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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复仇(二)

    去剃头铺理了个辫子头,又给张老汉带了二斤猪头肉,回到院里,天色渐晚。一路颠簸劳顿,他的身体已极度乏累。躺在床上,望着房梁屋顶,看着四周的墙壁和生活用具,闻着空气中的一股子陈粮糟糠味,好像做梦一般。躺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到困意,他从床上坐起来,推开窗户,出神地望着夜色中黑漆漆的胡同,喟叹命运之手不可思议的安排。鳞次栉比的房屋,密密层层的瓦片,深邃的夜空中散落着几点星火……他难以想象此刻自己竟然在一个陌生世界的陌生角落里,他难以想象此刻自己的生命竟与这个陌生角落的陌生小屋连结在一起。夜风轻轻吹在脸上,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一切像是偶然,但似乎又是必然。他不确定是命运的潮水将他涌来,还是他驱动着命运的潮水来到这里。

    第二天一早,他穿街过巷,仔细查看每一段城墙、每一条街巷、每一座房屋……一天下来,就把城里的各个角落全部查探了一遍。整个广宁城,哪里有望风的塔楼,哪里是城门,哪里常走巡逻的士兵,甚至哪里有棵树、有棵草,他都了然于胸。然而,城中心那个角楼重重、高墙森森的地方,那个五步一哨、十步一岗、重兵把守的地方,那个寻常百姓无法触及的地方,才是他最急于了解的地方。

    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馒头蒸好了,稀饭也快要煮好了。张良拿来两副碗筷,准备开饭。张老汉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吧嗒吧嗒地抽着老烟袋。

    “大伯,你可听过广宁城荣淳总兵住在什么地方?”张良开口问。

    “这个我知道。”一听张良提起这事,老汉顿时来了兴致,他把板凳提到屋里,在饭桌前坐下,一脸骄傲,“荣总兵住的地方,我不仅知道,还进去过。”

    “大伯还进去过?”张良感觉问对了人,也拎个板凳在一旁坐下。

    “进去过。总兵府衙是什么地方,一般人哪能有机会进去啊。”老汉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那是四年前了,也就是这个季节。那段时间,听讲努尔哈赤要攻打广宁,老百姓都很害怕。听说金军杀人不眨眼,很多人想跑啊,可这广宁城像个铁桶一样,哪能走的掉。没办法,家家户户躲在房子里,不敢出来。过了些日子,好像没有什么动静,大家渐渐从家里出来了。一打听才知道,广宁城已经改天换地了,荣大人主动把城门打开,迎接金军进城,我们已经不是大明朝治下的臣民了,已经归了努尔哈赤了。荣大人献城有功,升了官,整个广宁都归他管。”

    张良聚精会神地听着。

    “刚才说的有点远了,下面才是关键。”张老汉咂了口烟袋,继续讲起来,“有一天,城里贴了告示,荣大人在府上摆了酒宴,邀请城里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去他府上喝酒,那一年,我刚满五十,就过去了。”

    老汉讲得起劲,张良迫不及待地想了解一下总兵府内部的情况。“总兵府里什么样的?您给我细细讲讲。”

    磕掉烟灰,老汉又舀了一袋烟叶,用拇指按了按。张良从炉底抽了根柴火,给老汉点上。

    吐了一口烟,老汉继续说起来。“那总兵府真是气派,像皇宫一样,到处都是房子,看的我眼都花了。一进大门,就是一座大殿,建在一座高台之上,像南天门一样。不要说正门大殿了,就是两边的偏殿也够气派,一排排的,一眼望不到头。吃饭在后面的一座大殿,要不是有人领着,真会迷路,我记得光走路过去就走了半天。里面到处都是卫兵,每个拐角、每个路口都有站岗的,那军服穿的,笔挺笔挺的,好看。还有一队队的卫兵来回巡逻,我算是开了眼了。”

    按照老汉的描述,张良在头脑中勾勒着总兵府的内部结构,再根据白天观察的外城布防情况,思考着进去的路线。

    “糊了,糊了,赶紧端锅。”老汉闻到糊味,想起饭还没盛出来。

    张良赶紧把锅端下来,盛了饭,心里还在琢磨着总兵府的事。他拿了一根筷子,在饭桌上划拉起来。“大伯,您看啊,根据刚才您说的,从大门进去,就是一座高高的大殿。再往后走,还有一座大殿,吃饭就在后面这座殿里。两边是成排的偏殿,南北走向。府里到处是卫兵,有站岗的,有巡逻的。”

    “对,我印象中就是这样。”

    “这么大的总兵府,荣大人住在什么地方?”

    “哦,那天荣大人军务繁忙,委托手下的一个孙大人给我们敬酒。”老汉嘬了口稀饭,一脸的陶醉,像是在回味那次喝酒的情形。“不过,那都不重要。荣大人来与不来,那也是他请的咱们,这面子是足足的。对了,还不只是荣大人,也算是努尔哈赤大汗请的咱们。孙大人在喝酒的时候都说了,努尔哈赤大汗挂念着我们,让我们保重好身体,好好为大金汗国效力。”

    老汉一边吃饭,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起那天的宴席,吃了什么菜,喝的什么酒,府里的下人怎么在旁伺候……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张良躺在床上,将一把短刀拿在手里,准备下半夜潜入总兵府。仅凭老汉的回忆,他对府内结构布局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况且过了这么久,记忆有多少变形失真,又有多少夸大其词,他不确定。此外,总兵府那么大,晚上荣淳会在哪里,守卫力量怎么安排,这些关键信息他统统不知道。他很清楚,现在潜入府内刺杀荣淳要冒着极大的风险,他应该再耐住性子,再详细了解一下所有的情况,但他实在压不住心中复仇的烈焰。对复仇的渴望犹如沙漠中的旅行者对水源的渴望,手起刀落的快感催动着他的脉搏,让他的内心像一头急于撕咬的狂暴的野兽。

    正做着最后的准备,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远传来,那种整齐的步伐带给大地的震颤,他听得一清二楚。他掀开窗户,警惕地望着长长的胡同的尽头。不一会儿,一队官兵举着火把火急火燎地跑来。他看见张昌领在队伍的前面,不时伸手指过来,嘴里催促着:“快,就在前面。”

    直觉告诉张良,这队官兵就是奔他而来。

    他几步跑到西侧院墙前,一跃上了墙头,然后跳进邻居家的院内。前后脚的功夫,官兵来到门口。

    “你们几个在这,你们几个去堵住窗户。剩下的跟我进去。”领头的军官指挥着这场抓捕。

    张昌带着官兵直扑张良卧室,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仔细搜了一遍,连个人影也没有。

    老汉听见动静,披了件衣服走出来。

    “爹,张良呢?”张昌一脸疑惑和失望。

    看到许多官兵在院子里,老汉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声音里略带一丝紧张,“没在房间里吗?”

    “没有。”张昌冲了一句。

    “不知道啊,他平时就住这儿。”

    “人呢?到哪儿去了?”领头的军官提高了嗓门,“知情不报,与嫌犯同罪。”

    “你再想想,他到哪去了?”张昌焦急地催问。

    “你个小王八蛋,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他哪儿去了?我还藏了他不成?”老汉对着儿子破口大骂。

    “爹,你别生气。没在意告示吗?给官府提供可疑人员线索,抓住的话,赏银五两,如果是重要犯人,赏银十两。你再想想,他可能去哪了?”张昌掉钱眼里去了,依然帮着追问。

    “想个屁!脚长在他腿上,我怎么知道他去哪儿了。”老汉怒气冲冲地说。

    “既然都不知道,那就跟我们回去。什么时候知道了,什么时候再回来。”军官发话了,“把他们两个带回去问话。”

    张昌一看军官要把他爷俩带回去,顿时慌了。“军爷,我也没料到是这个情况,既然没逮到,赏银我不要了。别带我们回去了,我们在家里守着,如果那家伙回来,我一定再去禀报。”

    “妈的,还敢提赏银?啥也没抓到,害得我们白跑一趟。”军官哪管那么多,嘴上骂骂咧咧的,“把他带走,老头留下,那人回来了告诉我们。”

    张良靠在墙边,听得真切。这下,张老汉家里是没法再住下去了。

    一大早,城里各处贴了通缉告示。官府根据张昌的描述,绘了张良的画像。混在人群中的张良暗自嘲笑起来。若不是告示上写着名字,单从画像上看,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虽说画得不像,还是小心为上,他把帽檐向下拉了拉,扭头而去。

    没有地方可去,他找到一处废弃的马棚,墙角堆着一堆麦秆。躺在草堆上,回想着自己的境遇,一阵深深的挫败感涌上心来。才来广宁三天,就差点儿被抓,现在还被全城通缉,这里的形势远比他想象的更险恶。偌大的广宁,此刻就像一个全副武装、铁嘴獠牙的庞大机器,与这架庞大的机器相比,他心中的怒火和两个拳头只是萤虫之光,显得那么柔弱无力。

    正当苦闷之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渐渐靠近。张良一下子坐起,将短刀握在手上。从马棚矮墙的缺口,他看见一个小男孩走过来。

    他蹲在墙角,仔细听着脚步声。男孩继续向矮墙靠近,越来越近,最后在矮墙跟前停了下来。

    “我知道你藏在这里,出来吧!”男孩喊了一句。

    张良屏住呼吸,一下子紧张起来。

    短暂的安静后,一阵撒尿的声音传来。

    脚步又动了,声音渐渐远去。“我就说嘛,怎么可能藏在这种地方。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男孩转身回去了,边走边嘟囔着,

    看起来只是巧合,不过是儿童在玩捉迷藏的游戏,张良的心又放了下来。刚躺回草堆,昨晚的事又跑进脑海,他心里一紧,一下子跳起来,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正处于一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他紧张地朝四周张望,除了小男孩远去的背影和这个空旷破败的马棚外,什么也没有。他快步离开,钻进了路上熙攘的人群。

    仅仅过了一天,又来了新的通缉告示,张良两个字已被新刷的浆糊盖上,并很快淡忘在人们的谈资里。

    “广宁府也就这点儿能耐嘛。”他稍稍舒了一口气,自我打趣起来,“只是可惜了一个好名字。张良,听起来多顺耳,又不能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