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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这是无情却有情

    冯柳丝小姐,奉母携弟,来赫德路诸公馆做客,会使她忘了是做客来的。原因当然很多,主要部分,还是为了诸慧芳小姐,是她唯一的知己,而慧芳的娘诸太太,是个乐天派,正合了上海人所公认为“有钱人家的太太应该如此”的一位太太。平日打打牌,说是消遣,打开报纸来看,先看戏目,及哪一家绸缎呢绒店大廉价。亲友家遇有婚丧喜庆,诸老爷诸广平,有时不去,诸太太是必到的,谈起来,一屋子听到她的笑声。诸公馆里有了这样一位主妇,幸福不但是子女的、婢仆的,并且广泛地到了冯家来避难的人身上。

    冯太太告诉诸太太的话,不过因为乡里不大安静,临近发生了几件盗案命案,吓得她母子们寝食不安,因此到上海来暂时躲避一下。诸太太答语,是:“冯太太如果不嫌弃简慢,住上三年五年,也没关系,我和你天天打打小牌消遣。一个人快乐了,三年五年,眼睛一眨便过去了。”至于柳丝告诉慧芳的,却不像冯太太简单,暴露卢虎虔和三舅舅的罪恶,是巨细不遗。慧芳非常同情柳丝,代柳丝搓了搓银牙道:“我可不是红线聂隐娘一流的人,要是的,那么带了手枪去,把姓卢的打上十七八个窟窿;你舅舅是什么东西,他这样做,便是丧失了他做舅舅的资格,看在他究竟还是个舅舅,打他五六个窟窿,是应该的。”柳惠在一旁笑道:“慧姐会打枪吗?我愿意跟慧姐学。”

    慧芳的哥哥慧剑,是一个大学生,住在寄宿舍里不大回家,自从柳丝为了学校停课回乡以后,他更不大回家。慧芳在柳丝重来上海的第二天,先商取柳丝的同意,想用电话通知她哥哥,柳丝道:“那又何必呢,预算起来,令兄该考试了,我知道他温习功课都来不及,别为了我的事去扰乱他的脑筋。”慧芳道:“我哥哥对我说过的,只要柳姐到了上海,便给给予他一个电话。”柳丝好像是无可奈何,答了一声我没有成见。接着,便问:“唐美英来不来?”慧芳道:“她不常来,倒是我常到她家里去,因为她住的是中心区域,我上南京路去买东西,上几家第一流戏院去看电影,都和她家里相距不远,因此两只脚不知不觉走到她家里去了。”柳丝道:“美英有一个弟弟,唤美什么?”慧芳道一笑道:“唤美仁,是里仁为美的仁字。”柳丝道:“不错,有一天美英唤他名字,我误听了美人,我想是一个男子,怎么会是美人,还疑心这个美人是从周文宾换做周美人的例子里脱变下来的。有人说她这弟弟,不是一母所生的,是她父亲的一个外室生的;也有人说是从育婴堂里抱了来的。”慧芳道:“不问他从哪里来,现在在吃唐家的饭,是唐家拿出教育费教育他,姓唐的公认是唐家的儿子,便美英也说是她弟弟,我们不相干,更无法去否认他。”柳丝笑道:“我是以旁观者的态度来说这话的,慧妹倒像是他的辩护律师,绷着连说话了。”慧芳又一笑道:“你在转移我的视线,我好好地在打电话,你偏是把话说到姓唐的家里去了,现在我还得言归正传。”

    慧芳摇了一个电话给她哥哥,不到十分钟,慧剑就奔回家里来了。是一位相当漂亮的少年,或者家境富裕,和学问的渊博,是帮助他成为相当漂亮的原因。他一进门,看见慧芳站在堂屋里,一手拿了一本书,一手藏在身后,那背脊贴着门框,一只脚把来放在户限上,看得见平底皮鞋的鞋底,正低了头看书,没瞧见慧剑走进大门来。慧剑笑道:“妹妹,你看什么书,她呢?”慧芳一抬头,微小道:“哥哥为什么事回来的,她又是谁?”慧剑道:“你不是打电话给我,说柳丝来了吗?”慧芳就把手里的书,替代指头,做一卷卷了,点着慧剑脸道:“哥哥失言,怎么直呼其名,不在名字下加上妹妹两个字?随我来!”慧剑想今天慧芳,不知道有什么事使她会这样快活起来。跟了慧芳上楼,慧芳把他引到柳丝和她母亲弟下塔的一间里来。柳丝坐在沙发上,两手抄着后脑勺子,闭了眼,在养神似的。慧芳笑道:“柳姐你看看,是谁来了。”柳丝一睁眼,两手放下得快,又起立得快,却慢慢地说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没有谢你送的白沙枇杷,我拿回去,甜了好些人的嘴。”慧剑走上去一步,想和柳丝握手,可是柳丝没伸出手来,他只能谦逊道:“是好久的事了,还值得你挂在齿颊上。是什么时候来的?”慧芳笑道:“两个人都问什么时候来的;两个人都不回答,我走了,等一会再见。”

    柳丝固然在期待着和慧剑谈话的机会,但是出之于慧芳特地给予的,她就不敢要。她说:“家母和舍弟,都来了,怕是在伯母的房里吧。”她把慧剑引到诸太太的房里,致了几句通常介绍的话。她不愿意给诸太太看出自己和慧剑有溢出范围的情感,也不愿意给慧剑看出自己是有从朋友进一步谈到婚姻的可能,更不愿意给慧芳添上更多可以工作谈笑的资料。于是在慧剑回家以后,柳丝心里思虑,和表演给人家看的,几乎是“判若两人”了。

    慧剑也不出柳丝所料,校里是要考试了,他在柳丝面前略略地提了一句,柳丝笑道:“那么,你是该回到学堂里去了。”诸太太听了自己虽然是个乐天派,她却不愿意儿子跟着她一同乐天,帮柳丝说道:“冯小姐的话,一些也不错,你是该回到学堂里去。考一礼拜,够了么?等考过了,随你去听戏、看电影、打牌、看足球,每一样。都有你的份。你爸爸的主意,不用说,是和我一样的,我的主意,又和冯小姐一样的,呵呵!”柳丝没听完诸太太的话,偷偷地走开了。慧剑退出来,问柳丝:“可以在我家里住多少时候?”柳丝玩笑似的回答:“住一辈子。”慧剑不信,慧芳道:“住一辈子,是说的言过其实,但我相信,我有能耐会把柳姐留到你暑假以后。”慧剑很安心地走了。

    慧芳拉着柳丝的手问道:“我哥哥回来,你怎么冷冷的?你近来对于我哥哥,有什么不满意么?”柳丝道:“我以前也没有什么热热的呀。慧妹,你看我,怎么常常换了一副眼光看的,和看普通一般的人不同。我哪里会不满意?”慧芳道:“我哥哥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不曾问你,也不曾问我,你是为什么到上海来的。我可以告诉他么?”柳丝道:“这有什么可以不可以,慧哥和慧妹,是一家人,我和慧妹也是一家人似的,我可以告诉慧妹的,也可以……”慧芳笑道:“柳姐少说了一句,我给你补充。慧哥和慧妹是一家人,慧美和柳姐也是一家人,循环过来柳姐和慧哥,也是一家人,一家人,一家人。”柳丝开始拿出学校里的作风来,举起雪藕样的胳膊,棉花样的拳头,远远地来凿慧芳。慧芳绕着桌子躲,躲得两个人齐哈哈大笑,柳惠从隔壁屋子里跑出来,看热闹,两个人才偃旗息鼓。

    从这一天起,冯太太开始参加诸太太乐天派的一群。柳丝和慧芳,都觉得该出门去走走,柳惠听见姐姐们,在计议出门,他就不离左右地等候出发命令。柳丝道:“弟弟,你看慧姐家里的书多不多?”柳惠道:“多。”柳丝道:“你可以拿来看。”柳惠道:“我看过了一本,却不懂,又没有图。”柳丝笑道:“这孩子倒还老实,你去看了慧姐的中学参考书,自然看不懂了,你应当看儿童画报、儿童世界、儿童周报,凡是有儿童两字的,你拿来看,就会感觉兴趣。”柳惠去开了一个小书柜的门,抽出一本书来,说道:”儿童月报。“柳丝道:”对了,这是你唯一的朋友。你快一些和它亲近起来。我和慧姐出去走走,不多一会就回来的。“柳惠悟出已经上了她姐姐的当,但是他姐姐说的,是正义,没有驳回她。

    柳丝和慧芳计议着去看唐美英,慧芳赞成,两个人走出门口来,慧芳道:“等阿明回来了,我们再去,好不好呢?”柳丝道:“阿明是那包车夫吗?阿明回来,也就是伯父回来,我自己没有了父亲,看见伯父,就像是我父亲一样,自然而然有一种威严出来。他回来了,我不好意思再提议要你陪着我出门玩。”慧芳道:“家父是不管子女的事的,他早和家母约定了,他管对付外界的事,家里,家母是全权。”两人说着走着,走到电车站来,上了电车,慧芳告诉柳丝。唐美英近来加入了一家票房,学唱戏,唱的是青衣。柳丝道:“你们都好,只有我住到乡里去,做一个村女,还没福气,又来寄人篱下。”慧芳道:“这话怎么说?你又近似发牢骚了。”柳丝道:“你们住上海,家况又好,爱唱戏就唱戏,爱听戏就听戏,多享乐,我就不成。”柳丝说说,倒像有些悲从中来,把脸斜向窗外去看马路上的车马行人。慧芳扯着她衣襟,低低地说道:“你还客气,你和唐美英是被人家称作姊妹花的,你还是个姐姐呢。”柳丝道:“好了好了,你还说这话,你要说这话,我倒是自渐形秽起来。”

    从电车上下来,倒白克路唐家,近在迟只。到唐家门外,才要拒收去按门铃,后面追上一个人来道:“慧姐吗?”两人一齐回头一看,就是唐美英的弟弟唐美仁。慧芳对他没有什么称呼,说:“你姐姐呢?”美仁道:“怕是上票房去了吧。”他忙去按电铃,里面老妈子来开门,美仁把两人引到一间会客室里说:“两位喝汽水吗?”柳丝摇摇手道:“不要不要,美英不在家,我们打算就走。”慧芳道:“我到了一家,不肯就走的,譬如美英不在家,我也会坐着等,等她回来了再走。你说对不对?”这个你字,慧芳是对美仁说的,美仁道:“慧姐说的话,还有不对的吗?这一切姐姐是谁?”慧芳道:“你这人该罚,怎么连冯柳丝女士都不认得了,既然不认得,在大门外就该通名通姓。到了屋子里,旁的不相干的话说了好几句,倒又问起人家姓名谁来。”

    唐美仁真成唐美人,给慧芳一说,那清秀的脸,便蒙上一层薄薄的胭脂似的,和美人儿不差什么。手拖着领带,把个脖子,在衬衫领子里旋了旋,笑道:“是的是的,柳丝姐姐,我健忘。”柳丝道:“尊称不敢当。”慧芳道:“这有什么尊称不尊称,他不唤你姐姐,难道是妹妹。”依着常例,柳丝又该举起拳头来像慧芳凿了,可是想着在唐家,不出在诸家,就把一笑来收科。美仁要打电话问票房,慧芳连忙去拖住他的手,说:“她有事才出去的,你又何必告诉她,说我们来了,她要听柳姐来了,丢了外边做的事奔回来,反而让我们心里不安。”

    美仁不停地对柳丝看,说一句话要看,听慧芳说了又要看,大概是和柳丝不甚熟的关系。慧芳道:“美英姐姐和柳姐都有弟弟,我就是没有。”柳丝道:“我的弟弟,完全是小孩子,不能和唐先生比,唐先生是少年。”慧芳听柳丝称他为唐先生,就认为不当,硬要她和美仁握手,还强迫他们一个唤姐姐一个唤弟弟,柳丝一半为慧芳的一团高兴所降服了,一半也想着和这唐美仁握手,至少不是侮辱,就握手了,而且也一个唤柳姐一个唤美弟了。那时唐公馆的底下人,没有一个在左右伺候的。

    坐了好一会,慧芳全没有告辞的意思,柳丝渐渐地久而安之。美仁捧出许多外国杂志来,柳丝和慧芳,看不懂文字,就捧着看图画。电话铃声,响在慧芳的耳边,慧芳道:“怕是美姐来的么?我来听。”一听时,果然是唐美英的,她说:“你是谁,你是弟弟吗?你告诉妈,说我不回来吃饭了。”慧芳道:“你赶快回来,冯柳丝也在你家里。”唐美英出乎意外,说:“我立刻回来,宁可牺牲外边的一顿饭。”唐美英比任何人爽快,说来就来,她一回来,连屋子里的电灯,都像分外光明了。留她们吃饭,拉住了柳丝的手,好半响不放。柳丝冷眼旁观,看出慧芳和美仁的神情,可以说是心心相印。她欢喜了,她欢喜什么,欢喜自己和慧剑的一举一动,常常要被慧芳当做谈笑的资料,现在他们也变成资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