发现最关键的建厂手续,根本办不下来,上海自治导致政府几近于瘫痪,职能部门根本找不到办事的人,他求爷爷告奶奶的辗转了数十个部门,上下打点的费用几近花光自己的积蓄,依旧没一个人能给他出具准许开业的手续。后来还是当时共同旅美的伙伴给他介绍了吴淞路上的一家丝织公司,说人家有意开办分厂,若他有意随时可以挂牌,他大喜过望,未曾注意这家叫鑫桥的大公司建在日租界内,等用宝鑫的名字建成了厂子,才知道背后是日本人控股,彼时是悔之晚矣,只能硬着头皮经营,心想只要心存报国之志,也算是师夷长技来自惠。没想到这总公司虽是日资,但在经营上绝不插手,只每年要取两层利润的分红,他甚至从没见过一个日本人,跟总公司的来往间接触的都是土生土长的国人,且有了日资这个背景,政府也未曾向他索要过军费,甚至在很多可以卡要的褃节上,都被有意无意的放过了,他心下暗喜,靠着日本人的势力发展自己的企业,这两相下来岂不是都好。

    只是对外是方便,对内确是不好,整个丝织同业会,对各家的情况都是了解的,大家或多或少的都知道他背后站的是何人,因此心里多有不屑,只在明面上没太表现出来,人家设厂自救,旨在与市面上的英美日货抗衡,为国塞漏卮,为民添衣食。如此背景之下的商会怎可能看得上他这种洋鬼子冒充的假民企,然而顾着日本人的面子,所有商会举行的大型活动也都给他下个帖子,只是他拿着帖子,十次有九次也是进不去席面的,江苏商会,宁波商会,潮州商会,上海商务公所,商埠公所等,人家都有自己的坐席,散商进去没有席位,要么厚着脸皮插进人家的席位里,没有熟识的人在场,还会被门房请出去,请帖人家是看也不看一眼,要么你有能耐,把请帖拍到主人的桌子前面,大方的坐主桌。

    显然这两种门道,在这位日资的京派商人面前都是行不通的,他今日还是抓耳挠腮的在会馆门外徘徊,妄图找寻一个熟识的人带他进门去,有几个打过交道的老板和堂口大佬出出入入,也是皮笑肉不笑的跟他招呼一声,自顾自前呼后拥的进了门,连随从的小厮都不抬眼看他一下。

    眼看着到了晌午,太阳毒烈且无所畏惧的挂在脑门的正上方,今天正是清明的第二天,南方的温度渐渐现出了爪牙。葛宁熙特意寻出四年前宝鑫开业时穿过的貂皮大氅撑门面,早上没太阳的时候尚且能忍,现在是被晒的满头是汗,眼前都模糊了一片,汗盈于睫,狼狈不堪。可要他掉头就走,心下觉得甚是可惜,此行是白来一趟,还落得同行笑话。

    没多时他是真扛不住了,三下两下脱下内里已经被汗水濡湿的大衣,伸手皱眉的递给身边个子高壮的随从,自顾自的蒸腾着身上如水涝一样的汗珠子。那随从二十岁上下,今天为了配合老板青帮一样的打扮,自己也是一身短衣襟黑布鞋白袜子。

    自从四年前跟着葛太太南下,柳遥就到了少爷身边做事。他见识了生命中太多的第一次,以前的日子里,充斥着叫买的贩夫走卒,狭窄的胡同,壮硕的车夫,低矮的灶台和四面见方的天井,还有或多或少或老或年轻的主子下人,每天的日子就是出力和倒头就睡。这四年间他见过了带大辫子的电车,也见过长得像甲壳虫一样的小汽车,喝过德国的啤酒,也喝过巴黎的气泡水,还见过大学,见过教堂,见过游园会,去过西餐厅,见过多了去了梦里都不敢梦的东西。

    他最初来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少爷,也就是如今的老板手把手的教给他,什么是清花机,什么是梳棉机,精梳机,并条机和槽筒。他那时候还没满十四岁,小孩子模样,也就跟着厂里的女工同吃不同住,做了两年的纺织工。老板心善,厂里的伙食过得去,这两年间柳遥的个子简直要顶破厂房顶子,眼看他是不能跟女工一起做活,老板就送他去学了开汽车,从此之后专门给老板开车,又因为个子高壮,也当得打手。老板四年里对他不错,他心思也混沌,并不在乎老板是给谁打工,忠心耿耿的一日日混下去了。

    ‘还等吗,老板?’他看出老板颇有踟蹰之态,忍不住发问。葛宁熙摇咬了咬后槽牙,憋出一个恶狠狠的“等!”

    老板的话他总是听的,基本上代表了绝对的权威,在权威面前,他从无二话。可是他并不喜欢自己这种打扮,流氓一样的装扮让他不舒服。

    忽然,主仆二人听得了一声女人的尖叫,以及一阵厮打的声音。他两循声望去,却没看见人影。葛宁熙一个眼神示意,柳遥跑上前去,转过去进了一个并不深的巷子,巷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别克小轿车,司机带着大宽沿的礼帽,那人又矮小,脸巴掌大小,完全看不到脸,见有人来了,惊慌之下开车逃了。柳遥没顾得上,只看见巷子里两个跟他一样短打扮的流氓,一手一边的擎着一个女人,那女人身上深紫色的滚边丝绒旗袍已经被扯的衣襟都松了两颗珍珠扣子,雪白的狐狸毛披肩被那两个流氓踩在脚下,满是泥土。她嘴里被塞住,发不出声音呜呜咽咽的,眼泪把脸上的妆洇的兵荒马乱的。原本看见巷口闪进来一个大汉,以为活命有望,仔细一看也是个流氓打扮,顿时不再出声,垂下头去。

    自从两年前给老板开了车,他也就跟着几个师傅练了武,他身子骨强健,几年下来擒拿的手段练得了得,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两个瘦鸡一样的流氓掀翻在地,那两人眼看打不过,脚底抹油的跑了。柳遥上前去,却不太敢碰这位衣衫不整的美人儿,只得先转过身去,沉声说:小姐,您衣服……

    那女人骤然得救,尚未缓得过神来,半晌过后才知道他不是坏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看看自己松了的衣襟,胸口漏出一大片来,眼看着今天是不能见人了,否则明天不知道会被小报写成什么样子。想了想把早上做的罗马卷拆了,大波浪的卷发垂下来挡住大半张脸,又接过柳遥递过来的黑色貂皮大氅裹在身上。

    ‘这位先生,我的皮包被他们抢走了,麻烦您叫个车送我回福熙路95号的公寓,等下我回去必有重谢’

    柳遥有些为难,救人是老板示意的,但是送人老板未必同意,这一上午等的跟守家待地的老牛一样,现在说走就走?怕不能够。可这女人的样子··……

    未曾想葛宁熙一听说那女人的住所,忙不迭的小跑过来,定睛一看果然是她,转念一想又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只做个绅士,空扶着那女子的胳膊送到了自己的车上,然后告诉柳遥去福熙路。下了车进了屋,看见客厅里的巨幅电影海报,才佯装惊讶的样子:刚才没看清,原来是柳小姐,失敬失敬。

    柳玉岚会出席今天的慈善会,这个消息葛宁熙一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自己能阴差阳错的救下这位眼下炙手可热的电影明星,话说她来上海也有年头了,一直在当红影星的片子里演小角色,没想到今年年初虹口的一个堂主给她量身定做了一部电影,改编自当年最火的奇案,讲的是一个拆白党拐跑了钢铁大亨的女儿,那位千金小姐被解救出来的时候,据说已经在暗娼阁子里接了三个月的客,钢铁大亨全家迁往香港,再没在内地露过面。这等猎奇的本子,多个电影公司都抢着要,不知那位堂主使了什么手段,又找了上海滩当下最叫座的导演,却偏偏用了名不见经传的柳玉岚做女主角。

    电影上映之前,那位金主在上海滩各个小报都花了重金,不仅买了夸的文章,还买了不少尖酸刻薄的骂名,一时间就电影口碑在各报纸上嘴仗频起,笔伐迭现,一下子把大众的好奇心吊得高高的,竞相买票去看。导演手下调教过几个当红的女星,在电影中把柳玉岚打造的风华绝代,幽怨凄美,从此她就一炮而红,今天也是应邀出席丝织业的慈善会,还没进门就被人给劫了。

    不用问葛宁熙都知道是谁下的手,这位美艳的女明星红了之后,坊间就传闻虹口那位之前是有心一亲芳泽,被她忽悠着投了电影,她红了之后翻脸不认人,甚至还找了当年在上海最有势力的奉系的一位军长,虹口那位虽有日本的背景,但是奉系跟日本势力也是互有掣肘,还刚刚在东北帮着张作霖打败了郭松龄,绝不会在这个时候为他一个底下办事的找东北势力的麻烦,那位堂主也就暗暗咽下了哑巴亏。未曾想去年奉系打败了直系,张作霖六月就在BJ就任了北洋军政府海陆军大元帅,成了当时北洋政府的最高统治者,只是柳玉岚的靠山上个月竟然战死了,如今虽奉系风光无两,她却无依无靠,也怪不得被她戏耍过的仇人伺机寻上门来。

    柳玉岚此时已经换了衣服洗了脸,一身白色的宽松西洋长裙,配着慵懒的长卷发,洗过的脸颊上只薄薄的一层细腻的晚安粉,连一点口脂都没涂,本来都想找家庭医生打一针镇定剂睡下了,但看送自己回来的那人还没有告辞的意思,只能强打精神坐陪着,听着葛宁熙嘴里的奉承话,她心里冷笑,上海滩的商人哪有不认识她的,不过是以为她奇货可居,迂回倒去的想在她身上捞些便宜罢了。

    “不知道先生贵姓,在哪里发财?”她想着开门见山,问清楚姓甚名谁,在哪里做营生,改天她提礼上门亲自道谢就是了。

    葛宁熙满脸堆笑,事无巨细的自报家门,他不是好色之人,虽说眼前女子的确绝色,他确是无半分非分之想,年近四十也未娶亲,仿佛在这事儿上毫无兴趣,家中老母数次提及都被他糊弄了去。今日之所以这么殷勤,是知道这位女明星跟军界的关系,虽说之前的孙军长战死沙场,但是这位柳小姐之前被请到军中给军队唱歌,不是一次两次,可以说奉系驻上海的军队中没有不认识她的,奉系现在出了土皇上,她使使手段,随意再傍上个地位更高的还不是易如反掌,想必今天劫她的人也是这么想的,这才怕夜长梦多,意欲赶紧解决了她,免得节外生枝。

    柳玉岚听他翻来覆去的就是说不到头,心下厌烦,直接出声道:葛先生,不必在这里打八卦阵了,您要什么,直说便是了。

    葛宁熙一愣,倒是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大有银货两讫,然后老死不相往来的阵势。他倒也是不恼:柳小姐误会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为,见利忘义不可为,鄙人也是为您安全着想,才想着多留一会儿,怕歹人再上门来,扰了您休息,这就告辞了。

    柳玉岚知道他必定是有大图谋,才不肯要眼前的一点利益,心下气的想骂人,他娘的的救了她一次还拿起救命恩人的架势来,要她以命相酬不成?她面上也不恼火,而是和气的笑了:也罢,葛先生也知道,如今我人名气大了,找麻烦的人也多,过几日我要同刘司长去军中劳军,有人怕我说些什么才要灭我的口。不如我们交个朋友,就称作我表兄,过几日跟我一同去,也能护我安全,只是您的事成与不成,可就得看天意了。

    葛宁熙大喜过望,连声道谢,告辞的时候还为了做人情,直接把柳遥送给了柳玉岚,直说他身手好人老实,在她身边做个保镖再好不过。柳玉岚感恩他的救命之恩,又怕身边跟个少年出入,难免有流言蜚语,兼着是个本家,索性认了个弟弟,对外就说是她老家来投奔的一母同胞的弟弟,便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