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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英子的祈盼终于实现了,在刘大壮阵亡通知书送到村里十天后,区里敲锣打鼓给罗家送来罗二槐立功的喜报。罗二槐在黑山阻击战中表现英勇,坚守阵地作战顽强,荣立个人三等功。

    英子手捧着立功证书,把上面的字一字不拉地念给全家人听,念完了把立功证书交给大槐娘,喜不自胜地说:“娘,你看你的儿子多有出息,都成了战斗英雄了。”

    大槐娘一愣:“你叫我啥?”

    英子也是一愣,随即难为情地说:“我早该叫声娘了。”

    “不叫婆婆了?”

    “不叫了,以后只叫娘。”

    罗杏朝哥哥挤挤眼睛,趴在英子的肩头耳语道:“嫂子,怪不得我哥那么喜欢你,你净干些出人意料的事儿。”

    英子也跟罗杏耳语:“那你好好学着点儿。”

    后来,罗二槐又在解放天津的战役中荣立一次二等功,之后便没有了消息。罗杏告诉英子,东北野战军已入关参战,一路势如破竹,等全国都解放了就会有二哥的消息。可一直等到新中国成立后也没有罗二槐的半点消息,英子常常一个人端详着罗二槐的立功证书,心里头不停地念叨着:我的勇士,你在哪儿呀?

    罗二槐在一九五一年的春天回到了久别的家乡,一身崭新的绿军装,斜挎着鼓鼓囊囊的军用背包,大步流星兴冲冲地行走在通往村子的山路上。

    辽阔广袤的原野荡漾着暖融融的春意,严寒中光秃秃的大地已被新鲜悦目的绿色所覆盖,空气中弥漫着土地苏醒后草木葱荣所散发出来的清新甘甜的气息。天空洁净高远,几只花喜鹊挺着白白的胸脯扇动着黑色的翅膀,叽叽喳喳地在田野的上空上下翻飞欢叫;几声黄牛“哞哞”的吼叫声在远处回荡,粗犷而悠长;田间劳作的人们弯腰弓背,尽情地在肥沃的土地上挥洒着汗水。

    罗二槐大口大口呼吸着家乡甜滋滋的空气,生机勃勃祥和安宁的人间美景让他心潮澎湃热血奔涌,宽大的额头渗出层层汗珠,在战火硝烟中摸爬滚打见过众多残酷与死亡的双眼渐渐的湿润柔和。脚下生风,恨不能一步便跳到亲人的面前,享受久违的亲人的抚慰和关爱。

    他参军后的第一仗便是著名的“辽沈战役”,刘大壮和同村的几个青年人在这次战役中相继牺牲,他九死一生幸运地活了下来,立功受奖,之后随着部队一路南下,一直打到两广地区。全国解放后部队休整,他在部队里开始学文化,识得一些字后试着用歪歪扭扭的字体给家里写了一封信,流水账似的向娘和哥哥嫂子妹妹燕子依次问好,询问家里的一切,一股浓浓的思乡之情都浓缩在这粗浅的笔墨里。

    不久他收到了家里的回信,回信是嫂子写的,嫂子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娘的身体没有丁点儿的毛病,只是很挂念他;杏儿从刘大壮牺牲的巨大悲痛中走出来,今年过年时跟李东升结了婚,调到区里工作了,俩人的感情可好了;燕子长大长高了,经常念叨叔叔啥时能回来,都不记得叔叔长啥样了;乡里成立了初级社,家里的土地和牲口都入了社,哥哥担任了生产队长,她也参加队里的集体劳动。家里人都盼望着他能早些回来探亲。

    收到嫂子的回信,罗二槐兴奋得连着几天睡不好觉,一遍一遍地看信,津津有味地回忆起嫂子当初如何走进融入异国的一个陌生家庭的那些细节和过程,回想起嫂子在窗户的冰花上写下他们兄妹三人名字时所带给他的冲击。那时他刚刚解除对这个日本嫂子的戒备之心,嫂子能写字会算账让他羡慕不已,尤其是嫂子能跟哥哥一道吃苦操劳让他万分敬佩,暗下决心一定要保护好嫂子。

    参军时嫂子说了一句分量极重的话:“二槐,是男人就不能当逃兵,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建立功勋,伤残了嫂子伺候你。”

    啥样的女人能说出这等有气魄的话?在激烈的战斗间歇,看着牺牲战友残缺的躯体听着受伤战友痛不欲生的惨叫,嫂子的话语总能暖暖地抚慰他那颤栗的心激起他的豪情,无所畏惧地再次投身到无情的杀场之中。他一直弄不懂,为什么战斗越是残酷激烈越是容易想起嫂子来?

    嫂子并不比其他亲人重要,在他的心目中跟娘和哥哥妹妹处于同等的地位,是什么让嫂子长在自己的心里?直到解放战争全面结束新中国成立,他和战友们高举着武器欢呼“解放了、和平了”的时候,他才猛地明白,是嫂子那句看似平常话语中的精气神注入了他的体内,让他完成了从一个愣头青到一名合格军人的蜕变。那种精气神跟他在部队里所受到的教育有很多相通的地方,也有本质上的差异,但却能与他的血液相融交汇。他想再给家里写信,一时却不知写什么好。

    没想到嫂子的第二封信紧接着跟来了。嫂子在信中说,她把他的立功证书镶在镜框里挂在墙上,只缺一张他的照片,问他能不能照一张相寄回来。他戴上军功章,照了一张全副武装的相片寄回家。嫂子来信夸他英俊神武,像个真正军人的样子,还说她在本村和外村物色了几个姑娘,就等着他回去相亲。

    罗二槐还没来得及给嫂子写回信,他所在的部队已奉命调回东北,驻扎在中朝边境线上。抗美援朝打了半年多,据说打得十分惨烈伤亡很大,他所在的部队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投入到朝鲜战场上。部队给了他一个星期的假,让他回家找媳妇,了却最后一桩心愿,他因此明白大战在即,怀着再见亲人一面的迫切心情踏上回乡之路。

    翻过一道山梁,魂牵梦绕的村庄铺展在他的眼前,甚至能清晰地望见自家的屋顶和院落,战场上残酷厮杀变硬的心肠抑制不住地强烈地颤抖激动,泪眼朦胧地眺望着熟悉亲切的村庄和田野:我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眼前的一切还是记忆中的摸样,此刻在他的眼中却增添了无穷无尽可亲可爱的魅力,从东北到两广一路拼杀过去,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活着回到家乡,家乡有他的亲人有他的思念和盼望。他大踏步地走下山梁。

    半山坡上,一群女人背对着他排成一行在棉花地里拔草,此起彼伏喧闹的说笑声吸引了他的注意。绿油油的棉花伸展着宽大的叶片,女人们各种颜色的花围巾浮动在层层叠叠的绿叶上,恰似一只只硕大的花蝴蝶在棉花田里飞舞。他很快便从众多的背影和杂乱的声音中辨别出了嫂子,话语虽然不多,但弯下腰便不会轻易抬起偷懒的健美的脊背为他指明了目标,他怀着恶作剧般快活的心情悄悄走过去。

    刘小美第一个发现了他的到来,惊讶的刚要发声,被他轻轻摆摆手制止了。女人们都直起腰来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也因此看出嫂子与她们另一面的不同来,她没有察觉出周围出现的异样,或者是察觉出而没有去关注,依旧弯腰低头专注于手头的活儿。

    罗二槐走到嫂子的背后,脚后跟一碰“啪”地一个立正,高喊了一声:“报告,罗二槐奉命向嫂子报到。”

    那个弯曲的脊背像是突然挨了一记重击,一下子僵硬在那里,而后慢慢向上抬起,还没有完全伸直便一个急转身,把一张鲜活生动混杂着震惊、激动、兴奋和喜悦的脸呈现在罗二槐的面前,细长的黑眉毛高高扬起,嘴巴张得大大的,嘴唇颤抖着,眼眶里已是热泪涌动。

    罗二槐低低地叫了一声:“嫂子,我回来探亲了。”

    英子从惊愕中猛地醒转过来,向前伸出两只手臂朝着小叔子猛扑过去,像是拥抱又像是要狠狠地打他一顿,冲到近前却粗鲁地一把按下他的脑袋,摘下他的军帽查看他的头部,见没有什么异常又晃动他的胳膊拍拍他的大腿,最后在众女人的注视下不害臊地掀起他的衣襟察看他的前后身。罗二槐微笑着保持立正的姿势,任凭嫂子在他的身上拍拍打打。

    全身检查完毕,英子长舒了一口气,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泪水,朝着小叔子的前胸狠狠地捶了一拳:“你吓死嫂子了,还以为你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一点没受伤?”

    罗二槐自豪地说:“受过几次小伤,轻伤都算不上,几天就好了。”

    女人们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候探询,唯独刘小美站在一旁黯然神伤。刘大壮牺牲以后,她和她爹的关系并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更加痛恨:平日里作恶太多殃及子女,断子绝孙这就是报应。看到罗二槐全胳膊全腿地回来探亲,心中越发地想念弟弟,越发地感到凄凉和孤苦无依。

    英子挽着罗二槐的一只胳膊往家走,似搀扶又像是依偎,身后传来女人们的哄笑声:“英子,你跟小叔子太亲热了,小心你家大槐揍你。”

    英子扭身大声回敬道:“二槐是个大英雄,大槐也是个敞亮的人,才不像你们,跟别的男人说上一句话,回家也能挨顿胖揍。”

    罗二槐开心地笑道:“嫂子,你的嘴巴变得不饶人了。”

    英子有些难为情地说:“都是被这帮臭老娘们逼出来的,她们一直欺负我是个外来人,不跟她们对着干,她们就会蹬鼻子上脸。”

    罗二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英子问他笑啥,他忍住笑说:“不知为啥,我一想起你刚来家里时的那个样子出的那些事儿就想笑。”

    英子嗔怪道:“你还有脸笑,我刚来家里时,全家人都对我好,只有你把我当成仇人,把我恨得牙根直痒痒。”

    “你不会现在还记恨小叔子吧?”

    “记恨啥呀,我早把你当成自己亲得不能再亲的......亲人。”

    罗二槐收起笑容问:“杏儿咋样?我一直担心她受不了那样的打击。”

    英子说:“杏儿很刚强,没有被悲痛压倒,她崇拜李东升,李东升也欣赏她,俩人就成了亲。不过,杏儿心里一直装着刘大壮,想起来就偷偷地落泪,怕是这辈子也忘不掉了。”

    罗二槐停下脚步看着英子说:“嫂子,有件事儿我不知该不该对杏儿说实话。严格地讲,刘大壮算不上真正的烈士。我俩编在一个班里,第一次参加战斗就是黑山阻击战,很惨烈的,不次于塔山阻击战。敌人的第一排炮弹落在阵地上,很多战友的胳膊腿儿都飞上了天,都零碎了。大壮吓蒙了,几次跳起来想跑都被我死死地按住。我也很害怕,炮弹一落下来山崩地裂,震得五脏六腑都好像错了位。后来老兵告诉我,新兵怕炮是很正常的,多经历几次就不怕了。当时,我恨不得把全身都钻进土里,一把没薅住大壮,他跳起来就跑,没跑上三两步就被炮弹撕碎了。我没照顾好大壮,心里一直觉得对不住杏儿。”

    英子想了想说:“还是别对杏儿说为好,让她在心里存个好念想吧。”战争,该死的战争!她诅咒那些发动战争的恶魔。她凝视着小叔子那透着英气与刚毅的面庞说:“你立了军功嫂子也跟着高兴和自豪,你要保护好自己,别让家里人为你担惊受怕。”

    罗二槐爽朗地笑道:“放心把嫂子,我命硬,子弹见了我都绕着飞。”

    英子轻轻抻着小叔子的军装,抚平上面的皱褶:“你这身军装跟照片上的不大一样,多了两个兜。”

    罗二槐挺起胸膛说:“我现在是排长,带着三十几个弟兄。”

    英子高兴地拍手赞叹道:“我家二槐是排长了,将来一定能成为将军。”

    英子天真快活的语气和神态让罗二槐感到亲切温暖和快慰。分别两年多,嫂子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那么的率真漂亮充满活力,这说明她对现状很满意,生活得快乐幸福,跟哥哥也没有什么矛盾和争执。

    嫂子是个不幸的女人,是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的直接受害者,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把他乡当故乡,但有幸成为罗家的媳妇,成为新中国的一名普通公民,她有权利好好地活下去。他经历过数次残酷的战斗,见惯了尸横遍野的惨烈,从中看到了生命的脆弱和顽强,也因此对嫂子这样一个有着特殊经历和身份的女人多了一份理解,多了一份柔情。

    英子依旧挽着小叔子的胳膊往家走,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事儿,罗二槐感觉得到顺着手臂传递过来的力度和热度。部队驻扎在广东的一座城市时,经常可以看到一对对年轻人手挽着手或挎着胳膊在大街上行走,战友们说那都是城里的小夫妻或小情人,纷纷揣摩让女人挎着胳膊是啥滋味?

    现在他体会到了,那是一种被信赖和被依靠的奇妙感觉,是一个男人顶天立地的象征。叔嫂间这种亲密的举动,在落后封闭的乡间是很容易招惹是非让人说三道四的,但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嫂子本身就是一个独特的女人,自有她表达快乐的独特方式,这只是印证了她刚刚说过的话,她把自己当成了亲得不能再亲的亲人。

    自己是个堂堂正正的军人,死都不怕还怕别人说闲话?只是心中有个疑团一直困扰着他,不吐不快。他问英子:“嫂子,我有件事不明白,一直想问问你。你把我当亲人,我相信你会跟我说实话。”

    英子说:“我知道你想问啥,我叫咱娘叫婆婆,其实跟上吊自杀是一码事儿,都跟我以前受到的教育有关。我来家里有六个年头了,燕子都四岁了,谁还能看出我是日本人?我早叫娘了,在信里你没看出来?以前我以为叫一个中国人娘是件很困难的事,可有一天无意识地叫出来,我发现很顺溜很亲切。娘听了高兴得直拍大腿,她说英子啊英子,我以为等我进了棺材也听不到你叫一声娘。”

    罗二槐听了大笑不止,英子也跟着舒心畅快地笑。当英子得知罗二槐只有几天的假期,马上表示明天就带着他去相亲,争取在他回部队前把亲事定下来。罗二槐连连摇头,部队随时都有可能赴朝作战,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咋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连累人家姑娘?

    英子担心地问:“美国人可不好惹,他们有飞机有坦克还有原子弹,你们能打赢吗?”

    罗二槐轻蔑地说:“我们有不怕牺牲敢打敢拼的大无畏革命精神,蒋介石几百万军队也是美式装备,不是照样被我们赶到了台湾?”

    英子咬着牙恨恨地说:“美国鬼子最可恨最该杀,你们要把他们赶下太平洋,统统地杀死淹死。”

    如果不是美国人往日本本土扔下两颗原子弹,自己就不会与亲人离散,流落在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