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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何其怒哉

    此地距离县城不远,几人沿着官道往前走,不多时便到了南城门口。

    南门虽说是泥阳城的主门,但也只有一个门洞供行人与车马进出。另外在东、西两边各有一个侧门,与南门相比则更为狭小。从这里沿着主路走到头,是位于北面郡守的官署,因此未设城门。

    作为一个人口不过一千余户的小县,泥阳县的城墙不高,城楼中的防御设施只能用聊胜于无来形容。正因如此,胡卒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就攻占了此城。

    吕臻进入内城,视线所及之处,皆是满目疮痍。

    很多房屋与坊肆,都在胡人撤离县城之前被付之一炬,只留下一片焦黑的碎瓦颓垣;有少许蓬头垢面的泥阳百姓,他们侥幸躲过了胡人的屠杀,正在废墟中翻找未被烧毁的家当,或是清理家眷的遗体。

    而在城内主路的中央,一个十分显眼的位置,笔直得立着一根长矛。

    长矛之上,赫然悬挂着一个人头。

    这颗头颅经历了几日的暴晒,再加上飞禽的啄食,双耳和嘴唇的血肉几乎被啄食殆尽,左边的眼球也不翼而飞,只留下空洞的眼眶,模样令人发怵。

    尽管如此,吕臻还是勉强认出了人头的身份,乃是北地郡的太守张损。

    吕臻初到任上之时,解系曾设宴款待,雍州境内的郡县长官大多前来祝贺,他与张损在宴会上见过。后来又随着解系考察各个县城的灾情,在政务上跟张损互有来往,算是一个熟人。

    当初谦逊有礼、谈吐文雅的北地太守,如今被胡人摘掉了冠帻、砍下了脑袋,将头发绑在长矛上,高悬于县城中示众。

    “堂堂一郡之长,竟落得如此下场……”见此情形,吕臻的心中泛起一阵凉意。

    他又回想起一路走来时脚下跨过的一具具晋军尸首,不由得有些恼火,随即上前一把拔出长矛,取下张损的首级,将长矛摔在地上。

    附近几个泥阳百姓看见这一幕,神色慌张地交头接耳,向吕臻投来恐惧和怨恨的眼神。

    吕臻没有意识到民众的异样,只是捡起一张破布,将张损的人头包裹起来。

    “都尉这是做什么?”苟平不解地问。

    “此为北地太守的首级。雍州大旱之际,他自费家产接济灾民,为郡中百姓立下许多功德,不该就这样悬街示众。”吕臻缓缓道来。

    “原来是张太守,咱在新平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位上官,人们都说他是一个有德行的人。后来胡匪作祟,听闻张太守兵败,没想到死后还被如此作践,实在是可惜。”苟平也遗憾地说。

    “诚然如是。”吕臻点头道。

    “尔等意欲何为!”

    就在二人惋惜之际,身后冷不丁地传来一道怒喝。

    吕臻循声望去,只见一人鹤发庞眉,身穿青色宽博长衫,下身着裤,头戴小冠,似是颇有身份的人物。

    不过此人年岁甚高,即使手住藤木拐杖,还有一名家仆搀扶,行走也十分不便,可说话倒是声如洪钟。

    不等吕臻回答,他又接着说道:

    “吾为此地的乡老,瞧尔等如此面生,恐非泥阳人士吧!”

    “原来是乡老,确如先生所言,我等并非泥阳县人。”吕臻恭敬地回答。

    他很清楚,乡老虽然不是一个实际的官职,但是在地方上很有威望,后面的计划还需要这种人的配合。

    “既如此,尔何故又置我县百姓于水火之中!”老人大声指责。

    “先生此言何意?”吕臻反问。

    老人看了看被扔在地上的长矛,又指着吕臻怀中的布包,“尔可知道怀中是何物?”

    “自然知道,这是北地太守的首级。”

    “尔可又知道,悬示张太守的首级乃是郝公之命?罢了,吾念尔少不更事,便不做计较,快些将首级还来,莫要触怒郝公,迁怒于吾等!”

    郝公?

    吕臻听罢怒上心头,却还是强忍着问:“未请教先生尊名?”

    “吾姓刘,名彤,字子衷,早年是此地的县令。”乡长斜视吕臻,捋着长须回道。

    看着刘彤一副高高在上、理所应当的样子,吕臻一手按住佩剑,实在忍无可忍:

    “刘先生可是将那杀我晋军、屠我晋民的反贼视作尊者不成?本以为先生满腹经纶、颇有德望才做得乡老,好歹也曾任县令,不料想竟没半分骨气,也能说出犹如断脊之犬一般的话来!”

    “你,你!”刘彤受人尊敬惯了,何曾受过这等侮辱,一时间羞怒非常,瞪大了眼睛,竟也用草民的语气说道:“小子简直狂妄,倘若胡人的大军杀将回来,你可明白后果!”

    “后果?至于这后果,先生可要问问昨日为泥阳战死的三千儿郎了!”吕臻直视刘彤的怒眼,面不改色道。

    此时,他们的周围已经聚拢了不少人,对于两人的对话议论纷纷。

    “你想必是昨日率领晋军的首领吧,吃了败仗也有脸面在这里满口大义!”刘彤反击道:“黄口小儿罢了,莫说三千,你就是再有三万人马,也不过是白白折损这些性命!”

    “大胆!你这遭瘟的,明知这是上官,怎敢说此违逆之言!”苟平开口骂道。

    四周百姓听刘彤和苟平这么说,再看吕臻一身铠甲,这才恍然大悟,立时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评论着。

    “这人如此年轻,怪不得打了败仗。”

    “三千人就敢来打胡匪,真是不自量力!”

    “你没有去城外看过吧?胡匪可也死了大几千人呢,农田里密密麻麻的全是尸首。”

    “是啊是啊,你没看那帮胡狗昨日就匆匆逃了吗?”

    “死的好!就该全杀了,胡狗把我们害成什么样了!”

    “这怎么着也是个将军,乱说话当心你们的脑袋!”

    “刘老一把年纪了,就不怕被这位小将军一刀砍了?”

    “刘老是何许人,跟咱们能一样么。”

    ……

    虽然不乏质疑的声音,但是听见大多数百姓都对胡人心怀怨恨,吕臻还是颇感欣慰,继而顺势说道:

    “诚然,我军作战不利,损伤殆尽。但我那三千将士明知胡人有数万之众,仍拼死杀敌,未有降者。”吕臻说着,转头看向一众百姓:“尔等可知为何?”

    人们一时不语,吕臻也不等他们回答,而是高声说道:

    “怒哉!胡人侵害我土地,屠杀我兄弟,奸淫我姐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凡胡人所至,百姓皆生不如死,此谓怒也!”

    “悲哉!胡人视我晋民如猪狗、草芥,杀之如同宰牛烹羊,毫不怜惜。却有人尊胡人为公,上至太守、下及士卒,竟无一人敢为其收敛尸体。可怜张太守生前爱民如子,死后却被尔等弃之脑后,此谓悲也!”

    “壮哉!三千将士深知泥阳为胡人所祸,百姓或死或亡①、流离失所,纵然叛贼数倍于我,却浴血厮杀、死得其所。他们也有父母、妻儿,却为尔等毅然如此,此谓壮也!”

    “且说这泥阳城,足足有人家一千余户、良田百顷,如今只剩焦土而已,尔等家眷或有毙命于胡人之手,可曾怒否?悲否?”

    “我见田垦之中,有人仅持农具便敢与胡人搏命,匹夫尚且有此死志,尔等又有何作为?嗟呼!纵然是几千头牛羊发起疯癫,也能教那胡人疲于应付,何况尔等是活生生的人呐,却无胆量反抗!”

    “难道胡人昨日离开,尔等今日便忘记了这份苦痛么!”

    吕臻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连他自己也没想到。

    可能是这具身体自然而发的感情吧……他心想。

    包括刘彤在内的百姓们,听完吕臻的话呆了半晌,直到一个老妇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可怜我那女儿啊!呜呜……天杀的胡贼啊,将她糟蹋完了,竟又煮熟分食……呜呜呜,为娘的连她的尸体都找不齐啊……”

    其他的人要么丢了家当,要么失去了亲人,对此也深有同感,心中的情感在此刻一下子点燃了,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攥紧拳头一言不发,皆是一副悲愤的模样。

    “诸位啊,这位上官可是堂堂建武都尉,若不是吕都尉打跑了胡匪,还不知食粪的胡狗如何胡作非为!”苟平很有眼色,立马站出来打配合。

    “是啊,多亏了吕都尉,不然我连安葬双亲都做不到啊……”

    “多谢吕都尉!”

    “我等铭记吕都尉的恩德。”

    ……

    百姓皆点头称是。不知是谁带的头,几百号人竟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吕某败军之将,安能受此大礼,诸位快些起身吧!”吕臻按剑欠身说道。

    “吕都尉万万不可这样说,虽然没能剿灭胡匪,但都尉也救我泥阳于胡人之手,这份恩情我等没齿不忘!”有一个人说道。

    “诸位若当真念我有功,那便快快请起。”吕臻仍是一副谦逊做派。

    几番劝说之下,人们这才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吕都尉,老朽先前以下犯上,还请都尉处置。”刘彤也有所感触,他走到吕臻面前,扔下拐杖就要跪下去。

    吕臻一把扶住刘彤的身体,说道:“刘老也只是担忧胡匪报复而已,不必自责。”

    “非也,我不知都尉为我泥阳县的良苦用心,屡次出言冒犯,实乃大罪!”刘彤坚持道,他的声音早已不似之前的洪亮。

    “刘老教训得没错,我昨日的确败给了胡匪,对此我心知肚明,何来冒犯所言?”吕臻安慰道。

    可不要觉得吕臻放低身段、既往不咎的行为是正常的。放眼前后几百年,能对平民百姓和下级官员做到这个份上的不过寥寥几人罢了。

    这个年代没有民权的概念,官员所到之处,百姓哪怕家里揭不开锅,也要拿出仅有的东西来巴结,以求不会引祸上身;下级对上级也要好吃好喝地招待,送礼行贿更是家常便饭。

    按理说,黔民见了逃兵都得点头哈腰、战战兢兢,更别说吕臻这种有实权的五品官员了。

    只是吕臻深受现代思想的影响,摆不出多大的谱,再加上他明白,现在最重要的是立人设,让这些百姓觉得自己宽容大度,从而对自己信服,这样一来才能推进计划。

    “可是……”

    刘彤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吕臻打断,“前事我并不记挂,刘老莫要多言,之后还要劳驾先生多多助我。”

    “有用得上老朽的地方,还请都尉吩咐。”刘彤动容道。

    吕臻看着怀中的布包,怅然道:“自然会的,眼下还是让张太守和众将士早日安息的好。”

    于是,在刘彤的协助下,吕臻号召泥阳百姓埋葬张损的首级与晋军的遗体。

    由于人手有限,他们只能挖一个大坑草草掩埋,许多破碎的尸体无法挪动,甚至分不清晋军还是胡匪,最后只得用火焚烧。

    做完这些足足过去了两、三个时辰,天色也暗了下来。

    “如今泥阳县几近废弃,尔等驻留此处也不是办法。可愿随我前往长安,为尔等安置一个容身之处?”吕臻铺垫良久,终于提出了自己的计划。

    苟平、刘彤也一齐帮着吕臻劝说。

    出乎意料的是,除了有几十个人因为年岁过高决定留下、或是去外地寻找亲眷的,最后居然有一百三十七人愿意跟随吕臻前往长安,其中多半为青壮。

    吕臻大喜过望,随即安排人们搜寻能带走的干粮和家当,又在泥阳县安顿了一晚,第二天领着这一百多号人踏上了前往长安的路途。

    作者注:

    ①亡:即逃跑、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