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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复仇(四)

    几个铁钩挂在身后,一根麻绳藏在袖中,一柄短刀别在腰间,出了得月楼,他将后门轻轻带上。夜,给天空刷了一层墨,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唯有几点巡夜的火光在街上流动。漆黑的夜属于别人的眼睛,对他来说无异于灯火通明。

    避开巡城的官兵,来到总兵府衙东北角。这里墙外地基稍高,城墙自然稍矮一些。城墙里是一排配殿,据白天观察,应该是一排库房,那里兵力守备相对较弱。最重要的是,这里靠近府衙后殿,靠近他的“目标”。陈章将绳钩扔上墙头,几脚上了城墙。

    他猫着腰,趴在城墙上,密切注意着四周的情况。等一队巡防的卫兵走过,迅速跳进城内。他躲在暗处,从侧后方观察着后殿的守卫分布和巡防情况。后殿门口的守卫比白天少了一些,卫兵也不像白天那般精神抖擞,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歪歪扭扭地站着,有的打着盹,有的低声聊着天。

    “他妈的,换防的怎么还没来?”一个人骂了一声。陈章听得真切。

    “困死了,要不我们先回去?”另一个人提议。

    “对,我们回去睡觉,实在熬不住了。”

    “他们爱来不来,反正我们站岗时间到了。”

    “他们没有按时过来,算他们脱岗,出了事,跟咱们没关系。”

    “大半夜的,能出啥事。”

    ……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果然,这些人集合成一队,向西走去。

    估摸着卫兵们走出了一段距离,陈章提刀在手,向后殿跑去。刚跑出两步,感觉脚踢到一根线,几乎同时,四周噼里啪啦、叮铃啷当一阵声响,瓶瓶罐罐碎裂的声音和铃铛晃动的声音,交混在一起传来。

    “不好。”陈章心里一咯噔。

    “有情况!”一瞬间,喊声、哨声、脚步声四起。

    眨眼间,卫兵们如洪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陈章转身就向后跑,弓箭撵着步子,像雨点般从身后扑来,有的钉在配殿的门上、柱子上,有的折在墙上。陈章抛出铁钩,顺势一拉,铁钩竟然没挂住,滑脱下来。他正要再扔一把,右肩窝一阵剧痛传遍全身,后背又接连中了两箭。他丢下铁钩,抽出腰刀,准备正面迎战,拼死一搏。刚转过身,卫兵们已冲到跟前,像铁桶般将他堵在墙角。瞬间,十几把刀架在了头上、脖子上。

    陈章被反绑着双手,在一队卫兵的押解下,沿北城墙向西走到头,然后向南拐进一条胡同。七拐八绕之后,穿过两扇铁门,通过一道走廊,进了一间牢房。

    肩窝和后背已经疼到麻木,血水把衣服浸透,从裤脚滴到地上。大牢三面石墙,一面铁门。铁门外正对着的黑漆漆的走廊尽头,一盏油灯发出昏暗的黄光。

    铁门外的世界各有各的样子,铁门内却大抵相差无几,都是一样的昏暗,一样的窒息,一样的死寂。五年前,在离这里不远的正安堡,彼时彼刻一如此时此刻。他没想到朝思暮想的复仇竟是这个结局,鱼是拼死了,网却还好好的。现在看来,复仇,这简单的两个字却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与这监狱里的黑暗相比,与外面无边的黑暗相比,一个人本就很渺小。与这铁门相比,与外面的铁城相比,一个人本就很弱小。他并不畏惧什么,只是深感对不起父亲,大仇未报,沉冤未雪,只是深感对不起妻儿,没能好好照顾他们,甚至连个信都没递,留给他们的只有遥遥无期的等待。陈章万念俱灰,身体仿佛没有了支撑,向前摔在地上。

    “当、当、当。”门环敲击着铁门,陈章麻木地听着。

    敲了一会儿,见犯人没有动静,伴随着一串铁链滑动的声响,铁门打开了。一双白底灰帮的官靴站在眼前。

    陈章一动不动,仿佛没有看见一样。面对死亡,他的心已无波澜,享受着无边的宁静。

    见犯人睁着眼,嘴里喘着气,官靴说话了,“还没死啊!说,夜里来干什么的?”

    尘封记忆中的声音跳入他的耳朵,鼓动着耳膜,在心里搅动起阵阵波澜,把他从一片空寂的虚无中拉回来。

    他抬起头,朝官靴上面看去,果然是记忆中的那张脸。他露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

    “把他拉起来。”官靴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两个狱卒又拖又拽,用尽吃奶的劲儿拉着陈章坐起来。陈章抬起头,盯着椅子上的那张脸,与对方对视起来。

    “说,来干什么的?”官靴一副严厉的口气。

    陈章确信对方没有认出自己,他并不感到奇怪。这些年,自己的容貌的确变化很大,即便是他自己,也很难找出与当年的相似之处来。与此同时,他确信自己没有认错对方。世上长得像的人大有人在,声音相似的也大有人在,长相和声音都很像的则少之又少。越是相信自己没有认错,越是感觉做梦一般。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竟然在这个地方以这样的身份和方式重逢。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说了,从轻发落。不说,我有一千种办法让你说。”对方下了最后通牒。

    陈章飞速思考着应当怎么做。

    一个狱卒抓着他的辫子,向后拉着。“耳朵聋了?我们大人问你话呢?不想死赶紧招。”

    “我招,我什么都招。不过只能大人一个人在场。”

    “他妈的,死到临头,还耍什么花样?”扯着辫子的狱卒嚷嚷着。

    “你们都出去。”官靴说。

    两个狱卒丢下陈章,走到铁门外。

    “走远一点,我只向大人一个人说。”

    官靴挥了挥手,示意两个狱卒出去。

    见狱卒走到走廊尽头后,拐了出去,陈章小声问:“你是不是张顺?”

    那人一听,吃了一惊,表面上故作镇定。“是张顺又怎样,不是张顺又怎样?”

    “八年前,在正安堡当兵,咱们一起修筑城墙。”陈章提示起来。

    那人一听,坐直了身子,端详着面前这张沾满血迹的脸,脸上满是疑惑。“你是?”

    陈章知道,有这一问,对方是张顺无疑了。

    “我是冯喜。”

    “冯喜?”那人惊奇地喊了出来。

    “对,冯喜。当年在正安堡,我们一起修筑城墙。还有张举、宋典,还有被打死的朱四。”

    那人向前一步,蹲在陈章面前,仔细看着眼前这个头发凌乱、五官粗大、满身血渍的人,“你是冯喜兄弟?”

    “没错,是我。冯喜。”

    张顺又惊又喜,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无法相信当年那个冯喜竟然还活着,也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的犯人跟头脑中那个救命恩人的形象印合起来。他赶忙把冯喜身上的绳子解开。“恩人,万万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是啊。我也没想到。”

    “当年你们不是都被杀了吗?怎么会?”张顺依然像在梦里一样。

    “说来话长。等以后有时间,我再慢慢跟你说。”

    “几年不见,你的变化太大,我都认不出来了。”

    “这些年风餐露宿,连我自己都不敢认。”

    “恩人为什么夜里到总兵府?”

    “复仇。”

    “找谁?”

    “荣淳。”

    张顺沉默了片刻,“看来恩人当年的确是蒙受冤屈,我们也都是这样猜测的。可是,荣淳兵权在握,总兵府守备森严,想要复仇,太难了!恩人既然还活着,又何必来送死。”

    “我知道很难,可大仇不报,我虽生如死。我来广宁几个月了,现在化名陈章,一直在找机会,可还是失了手……”

    “你不知道,为了防止有人夜间行刺,府衙里用丝线布置了许多警报机关,丝线系着铃铛,扯着陶瓶陶罐。一旦碰到丝线,铃铛和瓶瓶罐罐就会呼啦作响。别说你了,就是一只猫也休想进来。”

    “怪我太大意了。”陈章看着张顺,原本绝望的眼神在生的希望中又重新泛起光泽,“张顺兄弟,我不能死在这儿。”

    “恩人放心,我一定救你出去。”张顺思索了片刻,看了看走廊,迅速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取下其中一把,递给陈章,“这是牢房铁门的钥匙,狱卒身上也有。等会儿牢门关上后,我把看守的狱卒引开,你用钥匙打开牢门。从走廊出去,把钥匙塞进左手边石雕狴犴的嘴里。向左,沿着城墙向北走。记住了,每个城墙墙壁泄水口下,都布有细丝线,不要碰到。走到离北墙约二十丈远的地方,右手边屋后地上有一个梯子,你用梯子爬出去。记住了没有?”

    陈章又重复了一遍,确保牢牢记住张顺交代的每一个细节。

    “听着,出去之后,向西往拱镇门方向走。进了察院胡同,有一棵老槐树,老槐树正南有一处房子,门前有两个石墩,木门上包了两道铁皮。你敲门,每次连敲三下,连续几次。等听到里面传来三声咳嗽,你就说:‘猪肉铺没开张。’里面人问:‘吃什么?’,你回答:‘蒸一条鱼,杀一只鸡。’就会有人出来接应你。你可以在那里养伤,等过些天我去找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陈章点点头。

    “现在宵禁,到处是巡街的官兵,小心躲着走。我现在让狱卒把门锁上,然后把他们引开。只能给你一刻钟时间,你必须在一刻钟内离开总兵府。记住了,千万别碰到细丝线。”

    陈章点点头。

    照着之前的捆法,张顺用绳子在陈章身上虚绕几圈,然后走出牢房。

    “来人。”

    刚才出去的两个狱卒跑进来。

    “把牢门锁好。”

    一个狱卒上前,把铁链重新缠绕好,锁上。

    “一定要严加看管,不能有任何差池。”

    “大人放心。”

    “你们两个带我去看看其他犯人。”

    在狱卒的带领下,实际上是在张顺的引导下,三个人去了相距较远的其他牢房。在紧张的政治氛围下,这些牢房从来不闲着,凡搜捕的重要嫌犯,一律先在这里关押审讯,待查明案情之后,再送到督察院定罪。也正是因为案情重大复杂,为防嫌犯相互之间勾连串供,哪怕是眼神上的交流,每个嫌犯都享受着独立的空间,彼此之间保持着距离。

    估摸着有一刻钟了,张顺回过身来看着狱卒。“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你们要打起精神,把牢门看紧喽。明天我再过来审讯。”

    张顺绕了一圈,从石雕狴犴嘴里摸到了钥匙,然后若无其事地往别处去了。

    没过一会儿,急促的哨声响起。“犯人逃跑了!”“犯人逃跑了!”喊声再次打破了夜的宁静,整个府衙里又乱作一团。

    “抓紧搜!嫌犯受了重伤,跑不远,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张顺带着一众卫兵在府衙内“徒劳无功”地找了起来。

    按照张顺的指引,陈章很快找到了那扇木门,对过暗号,进了院子。紧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他又一次陷入昏迷中。他的身体像是失去了重量,悬在半空,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大声呼喊,声音瞬间就被周围的虚空吞噬。他很想就这样随风飘荡,如烟如雾,不再做任何挣扎,可心底还有一团化不掉、灭不掉的冰火,催动着他握紧拳头,继续挣扎起来。

    他从昏睡中醒来。矮小的木门闪开一道缝,阳光从门缝中透进来。几捆草席靠在墙边,墙角立着一把锄头和一把扫帚。床尾摞着几个麻袋,麻袋上方的墙上贴着一张褪了色的福字。房子很矮,木床很窄,空气中混合着一股木头、粮食和泥土的特殊味道,那是一种记忆中老房子的味道,一种强烈的安全感和幸福感涌遍全身。

    休养了十来天,伤口稍稍愈合了一些,但身体还是很虚弱。他所能做的,就是躺在床上,打量着这个栖身的小屋,打量着院子里进进出出、神色各异的人,想着自己所处的局势,想着下一步何去何从。

    “吱扭”一声,门开了。

    “恩人,感觉怎么样?”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看到张顺站在床边,陈章要起来,可身上稍一用劲,就是一阵剧痛。

    张顺赶忙让他躺下。

    “多谢兄弟搭救。”陈章抓着张顺的手。

    “恩人,这是哪里的话。若不是恩人救我,我哪里有命搭救恩人。”

    “张顺兄弟,你就不要喊我恩人了,你也有恩于我。我们只以兄弟相称。你就直接叫我的名字。”陈章说。

    “好的……陈章兄弟。”

    两个人相视而笑。

    “那年在正安堡,我们都以为你被杀了。真是不敢相信,你还活着。真是不敢相信,能在这里遇到你。”张顺坐到床边,“说来惭愧,我竟然没有认出你。”

    “那年在正安堡,荣淳设计陷害,张举拼死护我逃出。我受了重伤,所幸被人搭救,可家父却受牵连而死。”说着,陈章攥紧拳头,“我来广宁,就是为了复仇。”

    听陈章讲完来广宁复仇的事,张顺也说起了自己的情况。“当年在正安堡,由于机缘巧合,我得到孙槐的推荐,从无名小卒升为把总,调到参将府。努尔哈赤攻打正安堡,荣淳不战而逃,我们也都跟着跑到广宁城。本以为我们要被问罪,可荣淳不但没有受罚,反而被巡抚大人提拔为中军游击。努尔哈赤攻打广宁,荣淳主动献城,降了大金汗国,被努尔哈赤封为总兵。为了稳固统治,努尔哈赤授意荣淳组建了一支秘密侦查机构,由孙槐具体指挥,我也兼领着指挥佥事的职务,负责监视广宁城内的一举一动。”

    陈章皱起眉头,轻轻叹了口气,“你何必救我呢?你一直跟随荣淳,鞍前马后,深得他的信任和提拔,安享荣华富贵,而我与荣淳狗贼有不共戴天之仇,看来你我也不是一路人。”

    “陈章兄弟误会了,我跟那荣淳可不是一路人。实不相瞒,我在荣淳手下,也只是谋个安身立命之处。荣淳阴险虚伪,奸诈多疑,骄苛刻薄,贪财好利,我们跟着他也是小心行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若说忠于荣淳,还真谈不上。”张顺神神秘秘地把脸凑上前,“实不相瞒,我名为荣淳效力,实则为察哈尔林丹大汗效力。”

    陈章有些糊涂了。

    “广宁城本是察哈尔部与大明重要的通商据点,广宁失陷后,为了刺探努尔哈赤和广宁军队的动向,林丹汗留了很多人在这里。林丹大汗我见过,当年协助大明守卫广宁,来过一次。那人英武非凡,一看就是天生的领袖。后来,一个自称是雀花会的人找到我,说林丹大汗有一统蒙古的宏伟志向,正广罗天下英才,愿意入会为之效力者,每年给银子一百两。”说到这,张顺加强了语气,“一百两,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我在总兵府,一年可就十两银子。生逢乱世,朝不保夕,谁跟钱过不去?我就加入了雀花会,帮助察哈尔探听大金汗国对蒙古的动向,同时秘密瓦解蒙古其他诸部和大金汗国的结盟。凭着在总兵府当差的便利,再加上我是汉人,不易引起怀疑,林丹大汗提拔我为一等蓝雀花,全权负责广宁的情报工作,可直接向林丹大汗奏报。我也知道,天天刀枪箭雨、刀口舔血的日子,不是长久办法,只想多挣些钱财,将来养老。兄弟如果愿意,我介绍你加入进来。等挣了些钱,在家里置办些家业,老了有个依靠,过个安稳日子。”

    “谢谢你的美意。人各有志。功名利禄、珠宝钱财,不是我追求的。我只想报了仇、除了恨,然后粗茶淡饭,平淡度日。”讲到这里,陈章又攥紧了拳头,“只是仇人就在眼前,我却报仇无门,这让我的内心受尽煎熬。”

    “既然这样,杀荣淳,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你先好好养伤,等身体恢复了,我们再做计议。广宁城眼线众多,为了安全,今后我们相见,不说明语,只说暗号。这是我们内部的字验。”张顺将一本薄册子交给陈章,“你好好看看,一定要记清楚。如有什么情况需要告知,这段时间会把纸条塞到东街老何家茶水铺旁茅房北墙的一块儿活动砖里。如果互通消息的地点有变,会有人再通知你。字验册一定要保管好,注意保密,切记。”

    又休养了大半个月,陈章的伤已经好了大半,虽然肩背还有些疼痛,但活动已无大碍,字验册子也已经熟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