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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开堂授课

    回到家中,崔瑶给杨修远身上受伤的地方贴了些膏药,然后才训斥道:“整天不学好,就知道胡闹,昨天教你的诗都背熟了没有?”

    杨修远轻轻哼了一声,很不服气地说道:“光背别人的有什么意思,能自己写诗才叫本事。”

    崔瑶笑着说道:“我儿有志气,自己都能写诗了,写一个我瞧瞧。”

    杨修远一扭头:“还没想好。”

    崔瑶戳了下他的额头,说道:“没想好,就先背别人的,古诗十九首,随意背一首,今天就算过关了。”

    杨修远仰起头,思索片刻,脑袋便一晃一晃的背了起来:“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听罢这诗,崔瑶回头看向室内的织布机,神色凄然地低声重复着首尾两联:“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杨修远看出母亲神情有异,便说道:“是想我爹了吗?”

    崔瑶眼泪瞬间就啪嗒啪嗒掉了下来,摸着杨修远的头说:“怀着你的时候你爹就离开我们了,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他。”

    杨修远一看到母亲落泪,也忍不住跟着一起哭,哽咽着问:“我爹怎么死的?”

    崔瑶转头看向窗外,说道:“这兵荒马乱的,家破人亡的多了,不止咱们家。”

    杨修远曾经多次问过这件事,但始终没有得到正面回答,今天也是如此,他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悔恨自己选了这首诗来背,惹得母亲伤悲。

    大黄狗也卧在旁边,呜呜地低声叫着,显然是体会到了主人的心情。

    至此上午无话,崔瑶继续织布,杨修远拿着《诗经》又背了好几首。

    少年愁事短,吃过午饭,杨修远就带着大黄出门转悠了,路过河阳寺,想起早上的事,便想给李道一点颜色看看,于是趁着四下无人,悄悄溜入寺院,看到水缸就在弥勒菩萨殿门右侧,心想:哼哼,明明没有尿到你的桶里,非说我尿了,那我今天就让你心满意足。于是站到水缸旁边的石栏上,脱下裤子就朝里尿了起来,完事后得意一笑,正要回去,却听到后面的观音殿里传出了一阵参差不齐的读书声,便提起裤子,跳下水缸,猫着腰走到后殿,躲在廊庑的窗户下偷听。

    原来是曹德宝眼看城里的孩子们闲来无事,聚集在一起整日玩耍,心想他们正是学习的年纪,却这样荒废年华,感觉殊为可惜,可是因为安史之乱,汤城官学荒废已久,且人才调零,才学之士都流亡在外,一时找不到教书先生。曹德宝想起河阳寺的惠施和尚,知道他在遁入空门前也曾博览群书,一意求取功名,虽未考中进士,但学问也是不差,便和他商量,让他暂时教孩子们学习经史子集,酬劳由县衙支出,待日后有了合适的先生再创建官学。

    惠施同意教授孩子们读书,但拒绝了酬劳,今日便是开课的第一天,讲授的是《论语》。

    惠施双眼失明,无法读书,只能全凭记忆讲述,至于认字写字,这更是惠施所不能传授的了。好在有些孩子的父母稍微有点学问,他们学过一些字,于是大家彼此学习,互通有无,倒也省了惠施不少事。

    杨修远的老师便是母亲崔瑶,他从五岁开始读书写字,至今已粗通四书五经,听到大家在朗诵《论语》,便特别留意,轻声跟着反复背诵:“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大凡视力有损者,听力便特别敏锐,虽然堂内人声鼎沸,惠施却听到窗外传来轻微的读书声,他抬一抬手,示意大家停下阅读,冲着门口说道:“外面的孩子,不如进来一起学习。”

    杨修远脸一红,不太好意思,犹豫再三,这才过去,殿门并没有关,他越过门槛,看到屋里有七八个孩子席地而坐,都是十几岁的年纪,其中就有李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李道一扬眉,冲着杨修远挥了挥拳头,杨修远假装没看到,找了一个远离李道的地方坐下,大黄也摇着尾巴跟在后面,一并爬着。

    惠施又教了几句,让他们反复背诵,起身去厕所了。

    先生不在了,孩子们都撒开了欢儿,没有一个背书的,都叽叽喳喳的讨论放学了去哪儿玩。

    李道本想趁这会儿教训一下杨修远,可是一看到爬在他身后的大黄狗,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只是对杨修远怒目而视。

    杨修远知道自己有神兽护体,便不再害怕李道,抚摸着大黄的后背,扬声对众人说道:“我出一道谜题,谁能猜出来,我就佩服他。”

    大家一听说有谜语,来了兴致,纷纷喊道:“你说”

    杨修远斜瞄了一眼李道,说道:“有这么一个人,戴着道帽,披着袈裟,读着论语,大家猜猜他是谁?”

    孩子们哄然而笑,这集道教、佛教、儒家混杂于一身,世间哪有这样滑稽的人,想想都觉得可笑,纷纷说猜不到。

    李道一听就明白了,脸憋的通红,奋而起身,甩着胳膊大叫道:“啊啊啊!气死我了!!!”

    大家这才意识到杨修远是在讥讽李道,因为他名“道”,暗合“戴着道帽”,身为河阳寺的小和尚,显然是“披着袈裟”,而大家此时又在学习论语,便是合着第三句了,想通了这些关节,于是众人哄堂大笑,声震屋瓦。

    惠施净手回来,听到笑声,便问:“不好好读书,是怎么回事?”

    有个学生站起来,一五一十的把刚才的事情讲了,惠施面向杨修远的方向,好像知道他的位置一样,不动声色的说道:“这没什么好笑的,儒释道三教合一罢了。”

    杨修远请教什么是三教合一,惠施便把儒家、佛教、道教各自的历史渊源以及这三家之间如何相互影响、相互融合的事讲了,最后提到嵩山的寺庙、道观、书院并列而建,并且有个大殿同时祭祀着孔子、老子和释迦牟尼。

    李道听后连连点头,得意地向杨修远扬了扬下巴,说道:“原来三教合一是寻常事嘛,某人还要讥讽我,怕是孤陋寡闻了吧。”

    杨修远低下头不敢看人,心想:偷鸡不成蚀把米,我反倒成被奚落的人了。

    惠施接着说道:“家国不幸,丧乱过后百废待兴,然而内有藩镇割据,外有回纥和吐蕃虎视眈眈,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你们可不能钻研无用之学,得好好学习,将来考取一个功名,为国出力。”

    惠施本是世俗外人,佛家讲究避世,杨修远见惠施开课讲授儒家经典,本就好奇了,此时又听他劝大家考取功名,乃是积极进取之意,与佛家避世的思想就更是南辕北辙了,便问道:“瞎和尚怎么不教我们念经?”

    惠施双手合十,说道:“你们愿意念经吗?”

    满屋的孩子们立即连连摇头,立即齐声说道:“不愿意!”

    惠施微微一笑,说道:“我不过是受县令所托,暂为授课而已,不管是儒家还是佛家,皆为善法,又分什么彼此呢。”

    李道不爱学习,见惠施刚才说起了考取功名,不由的头大,便问道:“没有功名就不能为国出力吗?”

    惠施说道:“朝廷主要有三种选官方式:科举、门荫、杂色入流,门荫和杂色入流对出身有严格的要求,必须是官宦子弟才可以,在座的诸位恐怕都是平民出身,走不通这两条路子。科举的范围就大了,除了商人和罪人都可以参加科举考试,你们现在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功名,便可做官管辖一方,向上对皇帝尽忠,向下对百姓施恩。”

    随后,惠施又详细讲解了门荫、杂色入流的区别,门荫是指皇亲、高官子弟可以直接世袭祖辈的爵位、勋位,五品以上高官子孙可以直接以荫入仕,门荫是高级官吏的主要来源。

    杂色入流指是六品以下官员的子孙,通过担任三品以上亲贵的侍从或直接交钱,十年后再授予官职,这是低级和中级官员的选拔方法。

    此时,学生里突然有一人说道:“还有一个法子。”

    大家忍不住咦了一声,都扭头看向他,只见墙角坐着一个衣衫破旧的孩子,满脸尘土,头发散乱,眼神狡黠,刚才说话的便是他。

    惠施心中一动,望着声音的方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说道:“我叫王廷凑,今年十五岁。”

    惠施默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也没问王廷凑他说的那个法子是什么,便又继教讲课了。

    科举考试最重要是进士科目,考试内容为诗赋、文章、国事对策,国事对策对于这些不谙世事的少年们来说过于艰涩了些,惠施便重点讲授诗赋文章,下午的前半晌学了论语,后半晌便讲了诗赋创作的平仄与押韵原理,并举了一些前人的诗作为例子。

    大家听了半天,或懂或不懂的,又觉得考取功名太难了。

    这些知识崔瑶早就教过杨修远了,故而他学起来很是轻松,崔瑶出身于书香门弟,她的文章颇值得一观,杨修远听完惠施讲的内容,想知道他的才学如何,便说道:“瞎和尚可写过文章?”

    惠施站了起来,缓缓说道:“之前也写过一些,后来一次失火,全部烧掉了,很是可惜,不过现在还依稀记得一点,尝试着背一下吧。”惠施沉吟片刻,接着说道:“这篇是多年前的一个早上写的,所以叫作《清晨赋》:

    天微明于东方兮,雀群集于房梁

    风清冽而袭人兮,望云空之苍茫

    混阴阳生万物兮,尽天地之边疆

    轮四时将复始兮,待夜消而日长

    游汤水之上流兮,尚以为在苏杭

    尽顺孝于父母兮,愿高寿如东皇

    铸剑锋于河阴兮,斩魑魅与魍魉

    披厚德为重甲兮,虽万箭而无伤

    如昼太阳,如夜天狼

    大道之永存兮,非我所想

    随烟波以逐流兮,十年而归故乡

    登极高而目远兮,见微光于前方”

    孩子们听完,也没觉得哪里好或不好,只是都礼节性地拍了拍巴掌,齐声说道:“好诗,好诗。”

    杨修远记忆过人,只听一遍就全部记得了,想趁热写下来,但是今天出门时没带纸笔,四下里一看,其他人手上也都是空空如也,因为是第一天上课,大家什么也没准备,唯独李道面前有纸笔,那是惠施事先为他布置好的,杨修远便慢慢挪到李道面前,低声问道:“你会写字吗?”

    李道惭愧地说道:“只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杨修远低头一看,只见那纸上歪歪扭扭的写一些条线,如老树盘根,歪歪扭扭结在一起,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绝难认出这是“李道”两个字,他不由地笑道:“你的书法实在鬼斧神工,不似人间之物。”

    李道没听出来杨修远是在损他,憨憨一笑:“过奖,过奖。”

    杨修远借了他的纸笔,不一会儿便默写完了惠施的《清晨赋》,有些不认识的字就以同音字代替,比如“魑魅与魍魉”,便写成了“吃妹与王两”。

    李道看到杨修远一挥而就,啧啧赞叹道:“你可真行,居然会写这么多字。”

    杨修远学着他刚才口气,说道:“过奖,过奖。”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哈哈一笑。

    杨修远和李道都都没有觉察到,他们早上那点小小的恩怨已在无形中烟消云散了。

    散学前,惠施说道:“贫僧的那篇文章听听就好,不值得效仿,你们年幼,历事不深,读的书少,写文章不要追究深刻的含义和华丽的词语,用大白话来写就好,就描述自己的所见所想,写出平仄最好,没有也无妨,但押韵是必要的。”

    孩子胡乱答应了一声,便都散学回家了。

    杨修远带着写好的《清晨赋》回到家,边走边看,口中还不时地读上几句,崔瑶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看到他手里的纸,问道:“那是什么?”

    杨修远便把今天下午上学的事说了,崔瑶看着那篇文章,静默好久,望着西边说:“远儿,你想去长安吗?”

    杨修远听到母亲突然说起了毫不相干的话,感觉奇怪,说道:“我为什么要去长安?”

    崔瑶轻轻叹了口气,仿佛万千思绪在心头,说道:“我们都像这篇文章里说的,一生都在随烟波以逐流,或起或落,都由不得自己。”说完,崔瑶拿起纸笔,把杨修远写错的字都一一更正了,又重新交给他,说道:“等你写出这样的文章,就可以去长安了。”

    杨修远挠挠头,说道:“就算要去,我也要娘跟我一起去。”

    崔瑶笑道:“好好好,等远儿当了大官,我就和远儿一起去京城。”

    杨修远向西望向长安的方向,心里想像着那是怎样的一座城市,应该要比汤城大的多吧,憧憬了一会儿,便要去看书,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转身说道:“下午瞎和尚说,当官有三个途径:科举、门荫、杂色入流。后来有个哥哥说,他有第四种办法,可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瞎和尚也没问是什么,娘你知道吗?”

    崔瑶轻轻打了一下杨修远的头,说道:“别老是瞎和尚、瞎和尚的叫,多没礼数。”

    杨修远嘿嘿一笑:“知道了。”

    崔瑶摸着刚才打过杨修远的地方,缓缓揉了几下,问道:“那位哥哥长什么样子?”

    杨修远想了想,说道:“他脸色骏黑,瘦瘦高高的,头发有点发黄,以前也见过他几次,整天穿着一件青色长袍,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似乎从来没有换过衣裳。”

    崔瑶突然神情一凛,正色说道:“你以后要离那个哥哥远远的,不要和他有任何交往,即使他主动找你,你也不要理会,记住了吗?”

    听母亲说的这么严肃,杨修远一愣,说道:“怎么了?”

    崔瑶说道:“他的那个当官的办法,必定是造反!”

    “啊?!”杨修远倒吸了一口凉气,转念一想,又说道:“那我们赶紧告诉县令,把他抓起来。”

    崔瑶说道:“造反可是灭族大罪,现在人家什么也没说,只是咱们自己在猜测,要是就这样告诉县令,就属于诬告,被抓的可是咱们。”

    杨修远说道:“这事儿都不确定,娘就不要我和他交往,过虑了吧。”

    崔瑶好像又想到了什么,说道:“他……他是不是叫王廷凑?”

    杨修远大吃一惊,说道:“娘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这个孩子几面,耳朵和鼻子大大的,方脸宽下巴,当时感觉很不寻常,后来就特别留意,打听过后知道了他的名字,没想到今天的那个孩子果然是他。”崔瑶沉默了一会儿,又神情凝重地说道:“一个孩子居然有这样的想法,其心不可测。”

    杨修远啧啧了两个下,说道:“没想到娘还会看相,也帮我看看呗,看看你儿子将来能不能当大官儿。”

    崔瑶转而笑道:“不管能不能当大官儿,你都是我的宝贝儿子!”说完,抱住杨修远亲了一口,转身又去洗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