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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段乐君

    越过蜀地,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十万大山,山间道路虽然不比子午谷栈道那般险峻,却也崎岖坎坷,很是难行,杨修远等人边走边问,慢慢远离唐朝,深入南诏,越向前走地势越高,当下虽值初夏,然而放眼望去,崇山峻岭之上却是白雪皑皑,寒光逼人,众人久居中原,从未见过如此场景,不由啧啧称叹。

    高原日光强烈,空气越来越稀薄,杨修远开始头昏,有了头重脚轻之感,回头再看随行人员,也大都恶心呕吐,四肢无力,马匹迈的步子也越来越小,吕月将魁梧壮实异于常人,反应症状却被其他人更为严重,此时他已面色惨白,疲倦乏力,爬在马脖子上坐不起来,摇摇欲坠的样子。

    杨修远强忍不适,驱马登上一座高丘,希望能看到一户人家,纵然他极力眺望,然而除了眼前这茫茫大山,连半个人影儿也看不到,四下徘徊一阵,也只得无奈回到队伍里,看到众人均已东倒西歪,个个瘫在路边,再也走不动半步了,众人携带的食物尚有一些,然而饮水早已用完,人人口干舌燥,面色如土。

    杨修远心急如焚,心想若这般下去,只怕大家有性命之忧,就在此时,他隐约听到远方山谷传来悠长的号角声,这角音响了三下,越响越弱,正在远去,此地距离边境不远,杨修远猜测这或许南诏的边防巡逻兵,若能找到他们,那么去大理的路就容易多了,情急之下,杨修远从腰间抽出长剑就朝路边最肥壮的一匹黑马刺去,那黑马猛然受痛之下,引颈嘶鸣,响彻山林,声振行云,众人吓了一跳,不知杨副将意欲何为,还没等大家缓过神,就听到远方的号角重新响起,短促而迅速,径直朝这边而来。

    不过半刻钟,一大队人马就出现在不远处的山丘上,这些人肤色黝黑,皆身穿羊毛毡,手握长矛,警惕地看向这边。

    杨修远将带有马血的长剑丢在地上,空手走上前去,以示毫无敌意,一番交涉过后,杨修远得知这些人确实是南诏的边防兵,因近几日吐蕃与唐朝的战事吃紧,南诏更是加强了边境巡防,以备不测。

    这一队南诏士兵的首领名叫段义宗,待知道杨修远来意是修盟借兵之后,心想兹事体大,需将他们尽快送至都城大理才是,于是把自己队伍里的饮水分了些出来给杨修远等人,大家喝了点水,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些,然后骑上马,跟随段义宗一行人马前行。

    有人带路,比起之前边走边问便捷了许多,三日之后众人便抵达了大理。

    大理城西依苍山,东临洱海,呈南北狭长之势,天气高爽宜人,水土风貌为中原所少见,杨修远边走边看,发现这里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皆人人赤足而行,且街头巷尾时常能看到一些汉人工匠,他们虽是汉人相貌,却已被高原的太阳所晒黑,都穿着羊毡,一身南诏打扮,杨修远骑在马上缓缓走过,都对他们微微点头致意,这些人见杨修远等人身着唐装,知道是故国来人,纷纷停下手中的物事,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

    这些人都是之前几次战争被南诏从蜀地劫掠来的工匠,因为他们的到来,南诏的纺织、冶炼、种植业水平得到了大幅提升,王公贵族之间隐然出现以穿唐服、写汉字为尚的风气。

    南诏王阁罗凤听闻大唐使者远道而来,便派人将他们引领至馆驿安顿,好酒好菜地招待着,如此数日,却没有召见的意思。

    杨修远等人好生郁闷,不知南诏王这是何意,又苦于无人传话问个究竟,百无聊赖,想四处转转,又受不了这高原毒辣的日晒,只是傍晚日落前才出去走走。

    这日正午,大家都倚着楼上的窗口,望着远方的苍山,山腰云雾缭绕,山顶白雪皑皑,风景大为可观。众人就着鹅肉片喝酒,这酒虽是以稻米为曲,然而由于南诏酿造技术欠佳,酒味酸败,非中原米酒可比,但聊胜于无,大家也是强行下咽。

    吕月将夹来一片鹅肉,嚼了几下,又一口吐了出去,咧咧说道:“呸呸!这半生不熟的肉要吃到几时?”

    杨修远哈哈笑道:“这叫鹅阙,可是南诏王族才能享用的上等美味,将活鹅像切生鱼片一样切出来,就着胡瓜吃,一般人想吃还吃不到。”

    吕月将翻了个白眼,说道:“我才不管他什么王族不王族的,这美味谁爱吃谁吃,我可吃不了。”

    正说话间,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啼声由远及近,顷刻便有一队人马从窗下飞驰而过,这群人十人左右,身着藏青服饰,骑的清一色都是高大的大宛马,为首的那人举着一面雪山旗,旗面迎风招展,呼呼作响,朝着南诏王宫方向而去。

    杨修远眼色一沉,盯着那面雪山旗,缓缓说道:“这是吐蕃的旗帜,南诏王迟迟不见我们,原来是在等吐蕃使者。”

    吕月将撸起袖子,瞪着眼嚷道:“咱们先来,南诏王置之不理,却先见吐蕃使者,摆明了是要为吐蕃出兵了。”

    杨修远摇了摇头,说道:“不然,南诏原本是我们的藩属国,后来因为吐蕃兵力强盛,被迫臣服,多次率兵跟随吐蕃大军侵扰我们,虽然得到了一些战利品,但是吐蕃欺凌南诏已非一日,种种横征暴敛,非但要其定时纳贡,甚至好多富庶之地的税收都直接被吐蕃收去,南诏名为属国,却更像是吐蕃的郡县,南诏王阁罗凤对此苦不堪言,他之前已经多次私下派人接触西川节度使崔宁,请求回归唐朝,只是碍于吐蕃兵力强大,且我们大唐正值内忧外患,无力西顾,这件事迟迟未能谈成。”

    旁边一位兵士唤作老六的,听到此时,插口说道:“南诏王先见吐蕃使者,倘若被迫答应他们出兵,我们该怎么办?”

    杨修远望着远方的南诏王宫,沉声说道:“如果没有南诏相助,长安危矣,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们先进宫,不见得南诏王就会屈服于吐蕃,咱们且稍安勿躁,等那些人出来,就该我们进宫了。”

    众人又在店里坐了半晌,待日头越过苍山后,杨修远喊上吕月将和陈巫,又出门去了。

    三人不知所往,信步而游,三转两转走了几条街道,看到前面一处门口围了好些人,很是热闹,便走了过去,只见这户人家高门深府,院内苍松林立,影影翠翠,显然是个豪门世家。

    杨修远见红色府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十几行南诏文字,熙熙攘攘的围观者都是在看它,杨修远不识得南诏文,大概扫了一遍,却见其中却有一句汉文:陌上柳先春

    看到这句诗,杨修远点了点头,赞叹道:“没想到南诏人居然能写出这么有意境的汉诗,这句子放到中原也可以说是佳作了。”

    吕月将识字不多,这几个字却是认得的,他挠了挠头,迟疑地说道:“这……这意思似乎是说,春天的时候,河边上的柳树最先发芽?”

    杨修远瞄了吕月将一眼,又转头冲着陈巫微微一笑,说道:“他居然能解诗,这就更让我惊奇了。”

    陈巫没有跟着调侃吕月将,而是盯着门上的那张纸,蹙着眉头,低声说道:“白纸上有黑气,不出三日,这户人家必有丧事。”

    杨修远神情一凛,便寻问旁边的一位驼背老者,这张纸上写了什么,老者一番讲解过后,杨修远三人这才知道,原来眼前这户人家是南诏大将军段俭魏的府邸,段俭魏手握南诏兵权,多次与唐军交战,胜多败少,很受阁罗凤的器重。段俭魏育有五子三女,其中最小的女儿名叫段乐君,今年十一岁,此女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最受段俭魏的宠爱,然而其母怀她生了一场大病,导致段乐君体质先天亏损,打小体弱多病,由于是娘胎里带来的根,即使访遍名医,用尽良药也治不好。

    段乐君不喜织绣,唯爱诗书,极为仰慕中原文化,整日里看的都是《诗经》、《楚辞》,平时自己也常写些诗歌,但由于南诏文教不盛,段乐君苦于无人交流指导,写出来的句子平仄多有不符,意境欠缺,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若能写出一首可以媲美唐诗的作品,死而无憾。”段俭魏听着不吉利,常告诫她不要胡乱说话,然而段乐君今年以来高烧昏迷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她清楚自己命不长久,求诗之意更为心切。今年春暖花开时在城西的曲江河边踏青,看到两岸一片草黄,唯独河堤上的一排柳树率先萌发绿芽,段乐君心旷神怡之时,不由自主地吟道:“陌上柳先春。”说完自己也是吃了一惊,这句诗用词简约,意境清妙,是从来没有写出过的好句子,欣喜之下,想凑成一首完整的五言绝句时,却怎么也想不出其他句子了。

    几个月过去了,段乐君的身体每况日下,已病入膏肓,眼看是没救了,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对父母说自己别无他愿,只想临死前把“陌上柳先春”写成一首完整的诗,段俭魏心如刀绞,为帮女儿完成成心愿,便在门口张贴赏榜,赏银一百两,寻求能完成诗作之人,几天过去了,前来献诗的人不少,然而写出来的都不能让段乐君满意,段俭魏又提高赏金,每天增加一百两,到今天的赏金已经是五百两了。

    杨修远暗自叹了一口气,心想段乐君着实命苦,依她的勤奋好学,若能前往唐朝,广读典籍,多与文人交流,不失为一代才女,然而因其体弱,别说出远门,性命也就在这几天了,可惜!可惜!想罢,又叹息几声,便转身离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陈巫问杨修远:“将军也对不上那句诗吗?”

    杨修远说道:“陌上柳先春固然是佳句,但想要对上倒也不难,只是我们初来乍到,身负家国使命,不宜过于张扬,何必出这个风头。”

    陈巫想想也是,便不再说话,三人按原路返回驿舍,才转过第一个路口,就见一辆马车缓缓驶过,坐车之人身着南诏服饰,却是汉人相貌,此人清瘦儒雅,眼神温和,看到杨修远等人,微微一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然而并未开口,随着马车过去了。

    陈巫说道:“此人必是南诏高官。”

    吕月将笑道:“陈巫又给人相面了。”

    陈巫说道:“他的命运幽远深遂,只怕不止眼前的官位,刚才一晃而过,没看太真切,若能仔细看看,或许可以一探究竟。”

    杨修远说道:“你很快就会如愿的。”

    陈巫咦了一声,说道:“何以见得?”

    杨修远笑而不语,只是稍微加快了些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