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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野田正雄被安排到县委招待所住下。相关人员走了后,英子轻轻抚摸着弟弟被她打过的脸颊,心疼地说:“正雄,你不要怨恨姐姐心狠,姐姐不打你,今天的事情没法收场。当年你不懂得中文,你不知道有人要把咱们全家活埋,不知道有人要祸害姐姐,是罗大槐救了咱们全家,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把当年的事情当成是一场交易。你不但侮辱了你姐夫,也侮辱了姐姐。”

    野田正雄仍然怒气冲冲,英子便从那个月圆之夜讲起,讲述了信中无法提及的一些细节:后山上那对母女的遭遇、她的上吊自杀、渡边和美的幸福之家......讲到深夜她的故事还没有讲完,野田正雄的怒气也渐渐消散。

    她从弟弟的口中也了解到当年家人的一些情况。她的父亲并没有被派上战场,而是作为优秀的工程技术人员被优先偷运回国;母亲和弟弟妹妹当天遇到了另一家逃难的日本人,他们有马车,母亲拿出一部分罗大槐送的食物作为交换才被允许坐上马车,赶上了最后一班返回日本的渡船。

    野田正雄承认在逃亡的最后阶段,罗大槐的出现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他不想再见到他,只让姐姐代为转达歉意。他到中国不是来叙旧的,只想带走姐姐,英子提出带孩子们一起回日本,被他无情地拒绝了。

    英子说:“三十年前我跟母亲和弟弟妹妹生离死别,三十年后我又要跟丈夫和孩子们远隔重洋,我这一生还要经历多少磨难承载多少泪水?当年我把自己豁出去留在中国,没图你们的回报,只想一死了之。我幸运地活下来,有了自己的家,当上了姥姥奶奶,我决不能让我的孩子再失去母亲。”

    野田正雄面露难色:“对不起,姐姐,父亲很固执,只允许我带你一个人回日本,他是不会接受你的中国人的孩子的。”

    英子说:“我不回日本了。知道父母长寿安康、你和佳子成家立业,我也放心了,再也不用牵肠挂肚。如果你还记得在中国有个姐姐,时常写封信来,姐姐就心满意足了;如果你觉得姐姐嫁给一个中国男人是野田家族的耻辱,以后也不必再联系,姐姐不会怪罪你。”

    野田正雄起身鞠躬,发出一声哀鸣:“姐姐......”

    英子决绝地说:“该说的都说完了,明天一早我还得回家去,回到丈夫和孩子们的身边。你跟父亲联系一下,允许我带孩子回日本,我跟你走,否则你不必再去找我,自己回日本去吧。”

    当天晚上,英子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她听见睡在另一个套间里的弟弟也是不停地在地上走动。

    天亮起床后,野田正雄带着一脸的疲惫和憔悴对英子说:“我不能再失去姐姐,我一定要带姐姐回日本。姐姐的孩子有一半野田家族的血统,我可以违背父亲的意愿接受父亲的责骂满足姐姐的心愿,只有一个条件,你必须跟罗大槐离婚。”

    英子想,这恐怕是父亲和正雄所能接受的最低限度的妥协了。只要松口就好办,离婚也是暂时的,只要在日本站稳脚跟,以后的事情由不得你们。她痛快地答应了野田正雄的条件。

    民政部门为英子更改了原始档案中的姓名,野田樱子正式告别了跟随自己三十多年、小姑子罗杏给她起的中国名字——罗英。樱子了解到,根据相关政策,她只能带走未成年的孩子,其他的孩子可以通过经济担保移民的方式定居日本。她申请离婚回国,索要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的抚养权,填写完各种表格后,她去找罗杏。就算全中国人、包括罗大槐和孩子们都唾弃她,她也相信罗杏会理解她的苦衷。

    罗杏找了一间空办公室,姑嫂俩推心置腹地交谈。樱子讲述了罗大槐和野田正雄的冲突,讲述了自己如何要挟弟弟,讲述了她的移民计划。她处在罗大槐和弟弟的夹缝中真的很难很难,这次冲突更加深了罗大槐对日本人的仇视和误解,决不会容许她把孩子带到日本去。她希望罗杏能帮她说服罗大槐。

    樱子走后,罗杏给罗大槐打电话:“哥,我嫂子正式提出跟你离婚回日本。”

    罗大槐说:“我想到了,她是不是还想把孩子们带到日本去?”

    罗杏说:“哥,外面的形势你可能还不完全了解,出国热已经发展成一股新潮流,谁家要是有海外关系那可是令人羡慕引以为荣的,自豪得不得了。你又何必钻牛角尖呢?如果以后你能到日本定居,我和李东升退休后也可以到国外去走走去看看。”

    罗大槐问:“这是你真实的想法?”

    罗杏说:“这是真实情况也是我的真实想法。我相信嫂子,相信你们三十多年的感情,嫂子提出离婚不过是缓兵之计。哥,你不是说你这辈子与众不同吗?其实换一种生活方式有何不可?别人求之不得,你又何必为难嫂子也为难自己?”

    放下电话,罗大槐觉得自己像河边的一棵老柳树,根部的泥土被河水冲刷殆尽,树身倾斜不知还能挺立多久。

    樱子乘长途汽车心绪沉重地独自回家,家中的重重关口步步艰难,她不知道自己能否说通孩子们,不知道罗杏能否说服罗大槐。下车走到自家院门口,她看见红卫孤零零的一个人在玩沙土,十岁小女孩一脸悲伤忧虑的神色。她叫了一声女儿的名字。

    红卫抬头看见是妈妈,飞奔着扑进妈妈的怀里哭喊着:“我以为妈妈不回来不要我了。”

    樱子眼圈一热抱起红卫说:“乖女儿,妈妈咋会不要你哪?”

    红卫从樱子怀里溜下来,飞跑着进屋,高喊着:“姐姐,妈妈回来了。”

    樱子轻叹一声进了家门。燕子代替妈妈坐在灶前烧火做饭,看见妈妈进屋,下巴抵在膝盖上不由自主地轻舒了一口气,红红的灶火映亮了眼中点点泪光。燕子说:“红卫昨晚哭着闹着要找妈妈,我只好搂着她睡了一宿。今天不肯上学,一整天都站在院门口等妈妈回来。”

    樱子轻轻抚摸着燕子的头发说:“你是妈妈最放心的孩子,你应该最懂妈妈的心。”

    燕子说:“我想好了,妈妈放心走吧,我会照顾好爸爸的。”

    当天晚上,全家人再次聚到一起。罗大槐对樱子说:“我都知道了,你跟孩子们说吧。”

    樱子对罗大槐说:“正雄不知道当年的具体情况,也怪我在信里没写清楚才闹出那样的误会,因为还要替我办些事情,不能亲自来向你道歉。”

    罗大槐大度地说:“我接受他的道歉。”

    樱子从包里拿出野田正雄从日本带来的、因为发生冲突没顾得上分发的礼物,代替他按需分配。依据那张全家福,野田正雄给每个成年男人各买了一块手表,给每个上学的孩子各买了一支钢笔,另有两台半导体收音机是给罗大槐和刘小美的;妹妹野田佳子给每个女人各买了一套化妆品,给孩子们买了玩偶和玩具。

    最后她拿出一个电动剃须刀,是野田佳子专门赠给罗大槐的,包装盒里装有一张精美的明信片,写着几行日语,樱子翻译给罗大槐听:“一轮圆月,一块月饼,重新燃起一个小女孩奄奄一息的生命之火,至今难忘回味无穷。大恩不言谢,小小礼物不成敬意,略表寸心。”

    罗大槐看着明信片,微笑着点头:“小姨子比小舅子懂事得多了。”心中坚硬的一块似乎在慢慢地融化。

    樱子告诉罗大槐,佳子实现了姐姐的心愿,考上了医学院,现在是一名出色的内科医生。罗大槐更关心野田正雄所从事的职业。樱子说野田正雄大学毕业后,自己创业开公司当老板,也就是咱们说的资本家。

    罗大槐说是这小子干的事。樱子没有理会他,转头对宁静说:“我跟正雄打听了,你那同学说的都是实情。日本经济高速发展,日本人的生活的确是咱们无法想象的。昨天县里来的两辆小汽车你们都看到了,你舅舅自己就有小汽车,比县里的还好。”

    罗大槐说:“那都是剥削压榨工人阶级得来的。”

    樱子说:“你小姨子是名医生,治病救人,也是每天开着小汽车上下班,她能剥削谁压榨谁?”

    罗大槐不言语了。樱子对抗美和宁静说:“本来这次我想带着你们一家三口回日本,可政策不允许,再委屈几年,等我到那边安顿好了攒够钱,马上给你们办移民。你姐和你爸还得往后拖,这次我只能带走学锋和红卫。”

    学锋把手中的钢笔一摔说:“我不去日本,我不当日本鬼子。”

    红卫从樱子的怀里跑到罗大槐的怀里,大声叫到:“我不离开爸爸。”

    樱子求助地看着罗大槐,罗大槐对学锋说:“谁让你当日本人了?咱走到哪儿都是中国人,爸爸还到过朝鲜哪。”

    学锋根本听不进去,跑进里屋再也不出来。接下来几天,罗大槐和樱子悄悄地离了婚,其他的回国手续也在按部就班地办理,挠头的是两个孩子闹腾得太厉害,学锋打死也不去日本,红卫哭着闹着不让爸爸妈妈分开,樱子连哄带骗都不起作用。她担心强行把两个孩子带到日本,精神上会受刺激会生病,让罗大槐赶紧想办法。

    罗大槐想来想去,单独把两个孩子叫到一起,严肃而神秘地说:“爸爸交给你俩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一句话激起两个孩子强烈的好奇心,不眨眼睛地盯着罗大槐。罗大槐说:“我宣布任务之前,你俩必须保证严守秘密,妈妈哥哥姐姐都不能让他们知道。”

    两个孩子在罗大槐的鼓动下情绪高昂,纷纷表示听从爸爸的安排。罗大槐满意地说:“咱爷仨秘密成立一个地下抗日游击队,我是队长,学锋是组长,红卫是组员。你俩都不愿到日本,都不愿意看到爸爸妈妈分开,对不对?可是日本是妈妈的老家,有你们的姥姥姥爷舅舅小姨,妈妈离开他们三十多年了,她得回到日本去,你俩也得跟着去。日本人有好人有坏人,姥姥和小姨就是好人。你俩到日本后专跟日本鬼子捣乱,具体咋捣乱随机应变,谁是鬼子也得靠你们自己去分辨,当然不能做坏事,学锋还要保护好妹妹不受日本人的欺负。妈妈受不了了就会送你俩回来,妈妈肯定舍不得离开你们,妈妈也会跟回来的。这就是我交给你俩的任务,能完成吗?”

    十四岁的少年被这个神秘冒险的任务激荡得热血沸腾,学锋坚定地说:“保证完成任务,我们一定会把妈妈带回爸爸身边。”

    罗大槐暗自得意,这可是一石俩鸟的好计策。樱子不明白两个孩子怎么突然乖顺听话了,罗大槐只是笑笑,咱的孩子一直都听话懂事。

    临行前,有很多事情需要樱子亲自去办,罗大槐也在四处张罗钱。他从罗杏手里借了两千块钱,觉得很不够,让燕子和抗美帮着想办法。抗美回家跟宁静一说,宁静回了一趟城里,从父母手里抠出三千块钱,直接交给樱子。长河去了一趟沈阳,回来后把六千块钱交给罗大槐,坦言是他妈妈拿出他爸爸留下的部分家底,他去银行兑换了五千块钱现金,另外一千是他干木匠活攒下的。

    罗大槐去找刘小美,刘小美说:“你啥都不用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咱不能叫日本人看扁了。”

    樱子手里握有一笔巨款,她给自己和两个孩子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换了新装,给亲人们买了礼物。中国人讲究荣归故里,总不能破衣烂衫两手空空,落魄的叫花子一般回到父母的身边,那样的话见到亲人该有多丢脸,亲人们又该如何评价她在中国这三十多年的生活。她没想到自己欠了一屁股的债,刘小美却是家底厚实,在她最为困顿的时刻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这天晚上,樱子独自走进刘小美的家,支走孩子们后,上炕盘腿一坐,一副要长谈的架势。刘小美似乎猜到了她的来意,警觉地看着她,没好气地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樱子往刘小美身边凑了凑,靠近刘小美的耳朵边说:“小美姐,你从小到大不是老想着看看大槐的小家雀长啥样吗?我走后你可以看了,只不过现在成了老家雀。”

    刘小美耳朵根子一热,推开樱子说:“你少装好人,你和大槐离婚了,我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用不着你施舍。”

    樱子坐直了身子说:“我和大槐三十多年的夫妻,感情深不深你比谁都清楚,离不离婚只是个形式,早晚我会把大槐带到日本去。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不愿意就算了,只可惜会便宜了那个人。”

    “哪个人?”刘小美一是没转过弯来。

    樱子说:“你可真糊涂,还能有哪个人?那个朝鲜女人呗。她比咱俩年轻漂亮,吉林离咱这可不远,坐火车一天一夜就到了。我可告诉你,大槐那方面丝毫没有减弱,你要是想让那个朝鲜女人有机可乘我可管不着了。话我都说明白了,怎么做你自己掂量着办,我只要求一点,帮我照顾好大槐。”

    刘小美终于明白了樱子的用意,气得连捶带打破口大骂:“好你个野田樱子,我这辈子算是被你这个日本女鬼子捏在手里了。”打累了骂够了又握着樱子的手流下了眼泪:“吵吵闹闹了一辈子,你这一走,我连个能吵嘴的伴儿都没有了。”

    樱子安慰道:“过几年我把长河和燕子他们一家办到日本去,你也可以跟着去享清福,想吵闹咱姊妹俩到日本接着吵。不过哪,到那时咱们三个都老了,大槐成了一个干巴巴的老头,也没啥争头了。你要是愿意,我给你找个日本老头。”

    刘小美接着骂:“滚一边去,两句好话没到头又下道了。”

    离家的最后一个晚上,该带的东西都已准备妥当齐全,学锋被宁静领回家,红卫被燕子领回家,孩子们给老俩口留下一个晚上的充足时间单独话别。

    该嘱咐的话零零散散地都说尽了,该流的眼泪也断断续续地流干了,相对默默无语,三十多年的时光在心中倒流,一路走过的风风雨雨化作更深更浓的依恋。两个年过半百的人像年轻时一样拥抱依偎,忘却世间的一切,只愿一腔柔情能把这短暂的时光拉伸延长。

    天色渐明,东北火炕上的生活即将画上句号。罗大槐一直有话想对樱子说,话到嘴边又总是忘掉,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情急之下倒是在天亮时想起来,他推了推身边正在酣睡的樱子,樱子一骨碌爬起来,伸手去拿提前准备好的崭新外衣。

    罗大槐抱住樱子的肩头说:“樱子,有句要紧的话,我才想起来。你决不能让孩子们忘记中国话。”

    樱子完全清醒了,她紧紧地搂抱着罗大槐说:“你放心,我也不会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