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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寻亲

    埋葬了狛塔,告别了妻子,冯喜开始踏上寻找父亲的路。五年了,这是他头一次走出这片山林。天空、房屋、田地、行人……外面世界的一切在他眼里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

    一路上,到处可见举家逃难的人,他们衣不蔽体,瘦骨嶙峋,无力地拖着步子,满眼的绝望和痛苦。“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他对曹操凄惨社会的感知和理解,从未像今天这般深刻。

    “这位爷,您行行好,给口吃的吧,我孙儿快饿死了。”一位老妇人跪在路边磕头,她神情憔悴,眼眶深陷,沾满泥灰的额头上隐隐透着一丝血迹,与凌乱的头发混在一起粘在额前,嘶哑的声音中带着对生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身旁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面黄肌瘦,气若游丝,斜靠着拾荒袋,仿佛没了魂。

    冯喜从包袱里掏出仅剩的一个馒头,递到老妇人手里。男孩抢过馒头塞进嘴里,嚼都没嚼就下了肚,然后放声大哭起来。

    冯喜把老妇人搀起来。“你们是哪里人?要到哪里去?”

    “我们是山西大同县人,我去关外寻儿子的。”老妇人说。

    听到大同两个字,冯喜心头一震,那是他日思夜想的家乡,那儿有他日思夜想的父亲。

    “去关外当兵?”冯喜问。

    “对。我儿子与县衙官差发生争执,失手把官差打伤了,被官府抓了起来,上个月被拉去关外从军了。媳妇不堪生活贫苦,改嫁了,家中只有我和孙儿相依为命。儿子生死未卜,我们俩也没个依靠,我就带着孙儿去关外找。前些日子遇到土匪,盘缠被劫了去。现在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知哪天,我们就要饿死在路上。”说着,老妇人又哭了起来。

    “我也是大同县人,与你儿子一样,七年前被县衙强拉了兵丁,如今刚从关外回来。那里大得很,又是兵荒马乱的,你们上哪儿去寻亲?此去关外有几千里路程,你们奶孙俩孤苦无依,靠什么支应?听我的,回家去,在家里等消息。”

    “我们几时才能等到消息啊?”老妇人一脸愁苦。

    “你儿子身在关外,心里必定牵挂着你们,等到战事一过,一定会回来的。到时找不到你们,如何是好。”冯喜从怀里掏出一块儿银子,“我这里还有半两银子,你们拿去。好好守着孙子过日子,等儿子回来。”

    老妇人当初带着孙儿北上寻亲,也是一时着急。听冯喜一说,于是打消了外出寻亲的念头。

    向晚意更浓,近乡情更切。冯喜三步并作两步,朝大同方向赶去。

    一别七年,重回大同县,街道依然是当年的街道,屋舍依然是当年的屋舍,只不过比当年更加破败了。街上行人稀稀疏疏,他们满面愁容,忧心忡忡,打量着这个身形壮硕的“外乡人”。冯喜无心细看,凭着当年的印象朝家的方向走去。

    近了,近了,离家越来越近了,老榆树、窄巷子、泥巴路、水塘、河沟……所有的一切都还在当年的位置,所有的一切都还是当年的样子。又近了,更近了,冯喜越发紧张起来,心里不由自主地怦怦乱跳。穿过熟悉的街面,转过熟悉的街角,他站在了那个日思夜想的老屋的门外。大门虚掩着,院墙塌了一截,他的心里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爹,爹”他跑进院内,急切地寻找着。眼前已不是当年那个虽然简陋但整洁条理的家,他的眼泪唰的一下掉下来。炭窑还在,孤零零地立着,上面爬满了杂草。主屋的门梁倾斜,门板倒在地上,蛛网把门封了半扇。

    他一把扒掉蛛网,进了主屋。摆设也不再是当年的样子,原本靠墙的木床散了架,静静地斜在屋子中央。棕绷破了几个大洞,在过堂风中摆来摆去。半张草席丢在地上,沾满了鞋印。柜子爬满霉斑,不见了当年的油亮。抽屉胡乱地开着,仿佛一张张嘴在无声地哭诉。能拿走的东西都不见了,不大的屋子显得空旷凄凉。

    他低头钻进柴房。当年的灶台还在,满地散落着碎瓷破碗。南墙裂了几道缝,靠墙的架子塌了一地。屋顶摇摇欲坠,原本不高的房子更显低矮。

    对父亲的思念夹杂着这些年的心酸一股脑地涌上心头,他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爹,爹,你在哪里?”他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着。

    一切沉默无语,只有几只乌鸦在院外的枝头啊啊的叫着,声声凄凉,声声啼血。

    冯喜来到老师家门外,大门紧闭着。

    “咚、咚、咚!”他敲了门。

    “谁啊?”门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冯喜心头一酸,眼泪又下来了,“老师,是我,冯喜。”

    吱扭一声,门开了。老师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眼眶深陷,身体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除了样貌,其他一切都没变。还是那套长衫,只是补丁更多了,记忆里,老师好像只有这一件衣服。神情和声音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分毫未变。

    “老师,我是冯喜。”

    张秀才上下打量了一番。来人头顶着门梁,肩臂宽厚,如一堵墙,把门堵得严严实实,若换一身铠甲,那就是天上的巨灵神。身上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灰布长袍,腰间束着一条麻绳,光着脚。那双脚,奇大无比,青筋暴突,长满汗毛。望着眼前这个骨骼宽大、身材壮硕、皮肤粗糙、嗓门粗大的人,张秀才一脸疑惑,他怎么也没法把眼前的人跟当年的冯喜联系起来。

    “你是冯喜?”张秀才不敢确认。

    “老师,我是冯喜,冯贵是我爹。万历四十七年被拉到关外当兵,我回来了。”

    “你真是冯喜?”张秀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听这么一说,的确从眉宇间找出几分当年冯喜的味道来。

    “是我,是我。”冯喜点着头。

    “冯喜,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张秀才喜极而泣,赶忙让冯喜进来。

    冯喜抓着张秀才的手,“老师,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你又长高了,更壮实了。”说着,张秀才一瘸一拐地去拖板凳。

    “您这腿怎么了?”

    “不小心摔的,当时也没放在心上,觉得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也没去看大夫,结果就这样了。”

    “老师,我爹在哪?我回了趟家,却没有寻见他。”

    “你爹,他……”张秀才深深叹了一口气,哭了起来。

    “老师,我爹怎么了?”冯喜心里一凉。

    “你爹……他五年前……就过世了。”张秀才哭得更厉害了。

    冯喜只觉山崩地裂,万念俱灰,一下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哭了一阵,他抬眼看着张秀才,“家父怎么死的?”

    “我要问问你,你跟我说实话。”张秀才望着冯喜,“你是不是当了金兵奸细?”

    冯喜一听就明白了,他怒火中烧,咬牙切齿,一拳捶在地上,“荣淳这个王八蛋,设计陷害我。”

    片刻,他抬起头来,满面泪痕,脸因极度悲伤、愤恨而扭曲变形。“我自幼跟随老师读书,虽没有匡扶天下的大志,却深知国家民族大义,怎么会当金兵的奸细?是不是官府的人杀了家父?”

    “我也不相信你会通敌。五年前,县衙张榜公告,说你私通金兵,窃取机密,图谋献城。朝廷为肃军纪,已将你明正典刑,还要诛九族,以儆效尤。你爹得知你被问斩,当天夜里上吊了。”张秀才抹着眼泪,“官府见你父亲已经身亡,就没再追问了。我夜里偷偷将你父亲埋了。”

    冯喜跪着,双拳紧握,撑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双眼紧闭,泪水打湿了地面。

    “这些年,你父亲想尽一切法子探听你的消息,每天都在盼着你回来。他想过一路拾荒去关外找你,又怕你回来找不到他。他每天都到从关外回大同府必经的路边等你,向路人打听你的消息。他每天都在思念和担忧中饱受煎熬,你是他唯一的念想和精神支撑。这些年,他心里苦啊。”

    冯喜泣不成声,“我爹埋在哪里?”

    “在官府看来,你父亲是受株连而死,不能入土。我悄悄雇了个人,夜里把尸身拉到山里埋了。怕别人知道,不敢筑坟头,不敢立碑,也不敢去祭奠。”

    “恩师,我想去看看我爹。”冯喜抽搐着。

    “好,我带你去。当时慌不择路,又是深夜,这么多年了,我也不一定能找到埋葬的确切位置,只能记得大概的方向。”

    冯喜跟着张秀才出了门,向南出了城,向东走了五里地,到了山脚下。小时候,他经常跟父亲上山砍柴,跑遍了这片大山的每一处。那时的天总是阳光灿烂,那时的空气总是清新甘甜,那时的他总有数不尽的快乐。而此刻,他的两条腿像绑了铅块,异常沉重。

    张秀才用力回想那天夜里进山的路,仔细辨认着方向。沿着小路向东走了一段,又向东南走了一阵。走着走着,他感觉不对,又折回来。向南走了一段后,他感觉还是不对,再折回来。他领着冯喜在齐膝的草丛里蹚来蹚去,看哪一条道都像,又都不像,看哪一处山坡都似,又都不似。

    几经折腾,张秀才自己都晕了。“我实在记不清埋在哪里了,但就在这附近。”

    冯喜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伤,跪在地上大哭,“爹,你在哪里?爹,你在哪里?儿子来看你了。”

    一阵风起,面前的草从向两边齐刷刷地分开,从冯喜膝前向前延伸。冯喜起身,沿着分开的草丛朝前走去。张秀才愣住了,连忙跟上。他们向南绕过一片小树林,来到西侧相邻的一处山坡。草丛一直向前分去,停在了一棵枣树前。

    “对,对,就是这儿,我想起来了,就是这儿。”张秀才头一次见到这种情况,又惊又奇。

    冯喜扑通跪在地上,满眼泪水,头一次次重重地磕在地上,十指深深地抠入泥土。张秀才看着伤心,上去劝扶。冯喜胳膊上的肌肉饱满坚硬,如铁块儿一般,难以拽动分毫。

    冯喜仰面朝天,像一头悲愤的雄狮,发出毁天灭地的怒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思念的泪,悲伤的泪,委屈的泪,愤恨的泪从心底泛起,汇聚在一处,喷涌而出。

    刚才还是晴空万里,太阳高照,转瞬之间,乌云滚滚,电闪雷鸣。

    下雨了!雨打在头上,落在脸上,混着泪水模糊了一切。那不是雨,不是泪,那是心头滴下的血。血一滴一滴落下,越下越大,洗刷着这个罪恶的世界。他的眼里满是复仇的烈焰,鼻孔里呼出复仇的气息,他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处毛孔里,都充斥着复仇的欲望,整个人宛如一把杀气腾腾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