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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血

    凌佑之直僵僵地跪在地下,跪得两个膝盖骨几乎露到外边来。起先嘴里喃喃念着外甥女王菩萨,冯小姐王菩萨,后来念得无效,那双贼眼,似闭非闭睁非睁的有些睡着的样子。卢虎虔也等得厌烦了,聊以解嘲地说道:“凌佑之,你外甥女来了,石小姐来了,你可以起来了!”凌佑之不敢信以为真,两只脚还在地上跪着,只把脖子扭过来,向外边看了看,笑道:“队长,你不要开玩笑,我想凌佑之的腿还没跪折,女菩萨们是不会来的。”卢虎虔一笑道:“那么,你一直跪下去吧。喂!比跪还有严重的吗?把你竖起来,头顶着地,脚朝着天,这个似乎比跪还吃力些。等冯小姐来一看,知道我固然把一个三舅舅处置得相当辣手,她也许会一笑,我就可以从一笑上,把一切的一切要做的事迎刃而解,嘻嘻嘻,哈哈哈哈……”卢虎虔以嬉笑的态度,等候着凌佑之的答复。

    凌佑之跪在地上,把脖子伸了伸,脖子里会咕咕咕咕地叫。卢虎虔问他做什么,凌佑之道:“队长要我把脚竖起来向着天,那我还不如伸了脖子给队长刺一刀,倒省事了。”卢虎虔道:“起来起来!假使我当真拿刀向你脖子里一刺,你倒又叫起来了。”凌佑之想着这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连忙起来。可是因为跪的时间久了,两个膝盖里,已经麻木不仁,一站,就摇摇不定,险些跌了下去,幸而把手在床栏上一搭,才算勉强支持地站着。卢虎虔道:“你给我猜测一下,什么时候会来?”凌佑之装作掐算阴阳似的掐算了一下,笑道:“一会儿就来。”卢虎虔道:“是一刻钟呢,还是一点钟?”凌佑之道:“少则一刻钟,多则一点钟,不会再少也不会再多。”

    说话时,电话铃声又响,卢虎虔去接,一听是冯柳丝问石女士来了没有,卢虎虔道:“来了来了,请你就来。”冯柳丝又问石女士来了多少时候,卢虎虔道:“来了不多时候,你来吧,你三舅舅还跪着呢。”卢虎虔放了听筒,乐得直跳起来道:“冯柳丝一定和石榴红约好了的,所以冯柳丝打电话来。我这一些聪明,总算还是有的,一点也不迟疑地回答她石小姐已是来了,要言不烦,最引得起人的注意。”凌佑之跟了卢虎虔笑道:“队长是如有神助,说一句话,不但是要言不烦,还当机立断,那真是美人难过英雄关。”卢虎虔听是美人难过英雄关,放在嘴里一年,有些拗嘴,立即想起一件事,说道:“你给我跪下!你外甥女儿快来了,跪下跪下!不然,到时我要失信于人了。”

    真是不到一刻钟模样,一个穿蓝布罩衫的女子,带了一个穿童装的男子,在门口探头进来道:“到底在哪一号呀?”只有这么轻轻的一句,卢虎虔和凌佑之,四只眼射到门口,忙唤住道:“正是这里,进来。”凌佑之说了话,还是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卢虎虔说过,就站了起来,手也伸了过来,直趋到门口。门口的冯柳丝小姐,牵着她弟弟柳惠的手,一脚跨到里边,似笑非笑地说道:“石小姐在哪里,没有在屋子里。”卢虎虔道:“冯小姐,来来,还有谁,是你的弟弟,是不是?”卢虎虔鉴于冯柳丝是有些足智多谋的,一方面要谨慎自己的言辞,一方面要留意自己的礼貌,把手伸过来,不敢往柳丝短袖绒绳衫的胳膊上拉,只往柳惠的胳膊上拉,说:“小世兄,进来,你进来,令姐也就进来了。”

    柳丝还是保持着她居乡的姿态,白皙的脸上,并没有涂抹什么脂粉,穿的衣服,显现出一种朴素的美。她虽然在走进来,嘴里不住唤着:“石女士怎么会不来?不来,我就走嘞,我来看石女士的。刚才在电话里,你不是说她已经来了吗?”卢虎虔一味地笑,笑得眼睛没了缝,说道:“在冯小姐打电话的以前,石小姐也是一个电话,她说一会儿就到,所以我说已经来了,好像是骗了你,其实我的存心一些没有想骗你。”柳丝往前一指道:“你是谁?”凌佑之早预备了一副眼泪,存储在眼眶里,等柳丝问到,眼泪便像雨点一般,滴在地板衫给,滴滴答答滴的声音。柳丝道:“咦!哭了!”柳丝牵了柳惠的手,往后坐到沙发沿上。卢虎虔道:“这是你的三舅舅,你不是要责罚他的吗?现在生之杀之,全在冯小姐的手里,冯小姐说够了,我就放他起来,冯小姐说不让他起来,我就会一辈子要他跪折他的狗腿。”柳丝脸朝着屋顶望了一下,摇摇头道:“他又根本不像舅舅,我为什么管他的帐,他跪着也好,他躺着也好。”凌佑之洗耳恭听地听着,听到说躺着也好,连忙往地下一躺。他躺起来,因为有着驼背的关系,可以头和脚都不着地,成为一个奇观。柳惠究竟是小孩子,他会忍不住看的噗嗤一声笑了。

    卢虎虔也觉得暂时用凌佑之已毕,呼喝道:“凌佑之,你外甥小姐讨厌你,你给我滚出去吧,不要再在这里活现行。”凌佑之一声得令,就在地上打滚,滚了三四滚,一口气也回不过来,只得爬起来往外溜。卢虎虔看凌佑之已然出去,笑道:“冯小姐,以前我们有些误会,有人疑心我要图谋姓冯的产业,其实这个疑心是错了。我哪里会生这颗心?冯小姐知道的,我本就是个家境富裕的人,近来当了队长,富裕上加了富裕,即使把人家的产业堆在我密切萘面前,我绝对不会把眼光斜溜一下的。”柳丝把樱唇张了张,像是要说话,卢虎虔道:“冯小姐,你说话呀,你到了这间屋子里,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你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令堂现在在哪里?她好吗?”柳丝点了点头道:“好!”

    卢虎虔怕柳丝一会儿又想起石榴红,忙先发制人道:“石榴红小姐一定会来的,她还在电话里和我预先约定,她要我给她开一张支票,不知道她有什么用处。”卢虎虔说了,便在一个皮包里,抽出一张支票来,几个最显著的字,便是“十万元”。他拿出支票在柳丝脸上一扬,柳丝道:“是石女士要你开的吗?”卢虎虔道:“是的,她要我开的。”说时,便把支票塞到柳丝掌心里,柳丝道:“我虽然没见过,但不是我的,我也不要。”卢虎虔道:“你拿着,等石女士来了,跟我提一提,我交给她,你交给她,倒是随便。”柳惠站起来,在柳丝手里看,又嫌柳丝把指头按住了字,看不清楚,把脖子扭来扭去地看。柳丝道:“有什么好看的,是明天的日期。”柳惠道:“十万是多少,是几个圈?”柳丝道:“别说出给人听了笑歪嘴的话,便是你知道了几个圈,你又怎么样?”卢虎虔走过去,摩擦着柳惠的头顶,笑道:“这小世兄,真可爱,你住在什么地方?”柳惠摇摇头,卢虎虔道:“大概是受过训练的,姐姐不许你说,是不是?你不说,我也知道哦啊了,你三舅舅会打听。你们不来,是没办法,你们来了,不留给地址在这里,是不会让你们走的。”柳丝突然一站道:“这是什么话?卢先生,你到了上海,我以为你的脑筋是改过来了,谁知道还是没有改。弟弟,我们走!”

    卢虎虔笑道:“咦!石小姐一会儿就到。我是跟你弟弟说笑的,你倒又认真起来。而且我问他住在什么地方,也没有侮辱你的意思,你为什么立刻要走?”柳丝道:“我这一回,完全是为了石女士,石女士说,她和你是朋友,又知道你手头着实宽裕,说到了缓急之时可以通有无。我为了石女士来的,石女士不来,我是该走了。”卢虎虔笑道:“石小姐说来,准会得来,她从来没有失信过。”柳丝道:“我知道她失信是不会失信的。我也因为她从来没失信,才信以为真。”卢虎虔道:“这对了,她即使不来,也会打一个电话来,你听了她的电话再走,也不迟。“柳丝问电话在那里,卢虎虔往壁上一直,柳丝道:”那么我等着电话,你往外边去走走,不要老是坐在屋子里,或者你就站在大门口,等石女士来了,给引到她进来。卢虎虔一笑道:“你的话是很合理的,可是为的和你暌违了许多日子,有些舍不得离开你,你要叫我出去,我就带了你的弟弟出去。”柳丝道:“他还年轻,不懂得什么规矩,我不许他离开我。弟弟,你跟着我,不要走!”柳惠点点头。卢虎虔道:“这位小弟弟,心目之中,只知道有姐姐,不知道有旁人,好,大起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柳丝道:“去去去。”柳丝说去,当然是要卢虎虔出去,卢虎虔笑着出去。

    卢虎虔出去以后,屋子里就剩了柳丝柳惠二人。柳丝携着柳惠的手,走到阳台上去。柳惠道:“姐姐,那张纸呢?”柳丝道:“你管什么纸不纸,别开口。我带你倒这里,跟你说过什么来?”柳惠就不再说话了。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又回到屋子里,却见卢虎虔又已坐在屋子里,双目炯炯地望着自己。柳丝道:“好了,人没来,电话也没来,我们该走了。”卢虎虔道:“你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不来,你再走。”柳丝道:“我打一个电话给她吧!问她来不来。”柳丝昂昂头想上一想,笑道:“哎哟!怎么会想不起来的。”卢虎虔道:“她从前会客的地方,有电话,我倒知道号码。”柳丝道:“那个地方,她还会再吗?路也不知道差了多少里。”卢虎虔道:“你再想想,在什么地方,在家里吗?在酒馆里吗?在朋友家里吗?”柳丝把脚在地板顿一顿道:“还要在这里叽叽咕咕的,人家的脑筋都给你扰乱了。电话打不成,我除了走,还有什么办法。”卢虎虔笑道:“你听我一句再走,好不好?”柳丝把一只手撑在腰里,也懒得说话,就等待着他说一句话。卢虎虔笑道:“冯小姐,你比以前越发漂亮了!嘻嘻嘻。”那是卢虎虔要说的一句话,说时,眼睛没了缝,那只嘴直扯到耳朵边,上齿下齿,都露出了一些,说完话,笑声在喉咙里陆续发出来。柳丝道:“呸!漂亮不漂亮,轮不到卢先生来操心。好了吧!我们再会。”卢虎虔两只手把十个指头伸直了,在胸前一摆道:“且慢,我还有一句话,你如果要走,我把汽车送你去。待我把凌佑之唤来,要他去预备汽车。”柳丝道:“我没有这个福分坐汽车,不敢当,不敢当。”柳丝一定要走,卢虎虔一定要备了汽车来送,两个人便僵持了。卢虎虔退道门口,把双手一托,拦住了柳丝柳惠的去路。柳惠究竟是男孩子,身体要机灵得多。柳丝给拦在里边,柳惠却从卢虎虔肋下钻了出去,但是卢虎虔的目的,只在柳丝身上,柳惠的出去和不出去,却满不在乎。柳惠钻到外边,在外边唤道:“姐姐,我在外边。”这时那个凌佑之早伺候在外边,伸手在柳惠头顶上摸了一下道:”外甥少爷,你不要嚷,队长要送你们,是一番好意。汽车,我早给预备在楼下,等会儿坐上去,鸣一声,路边的电杆木,便会像赛跑一样往后跑。“柳惠把个头一缩,又从门外钻到门内来。

    柳丝和卢虎虔的交涉,就是一个要往外冲,一个张了手拦,道后来,柳丝脸红气涨地说:“哪有这样的,人家不要坐汽车,你偏要拿汽车来送我。给你说一个明白:你要把汽车来送我,除了汽车,除了汽车夫,别人可不必上车,假使等会儿又来了一个凌佑之,凌左之,随车相送,那可不敢当。”卢虎虔那只黑脸,顿时上了一层光亮的油,点点头道:“你既恨着凌佑之,我就不让凌佑之送。好!现在一言为定,请你上汽车。”他说道这里,回头出去唤凌佑之。凌佑之应道:“有!队长吩咐我的话,我知道了;便是告诉冯小姐的话,我也知道了。冯小姐喜欢清净,我一定不送。”卢虎虔笑道:“冯小姐,你还忘掉什么东西在屋子里吗?”柳丝道:“没有,我去了。弟弟,来拉着走。”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到电梯门口,也不等电梯开门,就沿着盘梯走下去。她知道有一个凌佑之和一个卢虎虔,在后边相送,但是她只当不曾知道,紧紧地移动她的脚步。

    一到长江饭店大门口,一辆淡绿色的出差汽车,停在门口。柳丝站定了脚跟,卢虎虔、凌佑之已在她两边包抄上来,凌佑之去开门,卢虎虔含笑道:“冯小姐,请上车。”柳丝让柳惠先上车,然后自己佝偻着身躯钻进车厢里去。当她刚要落座的时候,卢虎虔也是把一圈全是肉的身体塞了进来。柳丝回过脸来道:“怎么的,谁?”卢虎虔道:“是我,我决不要你所最讨厌的凌佑之来相送的。”卢虎虔顺手把车门关上了,嘴里一声“合罕!”

    那车夫回过脸来问道:“哪里?”这是一句简单的问句,就是问汽车开到哪里,卢虎虔把肩膀往柳丝肩膀上一磕道:“冯小姐你告诉车夫,开往哪里?”柳丝道:“你开往愚园路吧。”车夫自然惟命是从,把方向盘旋了旋,鸣一声,车轮便在地上滚动。卢虎虔道:“你看,你的弟弟,差不多要睡着了。”柳丝道:“自然,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每晚十点钟便要睡的,现在过了两点钟,怎么不睡?”卢虎虔道:“你住在愚园路什么地方?是几号?是什么里名?”柳丝道:“我不知道。”卢虎虔咯咯咯地笑了一阵道:“柳丝小姐,这是你哄人了,你自己住的地方,怎么会不知道?你放一百个心,我见了令堂,绝对不会问她要旧欠,算旧账;我们只像以前没有过钱财交涉的。便是你拿去的十万块钱支票,我也始终不来向你要还。我这几句话,你总可以一放心了吧。”柳丝道:“哟!我拿过你支票的吗?你是给石女士的,我还你。弟弟,你把票子放在什么地方?”卢虎虔只愁爷娘给他生两只手太少,一只手要掩住柳丝的嘴,不让她唤醒柳惠;一只手要阻止柳丝的手,去磕碰柳惠的手,一只手要抓住柳丝的又一只手,去做其他的活动;因为事多手少,柳丝也就不坚持要把支票奉还卢虎虔。

    但是汽车很快的到了愚园路口,汽车夫又回过脸来问。柳丝低下头来,向玻窗外一看,说道:“就是在这里停下吧。”汽车夫把车身摆道马路旁边,卢虎虔道:“你住在这里,是几号?”柳丝一笑,一边把柳惠唤醒,一边推车门,径自下车。下了车,站在阶沿上,笑道:“卢先生,谢谢你。”只为柳丝在临别时候,由卢虎虔的一只眼里看来,是千桥百媚的。这种娇媚,正不亚于石榴红,和石榴红堪称为异曲同工。他不知不觉跟了柳丝姐弟下车,和柳丝对面站着,笑道:“人家说送佛送到西天,不准送到半路上,就把佛扔下来,你究竟住在什么地方?难道十万块钱,我还买不到一个门牌号头?你说,我老是告诉你,石榴红那种北方人,究竟和我们的脾胃合不来,我知道了你的确实地址,你的地址,只当是我的妹妹家里,没事时一辆汽车接你出来,一个电话通知你……”柳丝不听她的话,只掖住了柳惠往前走,走了十几步,卢虎虔紧一步,窜到前面去一拦道:“这算什么意思,快不要这样。我为了你,差不多忘了要钱有什么用处。你也知道的,我在乡里,谁都见了我怕,现在我见了你怕了,咯咯咯。”

    不知道是柳丝软化呢,还是别有作用,站定了说道:“我也老实告诉你,我的家并不住在愚园路,是住在大西路,从这里走过去,还有好一段路。”卢虎虔道:“聪明伶俐的姑娘,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我们应该会到汽车上,让汽车开过去,才是正理,又何必让两条腿受苦?”柳丝道:“我不喜欢充阔,不愿意骑车喇叭在门外呜呜鸣叫,叫得大家都知道我有阔朋友。我宁可走了回去。”

    卢虎虔道:“那么我送你们回家,在你们家里喝一口水,别的一些也没有什么要求。”柳丝点点头道:“你当真送我们回去,送的你不认得回去,那我恕不负责。”卢虎虔道:“说哪里话来!老实说,我的魂灵会走失,我这人是不会走失的,我放心,你放心。”卢虎虔并不把柳惠当做一个碍眼的人,只管行无所事的,说到我放心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到你放心却又拍到柳丝微微隆起的胸前来;柳丝只把头偏了一偏。

    说说笑笑,不知不觉,是走了多少路,走得前面不见人,后面也不见人。柳丝在柳惠肩上捏了一把,柳惠忽然拔起脚来,往前飞跑。卢虎虔道:“做什么去,小弟弟?”柳丝的喉头,似乎有些发颤道:“小孩子,高兴起来,就蹦蹦跳跳。”卢虎虔合罕了一声,正待发出他的兽性,不想路旁窜出个人来,手里舞动着一柄亮晃晃的刀,直奔卢虎虔。人到刀到,卢虎虔来不及喊,已然倒地,来不及倒地,已然一阵血瀑冲了出来。地上,原来是黄土,现在变了色,是赤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