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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这世上另一个我啊

    少女们像两只小鼹鼠,在黑黢黢的坑洞里蹑行,突然踩上一片高处,雁杳杳跟着蹲下来摸索,发现正是一排长木扎成的筏子,虽然还松松垮垮,却显然离竣工不远了。

    “怎么样?还不错吧!我们可以在这儿睡觉。”

    两人肩并肩躺下,头碰头说着悄悄话,这种体验对雁杳杳来说特别新奇,似乎是因为兴奋,连脑袋也有些晕乎乎的。

    “杳杳,你说……离开这里,真的就会变好吗?”

    “当然啦!芷鹦别怕,虽然外面是什么样也说不准,可总比这贼窝好。你自己不是已经在造船了吗?别犹豫,越早逃走越好!”

    “可是,我……我爹爹他还在岛上……”

    “诶?你还有个爹爹?”

    “嗯……他总是让我做一些不喜欢的事……以前他是个很和善的人,但后来变了……他总让我跟着他一起去打人……”

    “唔……在这种地方,你爹他可能也有难处吧……你们不一起走吗?”

    “不要!”芷鹦突然激动地顶了雁杳杳额头一下,“我就是不想听他们的话了才要自己离开这里的!我不想做那些不喜欢的事情了!”

    雁杳杳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抚道:“好了……好了……我们自己走,那芷鹦喜欢做什么呢?”

    “嗯……可能……唉,我也不知道。”芷鹦茫然地叹息道,“我被收留时,爹爹告诉我以后能穿好看的衣服、吃好吃的东西,我想那应该是很开心的事情,可是后来,又觉得好看的衣服也没什么要紧的,饭菜可口又如何呢,吃白米粥也是一样的呀……”

    “爹爹有一手模仿人说话的独门绝技,就也教我,说会很有趣,我很快就学会了,也不觉得哪里有趣。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爹爹又教我武功,说能变得很厉害,会让所有人都敬佩我,我也很快就学会了,可是没有谁敬佩我,因为爹爹带着我到处打人。只有爹爹会夸我厉害,可是渐渐的……我也不喜欢爹爹夸我了……”

    “怎么办啊,就算离开这里,好像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我突然又不想走了……杳杳……你说人活着,真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吗?”

    “有的……吧……”

    雁杳杳内心莫名地悸动着,“上辈子”的经历走马灯一样的在她脑海中晃过——一次次逃亡,一段段流浪,饿了才会去找东西吃,被打就逃跑或还手,从来没有想过明天要怎么样,直到遇见顾笙笙之后……现在想起来,或许那时候的安心感,一部分就是因为有人告诉自己什么时候该吃饭、什么时候该睡觉了,一个月后、一年以后要去哪里,以及因此接下来这段时间要准备什么……

    难怪来到这个世界后,虽然也生活得不错,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已经没有顾笙笙可以依靠了,比思念更具体的,是对现状与未来的茫然。就连师父也说她“缺根弦”,想来也就是失望于她随波逐流的心态。

    这一刻,她仿佛突然从芷鹦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说起了和顾笙笙的故事,从南国相遇说到了相伴流浪,说到后来的际遇,说起一件件渺小又温馨的过往……当然,她更换了地名等细节,改成了符合这个世界的样子。

    “可是后来,我跟她走散了,一直习惯了跟她在一起的我,突然变成了一个人……”

    雁杳杳说起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经历,随着倾诉,自己的思路也好像越来越清晰,最后她喃喃道:“是了,是我的脑子太懒了,我早就遇到了水匪,所以早就该提醒大家迁徙才对。现在事到临头才知道闯进来闹腾,还以为自己有多么英雄……或许……或许我也不该来到村子里……”

    这下却轮到芷鹦来安慰她了,小脑袋抵在她脑门上,不说话却认认真真的,像在传递什么能量似的,末了她幽幽说道:“杳杳和芷鹦好像呀……”

    “诶?”

    雁杳杳轻声惊呼,她虽然也有这样的感觉却不曾言明,想不到芷鹦也这样说,顿时令她心里更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窃喜。

    “不是吗?我们都任由身边的人与事情摆布,久而久之,早就失去了自己的想法,杳杳,反正你没被抓住,闯青云寨这么辛苦又危险,你其实可以一走了之的!”

    “不、这样说也不对吧?自己没有主见这种事,也不应该怪别人吧?”雁杳杳下意识地反驳着,“况且,我娘——乡亲们都还在寨子里呢!”

    “吴婶不是你娘呀,你都没有在她面前亲口叫过她一声娘,而且就算是她,也只会希望你平平安安的远走高飞不是吗?再说了,芷鹦的爹爹也在岛上呢,你不也觉得我应该自己离开吗?”

    “我还听说一个消息呢!最新来岛上的那批村民跟以往不同,都好着呢!除了有些活计需要做,跟平日的生活也差不了多少。你不用管他们,自己走吧!”

    刘刀说的善待村民,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但雁杳杳又如何这么简单就能放心:“可是大家待我很好……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芷鹦如果处在我这样的境况,难道就能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吗?”

    芷鹦试着代入进去,想着雁杳杳的亲朋与自己不同,对她都是真心实意的、纯粹的喜爱呵护,不由地也确实为她感到难舍难分。

    “这……我也不知道。”她有些迟疑,却又反问道:“那杳杳呢?如果杳杳是我的话,会独自离开青云寨吗?”

    “当然应该——”雁杳杳起初要理所当然地回答,却又陷入了沉默,她觉得好的建议是否只是自以为是,而自己做不到的事却想要别人做成,是否也是一种傲慢?

    “好吧……我也不知道。”

    “哎~看来我们终究,只是没有勇气为自己人生做出选择的小孩。”芷鹦小大人似的感叹道,“不说啦,杳杳还要好好休息呢,早点睡吧!”

    说是早点睡,时间却已经不算早了——月影已经滑落到半空,天也似乎将要从纯黑染上颜色,芷鹦安静地躺着,雁杳杳想借着渐亮的天光看清她的侧脸,却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日上三竿,雁杳杳惊坐而起,查看四周没有什么异常,才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这里果然是一处常年受湖浪冲刷的石壁,几间石窝里,湖水侵蚀的痕迹清晰可见。那艘木筏摆到了沙滩边,走过去一看,木材齐整、草绳扎紧,竟然已经完工了。

    “哎呀,我怎么睡得这么死啊……”雁杳杳懊恼地跺跺脚,说好今天要帮着芷鹦造船的,结果她一觉睡起来,人家已经自己做完了!

    “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醒的,而且怎么就造完了?一点动静也没听见啊……”

    雁杳杳嘟嘟囔囔地搜寻四周,却没有发现芷鹦的踪影,她又用不大的声音喊了几次,也不见芷鹦出来回答。

    她压下心里的疑惑,回到石壁下打坐,既然没看见芷鹦,索性先运功修炼吧。

    自从那天雷击木下顿悟之后,她的体内仿佛再无阻滞,运起气来不过数息便已渐入佳境。

    不知过了多久,雁杳杳腹中饥饿,突然“咕噜噜”响亮地叫了一声,她睁眼小心看了一圈,见四下无人,才红着脸揉了揉肚子。

    “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一听就知道,除了芷鹦还能有谁,雁杳杳恼羞成怒,弹跳起来大叫:“笑笑笑!就知道笑!”

    她转身抬头,向石壁顶上笑声传来的位置望去,却被阳光晃了下眼,只看到个模糊的黑影,瞬间竟有些熟悉……

    她怔了一下,那头又飞下来几团黑影,芷鹦在上面叫着:“小鱼干!杳杳接着!”

    啪、啪、啪。

    雁杳杳捂着被砸到的脑袋,气得直跳脚:“芷鹦!你给我下来!”

    “不了!我再去给你偷些酒来!”

    “哈?什么酒啊?等等!你要去哪里啊!”

    石壁顶端的俏影一晃就消失了,任由雁杳杳如何呼唤也不回头。她没有办法,只能把地上的小鱼干一一拾捡齐了,坐下啃了起来。

    这小鱼干黄灿灿的,酥酥脆脆又带着薄薄一层盐霜,吃起来有滋有味。雁杳杳一口气炫了六七个,又等了半晌,芷鹦就又出现在石壁上了,又是突然一声呼喊——

    “杳杳接着!芦花酒!”

    雁杳杳手忙脚乱地站起身跑过去,接下来一只沉甸甸鼓囊囊的酒囊,抬头喊:“好好的喝什么酒啊?”

    “这酒不醉人,还挺香甜可口,杳杳尝尝!”

    雁杳杳拔开塞子抿了一口,果然没有多么浓的酒味,却像是种甜酿,还带着淡淡的清香。石壁顶上,芷鹦躺了下去,只剩两只小腿垂在外面晃晃悠悠。

    “呼哇~”

    她似乎也喝了几口芦花酒,舒爽地叹了一声,得意地说:“没骗你吧!小鱼干好吃么?”

    “嗯,很好吃,谢谢你!”

    “哈哈,都是这里的渔民做的,你喜欢就好!”

    双眼适应了明亮的光线,雁杳杳望着高墙般的石壁,沿着石壁的裂谷与凸起处,排列着许多小坑洞,想必芷鹦就是踩着这些地方攀爬到顶上去的。

    除了两只腿,崖上看不见芷鹦的人影,却有歌声传来,声线清脆得像冰块投入盛着清酒的玉瓶;两只脚丫光溜溜,令她想到小小的莲藕……

    歌声突然停了,芷鹦忍着笑说:“杳杳你是不是在偷看,我感觉脚底都烫了呢。”

    雁杳杳羞红了脸:“说什么呢!你干嘛不下来!”

    “我在这儿挺好呀,就不下去打扰你修行啦,你快运功吧,明天说不定要打架不是?”

    “……哼!”

    雁杳杳又就着芦花酒吃了几只小鱼干,便结跏趺坐,静心运气。又或许是此地风景宜人的缘故,她仰着脸迎接温暖的阳光,耳中听着一阵阵风声潮声,心境空明,愈发神完气足。

    期间过了正午,芷鹦又不知怎么寻得些面饼来,扔是高高地抛下,无论怎么叫也不肯下来。雁杳杳气不过,感觉她在故意逗弄自己,又赌气不肯亲自沿石壁爬上去,便也不理睬崖上的芷鹦,自顾自一直练功。

    这一练就是一整天,到了黄昏,她竟然又有进境,看着信息面板上显示的“等级:12”,不禁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又转头朝崖上呼喊:“喂!都要天黑了,总该下来了吧!”

    崖上的小脚丫晃也不晃,又喊了几声,才如梦初醒般坐起来一个人影,嘟囔着应了几声。

    “诶、诶……咦,都这么晚了?”

    “就是啊,你饿不饿?我这还有好多吃的,下来一起吃吗?”

    崖上沉默了一阵子,芷鹦幽幽地问道:“杳杳,你还是要去吗?”

    雁杳杳有些疑惑为什么还要再问,却还是回答道:“嗯,要去!”

    “杳杳今天过得开心吗?”

    “当然开心啦,谢谢芷鹦,一直陪着我!”

    “那为什么还要管他们呢?”崖上的人影站了起来,成为一个暗红的轮廓,令她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带着些怨气的声音继续飘落:“杳杳今天这么开心,难道不就是因为可以一整天不用想那些村民的事,不用被牵着鼻子走吗?”

    诶?

    虽然似乎是这样,因为已经决定了明天去,所以今天一整天都放空了心思,可是要说是因为这个开心?

    雁杳杳急得大声喊起来:“芷鹦你在说什么呀?你怎么了,你不是这样的……”

    “杳杳懂什么?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人影手中出现一支细细长长的物件,使那种熟悉感愈发的强烈,某一瞬间,雁杳杳的脑海突然闪过一道霹雳!

    “你……是你!”

    “认出来啦?”

    芷鹦张开双臂,如一只白鹭般优雅地盘旋落地,玉足踩着细沙款款走来。

    “那天晚上在武库发现你的,就是我没错喔~其实啊,一跑掉我就又回来跟着你了,毕竟杳杳这么可爱,实在想抓起来占有呢!”

    “这么说……后来在山崖上……”

    “是的呀,我都听到了,没想到刘刀他们竟然有这样的鬼主意……不过随他们斗去吧,我才不想管呢!”芷鹦随意地应着,话头一转又问道:“所以——你能猜到我到底是什么人吗?”

    手腕一翻,那青葱玉指间旋转着一支铁笛……

    “芷鹦……你是……程芷鹦。”

    铁笛魔音……她就是那四首领中的最后一位,包括青云寨寨主在内的,岛上最厉害的那人……

    “对啦!杳杳真聪明~”程芷鹦笑靥如花,“我也讨厌老程那家伙当了水匪,可是没办法,谁让是他收留了我呢?老的是老贼,我就也是小贼,杳杳啊,你想怎么对付我呢?”

    昨晚两人在漆黑的夜里相拥而眠,今天她又把身子藏在高高的悬崖上,直到这个黄昏,雁杳杳才看清她的脸庞。

    和自己一样是娃娃脸,却有着半长的微卷头发。她咬着半边嘴唇,露出尖尖的虎牙,一双眼睛流露着好奇的神色,比湖面上的落日还要明亮……

    为什么,偏偏是敌人……

    雁杳杳心底一痛,挥剑砸了过去,程芷鹦竖起铁笛稳稳架住,轻笑道:“剑不出鞘,可是伤不了人的喔?”

    她的真气灌入铁笛,明明无人吹动,笛孔里也奏起阵阵悠扬的长鸣。那笛音拂过雁杳杳全身上下,使她渐渐感到手脚乏力。

    “你还在……小鱼干里下毒……”

    “不是毒啦,我怎么舍得呢?只是一类迷药而已,连发作都需要我用笛音催动,药力很低的!”

    程芷鹦笑眯眯的,看着雁杳杳酥酥软软地坐下,又柔声叙述着:“杳杳啊,我又听到了新的消息——刘刀刘统领昨天没抓到你,惹恼了老程,原来被他保下的那些村民,现在全都被老程抓走了呢。”

    “芷鹦……你到底,想做什么……”

    程芷鹦并未立刻回答,却绕到了她背后。雁杳杳惊疑地感受到两只手分别穿过自己腋下和腿弯,将自己打横抱起,她无力的脑袋甩向一边,看见程芷鹦光滑的下颌线与脖颈。

    她被抱到沙滩岸边,放在了那艘小木筏上。

    “我想让你走呀。”

    雁杳杳躺在了摇摇晃晃的木筏上,听程芷鹦语气轻快俏皮地继续诉说着:“你知道吗?我原来也出生在商贾人家,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可后来父母在一次行商途中,遭遇了流寇死掉啦……程鹩将我收养,可是渐渐的,我发现这个大商人早就和贼寇有勾结,再后来更是……”

    “那年冬天猰人寇边,守军败走,城破人亡,死伤无数……程鹩选择落草为寇,我一句话也没有说,程鹩告诉我,这世道,宁为贼匪,不为良民……”

    “我渐渐不愿同他讲话,有时候好像心里恨极了他,可是……他毕竟收养了我,待我很好……杳杳,如果你是我会如何选择?我开始一点点造船,想造完船就独自出走……就在这时,你出现在了我面前。”

    “杳杳,你是这世上另一个我啊……从相识相知那刻起,我就觉得你同我好像好像。我们都好像有半片灵魂丢在了过去,都被人收养,按照别人的喜好,听从别人的安排度过光阴,而自己从没有做出过选择……”

    “你不想知道没有任何羁绊,自己一个人活着是什么感觉吗?走吧杳杳,用我的船离开这里,刘刀一个人保不下那些村民,加上我就绰绰有余了。走吧!从此自由自在、了无牵挂!”

    在这一刻雁杳杳终于明白,如果说“没有自己的选择”这种事对于自己来说,可能还停留在某种虚度光阴的牢骚,对于程芷鹦而言却早就成为日夜折磨她的的进退两难,待在贼窝里的每一天都令她厌恶,程鹩也许还是对她很好,却也只是从另一方面加重她内心的煎熬……原本她想出走逃脱,而自己的出现,又或许提供了某种让别人替她体验自由的选择。

    “那你呢!”

    “我?”程芷鹦像初次见面那样笑了起来,“哈哈哈~我当然是回去继续做我的小贼啦?杳杳说过杀掉就好,要是谁惹我不开心了,我一刀一个、一刀一个……”

    说着,她张起了船帆,踩着水将木筏一点点推离岸边。

    雁杳杳急忙叫着:“不!不对!程芷鹦!你凭什么替我做出选择!”

    程芷鹦大半身子都浸没在冰凉的湖水中,闻言愣住了,她沉默半晌,脸上浮现天真的笑容:“那——就还是留给杳杳选择好了……”

    “你会在几个时辰后醒来,那时船也许已经靠岸,也许还在湖上漂着。你有两个选择。”

    “一——杳杳听芷鹦的,自己离开,这座岛上的所有事情你都不用再考虑,有芷鹦在呢,放心。”

    “二——杳杳参加明天的比武大会,如果能把我们都赢了的话,我就出面放你们村所有人离开……但是——”

    “如果你失败了的话,所有人都得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选择吧!”

    “这世上另一个我啊……”

    孤舟滑入大泽深处,远岸遥传悠扬笛音,又被寒霭遮去。

    窄帆似笔抹过,抹去如血残阳,涂上清凉月色。

    人在烈日下待久了,即使回到暗室,眼底也会留下烈日青色的影子。

    雁杳杳躺在木筏仰望着月亮,眼里浮现程芷鹦如花的笑靥。

    她一时分不清,那是天真浪漫的少女,是天生顽劣的孩童,还是一只天性疯狂的小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