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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新闻和信以及其他

    离开大西路出事的第二天,各报上都有了关于此事的记载,差不多轰动了整个的上海。报纸发行后,那一般另有推销技巧的报贩——所谓老枪,瘪三——嘴里嚷着:“要看到大西路出血案啊!要看到一个大胖子戳了十三刀啊!要看到凶手是一个摩登女子啊!要看到凶手是一个十龄童啊!”此起彼伏地嚷着,成群结队地嚷着,别说卢虎虔出生在世上是无益于人群,他一死,倒让报贩子们发了一注小财,在报贩们,或许在盼望天天死一个卢虎虔,那便是可以天天衣食无忧了。有一张报纸,用七行字排成了一个大标题:“大西路离奇血案”。文字是:

    大西路位于沪西,距离中心区域较远,晚间行人稀少,灯光暗淡,尤为幽静。不谓前日深夜,竟发生一惊人血案,死者今已查明为卢队长卢福乾,即卢虎虔。凶手或云为一妙龄女子,或云妙龄女子之外,尚有一十余龄之学童,或云另有党羽,然已高飞远走,未经官中缉获。死因不属仇杀,即桃色纠纷。自出事后,昨日李明迄下午一时,观者络绎于途,几有人山人海之慨。经本报记者驰往探访,并向有关系方面询问,汇合报告真相如下:

    出事地点情况一斑死者卢福乾,为人戳毙于大西路胡家宅东首人行道上,头东脚西,僵卧血泊中,身上西装革履,可以想见其生前衣着之整洁。额头喉部胸部,各有刀伤痕,喉部尤甚,创口宽至三存余。据团守出事地点之探捕言,测其最初所流之血,已变成紫黑色,可知出事时间,当在深夜十二时至二时之间。死者身上,搜得卡片三张,均印有飞鹰队对账卢福乾字样。又汇成银行支票簿一本,已撕去三张,查阅支票存根,一张为五千元,两张均为十万元,唯票根上并未注明付予何人及日期。此外尚有自来水笔、印章、警笛等物。裤袋内手枪一支,枪膛装有子弹。当遇暴时,比系猝不及防,故虽有自卫武器,竟未能使用。至昨日下午一时候,方将尸体车送验尸所,候验明核办。

    死者略历及其死因卢福乾又名卢虎虔,年五十一岁,本市近郊陈家宅人。战前曾为乡中董事,在地方上颇有潜势力,家道亦属小康。面目䵩黑,身躯壮硕。战后避难来沪,不久以前,夤缘得为对账,回乡设置队部,其辖境亦颇广大。家中一母一妻,母方卧病。卢于一星前来沪,住长江饭店,彼于长江饭店开有长房间,饭店中侍役,无不识其为卢队长者。卢本有随从多人,一为驼子姓凌,一为邱姓,一为李姓,惟出事后,邱姓、李姓则已远扬,仅凌驼子为捕房传去严讯。据长江饭店侍役告记者,卢平日挥霍无度,尤好女色,此次来沪,亦曾有两女子来访,其一似为北方人,操国语极流利,其一则为卢之同乡,且为凌驼子之甥女冯姓,来时携其十余龄之幼弟同来,来不久,卢即为雇大发公司出差汽车送之归去,一去即不复返。是冯姓女子与卢之死有重大关系,已无疑义。记者又往访大发公司,据云由十六号司机服务,惟车至愚园路后,一女子一幼童及卢队长,即下车步行,十六号司机枯等一小时,未见彼等返车,将车开回长江饭店报告。现该司机亦奉命赴捕房声述真相矣。

    综合上述各点观察,与卢福乾同车之冯姓女子,实为本案唯一之关键,而冯姓女子既为凌驼子之甥女,凌驼子又为卢福乾之亲信,此中线索,不难寻获,预测真相之大白,期不在远也。

    另一张比较新型的报,来了一段特写稿,那就标明“黄金买不了美人,恋爱送了性命!”这似乎比上述一张报纸所记载着的,要醒目些。他们的记者,却在捕房里见到了所谓凌驼子凌佑之,所以有更显豁更详实的记载,他们说:

    是不是作恶多端我们还不想下铺平的卢福乾,在本月二十六日深夜,陈尸于大西路上了。他是一个队长,队长是多大的官,他死了有什么影响,我们都不管,我们只知道忠实报告读者一些消息。据卢福乾的长期驻泸耳目凌佑之——是一个貌不惊人而且把脊背弯得像弓一样的半残废者——说,卢福乾初期做了队长,就看重了他的外甥女儿冯柳丝,想娶她做小,曾经付过三十五块钱的定洋,也就是聘礼。冯柳丝不愿意,奉母携弟,逃奔上海(卢福乾是陈家宅人,冯柳丝是濠梁小筑人,相距不远,在上海郊外三十余里),卢福乾一直责令凌佑之开了长江饭店做侦探,侦探他的理想中的妾。但是卢福乾的家当,一天一天大起来,轮到挥金,十万八万,满不在乎。这一回来到上海,是专访不久以前登报的石榴红的。他的要访石榴红,是个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意思。不想新交石榴红刚见到,又在石榴红那里,见到了旧宠冯柳丝。卢福乾有的是钱,恨不得把钱堆成了围墙,把石榴红、冯柳丝都禁闭在围墙里。出事的一夜,先得到了石榴红的电话,说要到长江饭店来,又接到冯柳丝的电话,也是这样说,真把卢福乾的色心喜疯了,立即签了十万元的支票,想买一买美人心。后来石榴红没来,冯柳丝却来了,来的时候,还带了她的弟弟冯柳惠来。冯柳丝是和石榴红约定了同来的,来了不见石榴红,就要走。卢福乾说着既来之则安之的话,同时支票也强销挜推的,塞在冯柳丝小姐的纤掌里。冯柳丝终于要走,卢福乾一定要送,这一送,就送掉了姓名。

    据调查所得,冯柳丝是一个曾经在荣安公司当过职员的姑娘,这是一条线索,我们便上荣安公司去访问,但是不幸得很,她辞职已经有半个月之久了。她那些同事说:“冯柳丝容貌端丽,沉默寡言,年纪是十九岁。她的进公司办事,是投考进去的,因为没经手银钱的关系,所以不曾向她要保人。”关于在荣安公司时期的冯柳丝,不过是这么一些,至于她的好朋友石榴红,那是只要翻一翻旧报,便可以知道她住在那里。她是上海交际花中的怪杰,她有一个处所,便是定了价格时间会客的,在牯铃路六六弄六六号。据挥金如土的人们说,到过那里,声势相当赫奕。牯铃路不必大西路那么宁远,我们便不按照她通常见客的例去见她了,我们所带了去的,并不是麦克麦克的钞票,确实钢笔一支日记簿一本名片一张。但是也不幸得很,“室迩人遐”这的话,再简洁没有了。先是叩门,叩了三分钟,没人来开,我们相当地武断,要六六弄的管养人,端了一个梯子来,从窗上爬进去,管弄人从里边开出门来,放我们进去,可以看到,什么配做贵重的东西,是一件也没有了。在一个角落里,捡到石榴红的一张相片,上边写了卢队长惠存石榴红敬赠,可以卢队长的卢之旁边,来了个斜形十字,像给他贴橡皮胶一样的。想来石小姐起先有要把这张相片送给卢福乾的意思,后来是不舍得不值得,便把来作废了。现在制版刊在这里,这是不久以前的女怪杰,读者们看了,是哀矜呢?敬仰呢?贱视呢?这实在该悉听尊便了。(铜图石榴红)

    根据上边一段新闻,他是报告了两个很重要的消息:一个是冯柳丝已和荣安公司脱离关系,一个是石榴红在牯铃路的会客处所,已举室他迁。这些报纸,这些消息,传递到了赫德路诸公馆诸慧芳小姐的眼帘里。诸慧芳当时坐在一张沙发上,手里拿着几张报纸,冯太太、诸太太都屏息静气地坐在她对面。慧芳很快地把报纸放了下来道:“妈、伯母,报纸上公开地说了,冯柳丝姐姐是杀人犯,怎么办呢?新闻记者能访问到荣安公司去,难道不访问到我们家里来。”诸太太点了点头道:“慧芳说的是。”冯太太道:“你们母女,不要给我担忧,我女孩子带了她弟弟跑得不知下落,我当然是担忧,但是只要死在大西路的,前真万确是卢虎虔,我想想也值得了,他害得我们多苦。倘然报馆里新闻记者来,我只有挺身而出,承认我是冯柳丝的娘。诸太太和慧芳小姐,你们放心。我住在这里,打扰你们这些时候,还存心陷害你们吗?你们只说这是姓冯的事,我们姓诸。”

    诸广平从外边回来,他是看了报特地回来的,一进门只嚷:“冯太太呢?冯太太呢?”诸太太应道:“在这里,你敢是看到报了?这事情,你说我们这里有危险没有?”我本来要想找人来凑牌局,来一个早局,也为了这件事变了心绪了。”诸广平看了看冯太太的脸色,说道:“危险是没有什么危险。不过这事,冯太太预先有一些知道吗?”冯太太道:“我完全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在荣安公司做事,连她辞了职也不知道,她在外边结交什么交际花,我也不知道。前天晚上,她带了柳惠出去不回来,昨天我还请慧芳小姐打电话到唐家去问的。”诸广平道:“白克路唐家吗?唐少爷在家,知道你们柳丝小姐的行踪吗?”慧芳抢着回答道:“美仁也不在家,打了电话不算,我又奔到唐家去问,美仁母亲是个瘫子,她管不了儿子的,她说,美仁隔夜也没回家,今天我又打电话,唐家的老妈子说,美仁少爷两天没回家了,学堂里也没去上课。”慧芳说着,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诸太太在旁边笑起来道:“老爷,你还不知道这内幕里还有内幕。美仁和慧芳交朋友,是像美英和慧剑一样的,所以前些时,慧芳和柳丝有些不和。”诸广平道:“这是为什么?”诸太太道:“美仁一边和慧芳交朋友,一边也和柳丝交朋友,她们年级轻,婚姻问题又没确定,自然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摩擦。”诸广平一笑道:“现在这个问题倒是可以放在一边,忽然失踪了三个人,怎么办?”慧芳把脸向着壁说道:“柳丝姐姐,她自己要报仇,她失踪是应该的;美仁没有什么仇人,他为什么要失踪?”一间屋子里,在你一言我一语之后,忽然寂静起来,良久良久,诸广平道:“吩咐底下人,把前后门一齐关上,有人来问姓冯的,只说不知道,没有姓冯的。”

    慧芳本来要去上课的,如今不去上课了,诸太太问她:“今天学堂里放学吗?”慧芳气恼地回道:“放学,以后学堂里是天天放学。”吃饭时候,冯太太和慧芳,都不曾吃饭。忽然后门口,有人来敲门,敲得诸家的人,一个个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起来,阿萍要去开门,诸太太重又叮嘱了一句道:“倘然问姓冯的,你就说不知道。”阿萍下去开门,楼上的人都屏息静气地倾听着。只听得开门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那就放心了。阿萍脚声很重地奔了上来道:“是少爷的信。”她了本来识得几个字,这话大家相信她。诸太太道:“慧剑来了信吗?这一阵,好久没来信了。他来信是给你父亲的。”慧芳接了信道:“是给我的。咦!是本埠发的。哪里,哥哥到了上海了吗?”她急急忙忙地把封口撕了,原来外面些的是诸慧芳小姐启,慧剑寄,里面却是柳丝的信。文字潦草极了,要仔细辨认,才认得出来:

    慧芳妹妹:

    我写这信给你,你或者要奇怪的,因为你的心目中,以为第一个该写信给你的,不是我而是美仁。是的,美仁该写信给你,而我,亦未曾不是个改写信给你的人。现在我概括地报告你:美仁和我在一起,我弟弟也是和我在一起,这是可以使你放心的,也可以使我母亲放心的。慧芳!一个人,听到了她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失踪,甚至于说不知生死,忽然有这么一封信来报告你,你那最好的朋友很安全,这是比了得不到真实的报告要好得多,所谓慰情聊胜于无,你说对不对呢?今天的报纸上,我还看不到什么大标题的社会新闻,想来,明天一定会有,或许报纸要多销几张,请你等看。我和你以前有些芥蒂,这不但你知道,我知道,连旁人也有些看出来了。但是这个芥蒂,叫我有什么地方消灭它呢?我现在并不因为芥蒂没有消灭而对于你,想把说话说得隐晦一些,或是说得含混一些,我老实告诉你,我的两个志愿,眼前算是都达到了目的:第一,我所痛恨的人,我已经给予他一种惩戒。第二,我所欢喜的人,我已经把他带着走了。我一些也不敢向你或是第三者有丝毫傲慢的态度,我只是求我心之所安而已。家母在府上,承蒙伯父伯母和吾妹垂青,这个深恩厚泽,一时不能报,而且也可以说是永久报不尽的。

    在前些时,我在荣安公司做事,同时有一个石榴红女士在牯领路候教。我回来,你对我说:我们几时花一笔钱去领教领教石榴红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当时答应了,美仁也高兴得了不了。但是结果,约定了日期没有去,那是因为我临时缺席。有一次,美仁和你去了,到了门上,遭石榴红拒绝。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石榴红就是冯柳丝。你把冯柳丝三个字,颠倒过来念一念,是不是有一些谐音?我为什么不和你同去?那是我只有化妆术,没有分身术。我为什么拒绝见你们?那是我只能去哄骗色迷着心窍的人,却不能来哄朝夕相见的人。我为了一方面在做交际花,我的生活问题是解决了,家母那里不但有几个钱,连我出亡的费用也有了。

    慧芳!又得说一句俗语:人心都是肉做的,我处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你设身处地给我想一想,我这些日子过过来,表面上是欢笑的,是敷衍的;暗地里,有如一根针刺在我的心头,直痛到现在,方才吐了一口气。令兄,和美仁的令姐,远在千山万水之外,我们就凭着一股勇气去探望他们,到了目的地,一定再写信给你。你是我的知己,纸短情长,我写这信,实在是不胜其惘然了。

    柳丝于九月二十七日夜

    慧芳看完信,有一些愠怒,有一些悲哀,又有一些惶恐,结果是哇的一声哭了。诸太太、冯太太,牵着信笺来看,她们都不甚了解信里的意义,但是也隐隐约约看得出来,冯太太陪了许多眼泪。诸太太要慧芳把信里的话念一遍。慧芳勉强告诉了她们。到了晚上,慧芳还是没心绪进膳,揣了柳丝的来信,陪了冯太太,去白克路访问唐美仁的母亲李氏。屋子里少了一个小主人,一件件的事务,触在眼帘里,都会发生凄凉。她们到了楼上,和瘫痪在床上的李氏相见。慧芳强为欢容地一笑道:“美仁弟弟有来信吗?伯母,这是冯家伯母。”李氏像是才哭过来,听慧芳说冯家伯母,便知是柳丝小姐的母亲,在床上点头,说道:“我是一个残废的人,不能起来招待。”冯太太道:“唐太太快不要客气,我的女孩子男孩子,和唐少爷一块儿出走了……”说时,摇摇头,未完的话说不下去了。慧芳和冯太太都在床前坐了,慧芳又问美仁有信没有?李氏在枕下掏出一封信来,给慧芳,也像冯太太一样摇摇头。慧芳看信,连头带尾,不过是七八行,就说他已然和柳丝姐弟,找大姐去了,叫他母亲放心,他说不定就走到父亲那边去。慧芳刚要开口说话,李氏说道:“有男孩子没有男孩子,是命中注定的,一些也勉强不来。这个美仁,本来不是我生的,现在还不是我们的孩子。”她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我瞒了他父亲,上育婴堂去抱来的,他父亲姓冯,母亲姓钱,育婴堂里簿子上写着的,我当时只花了一百块钱。”冯太太惊异道:“姓冯,和我们一样的冯吗?”李氏点点头,冯太太道:“唐太太可记得她母亲的名字?是不是叫秀兰?”李氏道:“是的,冯太太怎么知道?”冯太太说,秀兰是她先夫冯述斋的外室,却曾生过一个儿子,后来和冯述斋脱离关系,讹诈了七千块钱去,这孩子是送到育婴堂去了。这么一说,李氏怔住了,冯太太道:“如此说来,柳丝和唐少爷是姐弟。”这个新发现,只喜疯了诸慧芳,她恨不得拍一个电报给美仁和柳丝,说姐弟不得相婚,可是他们的住址在哪里?她又想,把这一个渊源,做一条广告登在报纸上,可是诚恐一提到冯柳丝,就连累了唐美仁,换一句话说,就是连累了自己。她只得怀了欢欣,从白克路回到赫德路。

    次日的报纸上,又有着挤在,居然查出冯柳丝是某某女校的学生,但只知道是某某女校,不知道是丽则女校。一天一天下去,卢虎虔案也就不了了之,诸慧芳却因此废学。虽然在三个月里收到冯柳丝好几封信,总是有来无往,没有地址能写复信。一天,她拍着案子道:“我真昏了,他们要上我哥哥那里去的,我就把他们是姐弟的关系告诉我哥哥。”她一口气写了几张信笺,写好封信,亲自送到邮局去,寄了航空信。归途,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跟定了她要求救济。嘴里说什么也是好出身,是卢队长手下一个亲信,现在世态炎凉,人世冷暖。慧芳回过脸来看一看,是一个驼子,她很快地跑回家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