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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郑回

    不过一刻钟,三人又回到了馆驿,发现屋内已有人在等候,正是刚才在路上相遇的那位乘坐马车的中年男子,他见杨修远等人走了进来,眼神稍有诧异,因为刚才馆驿官对他说大唐使者马上就到,他看着面前的三人,一位是正值换牙的孩童,一位是风华正茂的少年,一位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不敢先下定论,便试探性的问道:“请问哪位是大唐使者主事人?”

    旁边的馆驿官立即走上前来,指了下杨修远,说道:“回清平官大人,这位是主事,姓杨名修远,唐朝朱雀军副将,隶属郭子仪麾下。”

    该男子朝杨修远作了个揖,说道:“杨将军鞍马劳顿,辛苦了。”

    杨修远也回了个礼,旁边的馆驿官见二人叙礼已毕,便作了一番解释,原来该男子名为郑回,原是汉人,为唐朝西泸县令,五年前在一次唐朝与南诏的战争中被虏获,因南诏王器重其学识,被阁罗凤更名蛮利,教授其子凤迦异,同时担任清平官,相当于唐朝的宰相。

    杨修远想起了刚才陈巫说的话,不由的啧啧称奇,暗想此人命运当真有些奇特,听他刚才说话时的口音颇为熟悉,便问道:“郑大人可是中原人氏?”

    其实郑回听杨修远的口音也很感亲切,听他这么一问,便用家乡口音说道:“我本汤城人,十五年前中了进士,之后被委派到了西泸县作官。”

    杨修远抚掌大笑,走近了两步,说道:“哈哈,真是没想到,在这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居然能碰到同乡。”

    郑回大喜,连忙上前握住杨修远的手,说道:“杨将军也是汤城人?”

    杨修远说道:“我家就住在河阳寺后面,不知郑大人的老家在哪条街?”

    郑回一听河阳寺三字,也不回杨修远的问话,而是径直问道:“河阳寺的主持惠施和尚,你可认得?”

    杨修远心中一愀,暗想:惠施是我的亲生父亲,如何不认得?只是不知郑回与元载是何关系,这层关系还是保密为好。于是故作淡然地说道:“都是邻居,时有往来,前段时间惠施在寺里授课,我还去听了。”

    郑回眼神微微下垂,抿起嘴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十五年前,我和几个同乡一起进京赶考,其中一人就是惠施,我与他结交不深,但他的才学我是知道的,他曾在外游学十年,与王维、孟浩然都是好友,倘若不是被奸人所害,那年他必能考中进士,此时若没有官拜宰相,至少也会是侍郎品级的高官。”

    听到“在外游学十年”这一句,杨修远才明白,原来父亲的《清晨赋》末尾的“随烟波以逐流兮,十年而归故乡”的来由,至于如何被奸人所害,杨修远对此事心知肚明,但此时仍不免要故作不知地问一句:“惠施怎么被奸人所害?”

    郑回摇了摇头,说道:“害他之人现身居高位,深受皇上器重,而惠施又孤苦伶仃一人,每日与青灯黄卷为伴,无妻无子,不问世事,他的冤情怕是无法昭雪了,此事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杨修远越听越是心酸,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几转,终究没忍住,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急忙低下头,从旁边桌子上拿过一杯酒,一口干尽,用力咳了几下,说道:“哇!这酒好烈,都呛出眼泪了。”

    郑回见杨修远这突如其来的异常举动,料想其中应有缘故,也暗自责怪自己刚才说的太多了,便话锋一转,询问起家乡这些年的变化,杨修远一一作答,同时也问他在南诏这些年的境遇,这一聊就是两个多时辰,虽已夜色渐深,但郑回兴致不减,反而叫人做了极富南诏特色的松茸炖土鸡和野生菌汤,并回府取来五坛中原酿造的米酒与众人畅饮,这酒味醇正深厚,比起之前喝的南诏酒大为适口,众人秉烛夜谈,人人喝的酩酊大醉,东倒西歪。

    大家第二天酒醒时已是午后,馆驿人员早已将洗漱用具备好了,大家三三两两的起床去洗脸,郑回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半躺半靠地倚着床头,看着侧身旁卧的陈巫,带笑意说道:“这位小郎君昨日一直盯着我,可是有话要说?”

    陈巫转头看了眼杨修远,杨修远知道他接下来说的话非比寻常,便把其他人都支使了出去,然后冲陈巫其点了点头,陈巫见屋里现在只剩他们三人,这才说道:“郑大人原为县令,现在官至清平官,位极人臣,可谓一步登天,然而天外有天,不知郑大人是否愿意百尺杆头更进一步?”

    郑回心中一震,听出陈巫话的话外有音,急忙正襟跪坐,小声问道:“何谓天外有天?”

    陈巫说道:“那天在街上相遇,我就奇异于郑大的人相貌,于是昨夜我私下为郑大了卜了一卦。”

    郑回身体微微前倾,问道:“卦象如何?”

    陈巫说道:“占得《观》卦变为《否》卦。”

    郑回问道:“此卦何解?”

    陈巫说道:“春秋时陈厉公让周朝太史为自己的儿子田完占卜,占得的也是这个卦象。”

    杨修远大为惊讶,他虽知道陈巫将有惊人之语,但不敢相信居然会是这件事,便说道:“《左传》有载,周朝太史当时为田完占卜后说:这个人将要享有国家,但不是陈国,而是他国,不应验在他自己身上,而是在他的子孙后代。”他看了眼陈巫,犹疑不定的说道:“难道你的意思是……”

    陈巫郑重地点了点头。

    郑回面色微红,激动不已,他知道,陈巫和杨修远说的是田氏代齐的故事,春秋时的陈国公子田完,是陈厉公的儿子,因陈国内乱,田完逃至齐国避祸,其族人在齐国逐渐壮大,二百八十六年后,其八世孙田和取代了姜子牙的后代,将齐国占为己有。陈巫为自己也占得了《观》卦变为《否》卦,难道是自己的子孙将来会享有南诏吗?郑回思索片刻,旋即问道:“不知此事将历经几年几代?”

    陈巫说道:“当于一百四十五年后,应验在郑大人的七世孙身上。”

    郑回身体一软,一屁股坐回到床上,以手抚额,轻叹道:“我郑某人何德何能,竟能蒙此天恩。”他恍了一会神,又看着陈巫那稚嫩的脸庞,似乎随时都会冒出鼻涕泡来,哪里像个懂得命运玄理之人?心里冷静了下来,回想起自己刚才失态,不禁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陈巫知道郑回是见自己年幼,不愿相信刚才的那番话,他便站起来,走到窗口,望着外面人流交织的大街,过一会儿,说道:“段乐君死了。”

    郑回大惊失色,一跃而起,紧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街道,与往常并无异样,说道:“段乐君性命垂危,很多人都知道,你休得拿这件事唬我。”

    陈巫头也不转,眼睛望向段府的方向,淡然说道:“你差个人去问下就知道了。”

    郑回犹半信半疑,喊了一个下属进来,给了他些银两,吩咐他去街边买些贵重补品,然后去段俭魏府上慰问段乐君的病情,下属领命而去,半个时辰后,那人骑马赶回,回禀说道:“段府上下一片哭嚎,段乐君已然病故。”

    郑回忙问:“何时病故的?”

    那人回道:“听段府的下人说,事发在半个时辰前,算起来,那时下官刚刚奉大人之命离开驿馆。”

    计算一下时间,正是陈巫预言段乐君已死的那会儿,时辰分毫不差,郑回愕然地看着陈巫,说道:“你如何知道?”

    陈巫说道:“刚才路上有两个生魂路过,去向正是段府。”

    杨修远在旁边问道:“何谓生魂?”

    陈巫说道:“冥府会在阳间安排一些活人做冥差,也就是走无常,因为生魂的阳气旺,不太怕活人,因此他们可以靠近将死之人,不怕将死者身边诸多眷属所发出的阳气,待生魂将死者魂魄领出家门后,再由鬼差将之押往冥府。”

    杨修远和郑回听完这话,脊背一凉,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的眼神里均有戚戚之意。

    郑回这时才真的信服了陈巫,知道他所言不虚,为自己的后代将至尊至贵而喜不自胜,同时又为段乐君而伤心,说道:“乐君是段将军最疼爱的女儿,她这一走,段将军怕是要悲痛欲绝。”

    杨修远与段乐君从未谋面,但是因为知道她爱慕唐朝文化,所以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临走之际,郑回这才道出来意,此番吐蕃使者前来,确实是要求南诏出兵攻打长安,且使者态度傲慢,措辞强硬,完全将南诏王当作了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臣子一般,在朝堂之上就引得南诏君臣大为不满。朝见过后,吐蕃使者在回使馆的路上看到一位姿色出众的南诏女子,便强行将其劫掠带走,更是把前来阻拦的人群一顿鞭打,大理的衙兵也不敢出面,饶是如此,南诏王阁罗凤也没能断然拒绝出兵,只是拖延了一下,准备第二日见过唐朝使者后再做定夺。

    南诏有六位清平官,郑回是其中之一,因其是汉人,故而让他来与唐朝使者先行会面,约定今晚在太和宫设宴招待。

    当晚,杨修远等人如约进宫,南诏的太和宫虽比不得长安的大明宫宏伟壮丽,却也以大木为梁,屋檐高耸,修的气派十足。

    入席后,杨修远、吕月将等人分列坐定,南诏的一众文臣武将也都各归其位,稍顷过后,南诏王阁罗凤缓缓步入主席位,杨修远见其身长而腿短,双耳后贴,仪态肃穆威严,颇有君主风范。

    此时,众人纷纷起身朝拜,杨修远也行了外臣之礼,随后说道:“吐蕃倾巢而出,二十万大军攻我长安,长安若失,关中震动,关中若失,汉中不保,汉中若失,蜀地必亡,倘若这三个地方被吐蕃占领,南诏就被吐蕃包围起来了,到时别说是街上的一个过路女子,只怕在坐的各位大臣的家室都要尽归吐蕃所有了。”

    杨修远此言一出,南诏君臣脸色皆变,阁罗凤说道:“唐使所言甚是,这其中的道理我们其实也明白,当年归附吐蕃,也是局势所迫,实属无奈。”

    郑回走上前来,看着杨修远说道:“我王无日不想回归唐朝,之前发生的一些边境冲突,也都是被吐蕃所裹挟,被迫出兵,实在不是出于情愿,去年我王命人修筑大唐天宝阵亡战士冢,并在太和王都立大碑,刻有‘叛唐不得已而为之’的字句,杨将军可以去亲眼看看。”

    杨修远朝着阁罗凤和郑回拱了拱手,说道:“此事我早已听说,我大唐的数万亡灵若能知道南诏与唐朝重归于好,九泉之下必得安息。”

    阁罗凤说道:“生虽祸之始,死乃怨之终,我们怎么会因为一些小冲突而忘记大礼。”说完,他向右挥了挥手,适才一直站在庭柱右侧的两人便走了出来,是一位笛工和一位歌女,两人都已七十多岁年纪,满脸皱纹,身着唐朝服饰,阁罗凤接着说道:“当年玄宗皇上赏赐的《龟兹乐》舞团,来时有二十四人,如今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他们二人站在前面,并没有手持乐器,而是各自拿着一个碗,郑回把这两个碗递给了杨修远,杨修远一看,这两个是平脱银碗,所谓平脱,即为镶嵌,把镂成花纹图案的金银薄叶用漆贴在器物上,然后重新上漆,再行细磨,使花纹露出,这种工艺即为“平脱”,在几十年前唐朝很是流行,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了,由于近年来南诏与唐朝交恶,贸易断绝,这种在唐朝已经过时的工艺,在南诏还是被视为珍宝。

    郑回说道:“此事足以证明,我王无一日不想着与唐朝重修旧好。”

    吕月将听的有点不耐烦,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喊道:“说来说去,说来说去,长安如今危在旦夕,大王究竟出不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