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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刘小美和燕子天不亮起来包饺子,全家人吃了送行的饺子后,罗杏跟随县妇联派出的一辆面包车也到了。罗杏告诉樱子,他弟弟野田正雄昨天已返回大连订购机票,今天会在机场跟她母子三人会合。

    罗大槐听了暗想,这小子是在故意回避我,不肯向我低头认错,我们这对姐夫小舅子永远不可能处成亲兄弟。

    乡邻们纷纷前来为樱子送行,院里院外站满了人。罗大槐不愿听女人孩子们的哭哭啼啼,不愿再次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不愿面对众多稀奇古怪的面孔和眼神,他让罗杏赶快带人上车。越拖拉越挪不动脚步场面越混乱,不如快刀斩乱麻。

    按照事先商定好的,罗大槐不去送樱子,免得学锋和红卫两个孩子情绪上出现反复波动。抗美一家是必须要去送行的,顺路回宁静父母家住上几天,缓和一下抗美跟岳父岳母之间的关系。燕子也是要去的,她会在父亲和舅舅之间架起一道桥梁,起到别人无法替代的作用。

    该上车的都上车了,罗大槐“咣当”一声拉上面包车的横拉门,大手一挥让司机马上开车,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挥手,转身进了院门回到家里,只当是家人的一次普通旅行。

    面包车驶出村子,在复州城的边缘拐了一个大弯,驶向通往大连的公路上。这是一条贯穿东北全境的国家级公路,也是当年罗大槐赶着毛驴车送走樱子一家人的那条官道。记忆中这是一条土路,坑坑洼洼颠簸得厉害,现在铺上了柏油,平坦笔直,公路两侧的树木高大粗壮茂盛。

    樱子抱着春晓坐在车窗边,眼前掠过的是她熟悉的田野、村庄、山峦、河流,她努力回忆寻找当年罗大槐送她的家人到达的地点,却因地形地貌极其相似时间也过于久远,始终无法确定具体的地点。这条路是三十三年前走过的路,她跟随罗大槐半路折返,从此改变了一生;母亲和弟弟妹妹走到这条路的终点,回到日思夜想的故土。

    这条路在她的心中走过成千上万次,今天终于能够走完三十三年来翘首以盼的历程,几多欢喜几多忧伤,看前路心之向往,望后路难以割舍牵肠挂肚。

    车内的气氛沉闷压抑,学锋独自坐在车后排的座椅上,一个新奇的世界和爸爸交给的使命令他坐立不安,心中不断设想着不同的实施方案和面临的挑战;红卫半躺在燕子的怀里,姐姐给予她的关爱丝毫不比爸妈的少,她对姐姐的依恋已超越姐妹的层次,躺在姐姐的怀抱里,她才能得到片刻的慰籍和安宁。

    无忧无虑的春晓打破沉寂,她问樱子:“奶奶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樱子收回目光对孙女说:“也不是很远,傍晚就能到了。”

    春晓继续追问:“奶奶会回来看我吗?”

    樱子抱紧孙女说:“春晓是奶奶的心头肉,奶奶以后会把春晓接到奶奶的身边来。”

    春晓说:“奶奶一走没人给我讲故事了。”

    樱子说:“让姥姥姥爷给你讲故事,他们是大学教授,比奶奶会讲故事。”

    身旁的罗杏对春晓说:“你奶奶的一颗心扒成了好几瓣,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恨不得有孙悟空那样的分身术。”

    樱子握着罗杏的一只手,终归是三十多年的姐妹,最懂自己的还数小姑子。自己虽说没有孙猴子的那个本事,就算是蚂蚁搬家也要把家搬到日本去。

    到了飞机场,野田正雄早在那里等候他们,办理好相关的手续,离登机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宁静的父母也来到机场送行,樱子借着这个机会表达了对亲家慷慨解囊的谢意,表达了不能伺候宁静坐月子的歉意,替儿子媳妇向教授夫妇道歉,希望亲家能原谅抗美的固执和宁静的反叛。

    教授夫妇表示理解,他们希望小两口有更好的出路,会照顾好宁静和未出生的孩子,会督促帮助小两口学好日语,为以后出国定居提前做好准备。亲家间有了共同的目标,谈话难得的和谐。

    与此同时,燕子也在跟野田正雄交谈,她鞠了一躬说:“舅舅,我可以这样称呼您吗?”

    野田正雄微笑着:“当然可以,你的相貌举止神态很像姐姐,看到你我感到很亲很亲。”

    “谢谢舅舅!”燕子说:“我父亲让我给您带句话。”见野田正雄点点头才说道:“我父亲说,您虽然懂中文,可并不懂得他,他希望有机会能跟您坐下来举杯畅饮,冰释前嫌。”

    野田正雄说:“你父亲也不懂得我,我更期待有机会能在日本跟他举杯畅谈,我会尽可能地去了解他。”

    燕子说:“您和我父亲之间有着很深的误解,这不是你们两个人的错,是那段沉痛的历史造成的。父亲和母亲最初的结合是痛苦和被迫无奈的,可他们勇敢地冲破了重重束缚和障碍,在以后的日子里相互理解相互扶持一路走到今天,我们这些做儿女的都十分羡慕。父亲成功地保护了母亲,他希望您也能保护好母亲。”

    野田正雄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到姐姐讲述她和你父亲的故事,我很震惊也很感动。请转告你的父亲,我会保护好姐姐的,并郑重地邀请他到日本做客或者定居,我会尽地主之谊的。”

    要登机了,进海关前,樱子对宁静表达了她最关切的期望:“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宁静很为难:“如果还是个女孩呢?”

    樱子不容质疑地说:“那就再生一个。”

    罗杏走上前来说:“野田樱子女士,进了海关,以后你就不再是我嫂子了。”

    樱子拥抱着罗杏,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动情地说:“杏儿,咱俩三十多年的姐妹情谊,不是你说几句狠话就能全部抹掉的。我还是那句话,杏儿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小姑子。”

    “保重!”姑嫂俩互道珍重道别。

    走进海关,转过一个大厅,几度回首却再也见不到亲人的面容,听不到儿女们饱含泪水的呼唤,虽然还行走在中国的土地上,可已是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野田樱子收拾好纷扰的心情,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跟随野田正雄走向停机坪,略一驻足抬头仰望天空,似乎望得见离别三十多年的故土和亲人。

    三十三年的等待终于圆梦,迷失家园的鸿雁将从这里振翅高飞。

    飞机平稳地飞行在碧海蓝天上,眩窗外白云朵朵如梦如幻,樱子和红卫头挨着头向外眺望,陶醉在仙境一般的天空美景中。红卫毕竟是个小女孩,快乐跟烦恼同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坐上飞机像鸟儿一样在天空中飞翔,丰富的想象也长出了翅膀,眼界大开飞越了离别的悲伤和痛苦。她兴奋地对樱子说:“妈妈,你也是第一次坐飞机对吗?如果能让爸爸和哥哥姐姐们都坐上飞机该有多好。”

    樱子自信地说:“以后一定会的,咱们全家人都会坐上飞机,中国日本来回地飞。”

    当年燕子出生,她给女儿起名罗鸿雁,只是寄托了一种梦想,从没奢望过还能坐上飞机飞回故土,可见外面的世界已变得眼花缭乱了。趁着红卫高兴,抓紧时间教了女儿几句日语的日常问候语和礼节。

    相邻的座位上,野田正雄正在挑逗学锋,他对这个跟自己长相想像的半大男孩充满了好奇。他故意板着脸问学锋:“你为什么要踢我一脚,你不知道我是你的舅舅?”

    学锋不客气地说:“你是日本鬼子。”

    野田正雄问:“我杀人了还是放火抢劫了?或是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

    学锋歪着头想了想强词夺理地说:“你是日本人,我爸爸说你是鬼子你就是。”

    野田正雄说:“你妈妈也是日本人,你爸爸能否认她是个好妈妈好妻子吗?你和妹妹已经加入日本国籍,现在你也是个日本人。你有勇气,勇气不等于野蛮和目无尊长,当然不能完全怪你,你生活的那个小村子限制了你的眼界。到日本生活一年后,你再做出准确的判断。”

    学锋有些气馁,可心里依然不服气,成为日本人是为了打入敌人的内部,是为了完成爸爸交给的光荣使命,到那时我还是中国人。

    飞机降落在福冈机场。走出机场的野田樱子陷入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高大古朴异国情调的建筑、川流不息的车辆、行色匆匆的路人都与她记忆中的大相径庭,恍若隔世一般。她步履蹒跚东张西望,两只眼睛费力捕捉着与记忆中相关联的景物,悲哀地发觉始终找不到亲近之感,这就是日思夜想的故土?

    她在九岁时乘船西渡离开日本,在中国生活了四十一年,四十一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所有认知,怀着一个乡下女人的心态又怎能一下子适应感知故土的环境故土的变化?飞回故土的激动喜悦的心情遗留在飞机上,此时只有沉重和无措压迫着她,令她窒息、令她自渐形秽。夕阳的余晖洒满了广场街道,在高层建筑的玻璃墙上反射出耀眼的光线,沿街店铺的各色招牌已不能完整地辨识,茫然四顾睁眼瞎一般不知东南西北。

    樱子一手紧拉着一个孩子,伫立在机场前的广场上一动不敢动,生怕一不留神自己和孩子会走丢会迷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野田正雄快步走过来,他告诉樱子已给家里打了电话,妹妹佳子很快会开车来接她和孩子回家,神情却有些沮丧。

    樱子猜想可能跟两个孩子有关,跟弟弟用日语一交谈,果然是父亲因为正雄事先没跟他商量不经他的允许,私自做主把樱子的两个孩子带回日本而大发雷霆,在电话里劈头盖脸地把正雄训斥了一通。

    野田正雄跟樱子说,他正是因为害怕父亲不同意才先斩后奏,他跟父亲讲明姐姐做出的选择,强调他不能再失去姐姐,父亲才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

    樱子回归故土与亲人团圆的一颗滚烫的心冷却了一些,她知道父亲的脾气和头脑中那些固执的观念,下意识地把两个孩子搂在胸前,脸上现出被冷落的难看愤懑的神色,心中自然而然地提前做着必要的准备。

    野田正雄关切地看着樱子笑了笑:“姐姐不必担心,有我哪。”

    一个气质优雅干练的女人慢慢地走近樱子,一身浅灰色的西服套装衬着健美丰满的身材,柔和的目光清澈的溪水般流淌在樱子身上,饱含着喜悦快乐和忧伤。她默默地站在樱子面前,鼻翼翕动着不得不双手捂住嘴巴,以免大声哭出来,眼中已是泪水涟涟。

    樱子心有所动,不敢确认犹犹豫豫地问:“你是......”

    “我是佳子呀。”野田佳子抱住樱子,伏上她的肩头啜泣:“我好想姐姐,姐姐真的认不出妹妹来了吗?”

    樱子双手捧起妹妹满是泪水的脸庞,细细地端详,这是当年那个生命垂危奄奄一息的佳子吗?逃亡路上,她背着妹妹走了多远的路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妹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她害怕妹妹会死在自己的后背上却又无能为力,只是不停地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在她的潜意识里,如果一家人挺不过那一关,妹妹一定是第一个。

    她轻柔地抚摸着妹妹年轻漂亮的脸颊,欣慰地说:“姐姐也想你,小时候你身体弱,我一直担心你长不大,现在这样健康美丽姐姐哪敢认呀。”

    佳子再次抱住樱子,忘记了四十出头的年岁,在姐姐的怀抱里连蹦带跳,喜不自胜地说:“真好呀,姐姐又回到我们身边了。”

    野田正雄说:“别人都在注视我们,回家庆祝吧。”

    樱子拉过两个孩子,让他们给小姨鞠躬行礼,两个孩子照做了。佳子也会说几句简单的汉语,她拥抱了一下学锋称赞说:“好帅气的小伙子,跟哥哥真的很像哎。”又抱起红卫左亲右亲:“可爱的小公主,阿姨好喜欢你。”

    红卫跟佳子有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她说:“谢谢小姨送给我的礼物。我很早就知道小姨,妈妈说逃难的时候你跟我一般大。”

    佳子感慨地说:“是啊,如果不是你的爸爸妈妈,你可能见不到小姨了。”

    一行人边走边说来到停车场,野田正雄打开车门,让樱子佳子和红卫坐到后排座位上,拉着学锋让他坐到副驾驶的座位上,给他系好安全带。

    黑色的本田汽车在市区内穿行,野田正雄手扶方向盘,他注意到学锋对车窗外的陌生世界并不感兴趣,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和脚的动作。他问学锋:“小伙子,你会开车吗?”

    学锋说:“我会赶牛车。”

    野田正雄哈哈大笑:“那也是门技术,不简单,我只会开车不会赶牛车,小时候在你们东北倒是拽过牛尾巴。”

    学锋说:“傻瓜蛋才去拽牛尾巴,牛一转身会把你顶趴下。”

    野田正雄用日语跟佳子说:“听见了吗,你眼中的帅小伙子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还踢过我一脚。”

    佳子说:“哥哥你别忘了,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很顽皮,没少挨父亲打。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姐姐的小女儿。”说着,又搂抱起红卫逗她开心。

    野田正雄对学锋说:“只要你肯向我道歉,以后我教你开车。”

    学锋哼了一声说:“我不道歉,我想学开车也不用你教。”

    樱子失聪一般地呆望着车窗外,面无表情心绪烦乱。汽车已驶出市区,离家越来越近了,听正雄说,父母还住在以前的老房子里。那是一栋木质结构的两层小楼,她在那里度过了九岁以前的幸福的童年时光,留下了许多经久不灭的美好回忆。三十三年的回家之旅即将走到终点,即将见到年过花甲被大洋重重阻隔的父母,一家人历经艰险困苦和曲折终于团圆,本该兴奋喜悦和满足,可为什么心中波澜起伏、跳动得慌乱而急促?

    天色渐暗,远处已有灯光亮起。辽南地区与福冈有一个多小时的时差,这会儿小美姐一定在做晚饭,燕子会代替自己喂猪喂鸡,长河从学校回家一头钻进厢房干木匠活,抗美在老丈人家可别犯倔啊。

    大槐会在干啥呢?家里一下子少了三口人,人去屋空,他心里一定会很难受,再难受也不能喝闷酒,谁心里又能好受呢?恐怕只有小美姐一个人会趴在被窝里偷着乐,水蛇腰又不知该怎么扭怎么浪了——透过朦朦胧胧的车窗,樱子仿佛能看到家里一幅幅生动热闹的生活场景。

    樱子安慰自己,早晨走出家门,傍晚回到故土,距离真的不算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