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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陌上柳先春

    杨修远斜了吕月将一眼,小声斥道:“不得无礼。”

    吕月将哼了一声,一屁股重重地坐下来,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将满腔的不耐烦尽泄于此。

    阁罗凤倒没有太介意吕月将,而是扫视了一遍群臣,末了,把眼神停留在了一人身上。

    杨修远顺势看去,见那人一脸哀容,神情不振,心中似乎有大忧,却不像为了国事,此人虽然眼神低垂,却注意到了阁罗凤的目光正指向自己,于是站起来说道:“刚才唐使对形势的分析确有几分道理,然而我有三个问题想唐使。”

    杨修远转了个身,面向此人,恭敬地回道:“请问。”

    那人问道:“唐军与吐蕃军谁的兵力更强?”

    杨修远说道:“吐蕃的兵力更强。”

    那人再问:“唐军与南诏军合兵,是否可以战胜吐蕃?”

    杨修远说道:“只怕也未必能胜。”

    那人又问:“倘若我们联军也战败了,将来吐蕃大军来犯南诏,唐朝是否能救南诏于危亡?”

    杨修远迟疑了一下,说道:“我朝自顾不睱,怕是救不了南诏。”

    那人转身向阁罗凤,说道:“臣的三个问题问完了,请王上自行定夺。”

    阁罗凤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惨然一笑,说道:“段将军请坐。”

    杨修远这才知道对面那人就是段俭魏,他女儿刚刚过世,难怪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这番对话过后,大殿陷入一片沉默,良久,阁罗凤朝身边的宦官使了个眼色,宦官便高声说道:“此事再议,今日退班。”

    众人三三两两的走出了大殿,郑回在殿外的长阶上追上杨修远,责怪他道:“我原本想尽力促成联盟,可是刚才的三问三答,你若能回转一下话语,我尚可在旁边帮衬几句,但你说的那么直白,虽然句句属实,却也着实让我无法开口了。”

    杨修远说道:“就算我巧舌如簧,说服了南诏王出兵,领兵之人必是段俭魏,段将军刚遭丧女之痛,意志消沉,在这种状态下如何能带兵打仗?”

    郑回怔了一下,说道:“生死有命,段乐君的过世对段将军的打击是很大,可是还有一事,更是雪上加霜。”

    杨修远想了想,说道:“莫非是段乐君至死都没能完成那个心愿?”

    郑回诧异道:“此事你也知道?”

    杨修远说道:“那天路过段府,恰好看到了。”

    郑回低头看了眼地面,说道:“说来惭愧,得知此事后,我也试着写了一首,却不能让段乐君满意。”

    此时段俭魏从不远处走过,步伐缓慢,背影落寞,让人不忍,杨修远说道:“长安战事虽然吃紧,然而事当急则急,当缓则缓,出兵之事等段乐君安葬过后再说吧。”

    郑回轻叹道:“也只有如此了。”

    经夏不消苍山雪,驿馆西南方向的苍山风景甚佳,然而杨修远这几日却时常望着东北,口中喃喃自语:“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吕月将陪坐在一旁,说道:“也不知道长安战事怎么样了,郭暧要是能搬来吐谷浑的救兵,我军还有几分胜算。”

    杨修远说道:“吐谷浑和南诏一样,原本都是我们的属国,迫于压力才臣服吐蕃,这次吐谷浑在长安破城之际被尚结赞召回,他们将士上下心中怨恨难平,这是其一,再则,郭暧若将吐蕃所劫掠的财货全部许诺给他们,吐谷浑素来贪图中原的财富,一定会出兵的。”

    吕月将说道:“但愿如此。”

    二人正说话间,却听到城东传来了哀乐,杨修远侧耳听了一会儿,扭头对陈巫说道:“今天是段乐君下葬的日子,我们去看看。”

    二人出门下楼,没走几条街,就见前面有乌央央的人群,段俭魏身着白衣,满脸哀容,端着段乐君的牌位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段氏子弟,簇拥着一个棺材慢慢前行,路两旁都是围观者。

    杨修远也站到路边人群之中,看着送葬队伍走过,那棺材刚走到他面前时,抬棺材的几个力夫突然都一下瘫倒在地,仿佛被重力所击倒,数百斤的楠木棺材落在地上,竟没有一丝声响,几个力夫纷纷说道:“怪事怪事,这棺材突然变的好重,感觉像座大山一样,抬不动了。”

    围观人群都被嚇了一跳,怕是大白天见了鬼,连连后退,人群中有个莽夫,生的五大三粗,素来大胆,人称鬼不怕,此时他走上前来,说道:“该不会是段姑娘显灵了吧,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段俭魏倒是很冷静,他抚摸着棺材的一角,说道:“阿君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街上人群虽多,此时却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掂着脚尖伸着脖子向前看,期待着能听到些什么,杨修远看了下陈巫,心想他肯定知道原由,却见陈巫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一句话也没说。

    少顷,段俭魏似乎明白了什么,说道:“陌上柳先春,阿君可是还惦记这句诗?”

    街道依然一片寂静。

    段俭魏环顾四周,仔细看着周围的人,说道:“早不停,晚不停,偏偏停在这个位置,难道是这里有人能圆你的心愿吗?”

    段府悬赏五百金求诗的事,整个大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时段俭魏说出这话,站在棺材附近的人纷纷退让,表示自己肯定不是那人,很快的,棺材两边的路上就不剩下几个人了。

    陈巫看着杨修远说道:“事已至此,你还要推辞吗?”

    杨修远愣了一下,还未及说话,就见段俭魏已拿着纸笔走了过来,杨修远正欲后退,四下一看,发现自己身边除了陈巫,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而此时段俭魏已走到他面前,深深的鞠了个躬,杨修远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段俭魏见杨修远没有接过纸笔,回头望了一眼棺材,泪眼婆娑之下,双腿一弯,正欲朝杨修远下跪,杨修远大惊失色,连忙弯腰扶住段俭魏,说道:“段将军这是做什么?”

    段俭魏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地上,泣不成声,不能回话。

    杨修远无奈之下,接过纸笔,扶段俭魏坐到路边一根断木上,说道:“段姑娘天资聪慧,才思过人,写出来的诗精妙绝伦,着实不好对,然而所幸,我在家乡时也曾见过类似的场景,当时只觉得风和日丽,想写点什么,却写不出来,如今看到段姑娘的诗句,倒是点拨了我。”

    杨修远说罢,略一沉思,便挥笔蘸墨,文不加点地写了一首诗,交还给了段俭魏。

    段俭魏如获至宝,颤颤巍巍地捧着那张纸,仔细看了一遍,走到棺材前就着油灯点燃了,随着纸灰的飘落,段俭魏慢慢的念诵道:“

    日暖云为荫

    河西水渐深

    虫鸣鸟早起

    陌上柳先春”

    段俭魏念罢,几个力夫又尝试着抬了下棺材,一下就抬了起来,众人都啧啧称奇,相信这诗一定是段乐君所心许的了,否则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而段氏族人已然个个都哭成了泪人,纷纷说道:“阿君余愿得偿,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段俭魏又朝杨修远深深的鞠了一躬,杨修远也回了礼,送葬队伍于是继续前行。

    待人群走远,陈巫说道:“有阴德者,必有阳报。”

    杨修远摆了摆手,说道:“我并非盼着回报才作诗的,只是看着段将军悲痛欲绝,于心不忍罢了。”

    陈巫说道:“之前我说,百年之后享有南诏王位的是郑回的后人,现在看来,这话是说差了。”

    杨修远诧异道:“此话怎讲?”

    陈巫说道:“郑回的后人不过是为人做嫁衣裳而已,真正统治这片土地的,是段氏,一百多年后,郑回的后人将血洗南诏皇族,建立新朝,然而其国祚最多十六年,之后段氏将兴起,统治这里四百五十年。”陈巫爬上一块大石,指着远处的一座山头说道:“那座莲花状的山是段氏的龙脉,此山若崩,段氏不兴。”

    不消问,杨修远知道陈巫刚才肯定又给段俭魏相面了,他小小年纪,却总能算到数百年之后的事,不是开了天眼又是什么?杨修远越发的敬重身边的这位小友了,同时对于命运的玄理,也是越来越琢磨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