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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离乡

    几天前

    春寒料峭,山脚下的茅草屋像张开的蘑菇,稀稀落落散在庄子里,炊烟袅袅,偶尔两声犬吠打破了村子的安静,没有人声鼎沸,也没有家长里短、锅碗盆瓢,这个村子里没有多少成年男丁,源自于每年几次的征兵和拉夫,所以田地基本荒芜了,绕着仙女峰山脚的树木就像绿色的裙裾,仙女庄如同掉在裙裾边的一块碎布,被微寒的风儿翻动着,懒懒的斜在那里,庄东头第一家的茅草屋很小,四下里邻居也隔了一些距离,孤独的茅草屋和其他屋子不太一样,草屋后面是仙女山,茂密的森林,再往东就出了庄子,森林覆盖围着山朝北饶了过去,一直沿着东北伸展,就像仙女峰在跳舞时伸出的一条秀丽的臂膀,臂膀指向东北,森林像垂下的衣衫随风飘舞着,一百多里的仙女山连接着三百多里的森林,它包容着一切,那些滋养成长的万物,有渴望阳光的草芥,有生在阴暗的苟且,也有藏在潮湿区域的腐烂。罪恶与生命在此息息相关,光明与阴暗在此交错。

    屋子里比以往多了份生机,门边草窝里睡着两只小羊羔,几只小鸭子也在“叽叽叽”的吵嚷着,女主人正在角落里给小羊羔准备草料,小女孩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她的怀里抱着一直小鸭,似乎给她带来了一种喜悦,外面也十分安静,屋子的火塘里燃着篝火,上面的铁鼎里面煮着小米粥,“咕嘟咕嘟”的冒着蒸汽。屋子里飘着一股粥的香味。女主人叫秀姑,她对谁都抱有一颗善心,她觉得这个世上总有好人,比如眼前的这锅热粥,那些可爱的家禽和羊羔,她知道小芬姑娘对她们母女的帮助是一颗善心,但也隐约知道一些不幸的事情就在她的命运里发生着,她只是不敢想,不敢问,这样的结果她从心里就不愿意接受,虽然西头教书先生说过:“出去的人,不可能有回来的。这就是战争。”她哭过,害怕过,甚至当初也叫丈夫去躲过,躲到后面山里去,三百多里的森林,没人会找到。但是谁都知道,进了山和当兵没有什么区别,进山了就出不来了,还不是一样没人了。再说她也明白,当兵还有一点钱,走时丈夫将发的一串铜钱挂在孩子脖子上,轻轻的拥吻了她们母女,她就这样望着,望着……,直到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

    这个茅草屋里面没有任何别人觉得有价值的东西,连小偷都不愿意光顾。贫穷的境地让她几乎崩溃,但怀着一颗善心的她,一直在等待奇迹。那就是孩子的爸爸有一天从边军队里回来,这样的日子自然就会有意义了。有意义的生活就是一家人在一起,难道不是吗?阿芬的来到,让她们的生活有了起色,她想把这个好消息带给自己的男人,但是阿芬说这几天不要去先生家,邮差已经一年没来过村子了,她很想知道男人的消息,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天将黑了,屋子也暗了下来,母亲拢了拢头发,正准备拿碗给女儿舀粥时,突然一个黑影从床边角落里缓缓的现了出来,母女俩也不知道,那个黑影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就像从那个角落里长出来的蘑菇一样无声无息;就像印在墙上的影子不知不觉被剥离下来。一个身材婀娜,脸庞俏丽的女人,就这样毫无知觉的出现在她的确面前。这段时间可是怪事多了,秀姑想。屋子里接二连三的来陌生人。但她隐约感觉这次不同。

    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漂浮在村子里,也将死亡的气息传递到这个小屋里。秀姑说时迟那时快,就要去抱女儿,但她还是晚了一步。黑衣女子已经欺身上来,锋利的匕首已经贴在女孩脖颈处,微弱的火光中,匕首寒光如冷星,“不要…”!秀姑差点哭出声音来,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别说话,……”,女人威胁道,并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我们穷苦人家,没有你想要的东西,”秀姑央求到。女人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看着秀姑。

    “姑娘,求你放过我们吧,求求你了……,只要别伤我的孩子,做什么我都愿意。”

    女人手上的匕首松了一下,缓缓离开了小女孩的脖子。但一只手捂住了女孩的嘴,外面异常安静。以往这个时间,锅碗盆瓢声应该有些许响起,然而今日此刻一切都变得死寂。女人快速走到屋子角落,掀开一处篾墙,原来她在这里开了一道口子,而住在这里的母女俩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往外一瞅,十几步开外就是一片漆黑的森林,于是对母亲说,“跑,别回头。”

    母女俩浑身哆嗦,相拥蹲在墙边,女人用水泼熄了篝火。“快跑…,不要回头。”母女俩哆哆嗦嗦的从铁面罗刹身边爬出屋子,寒风和紧张让母女俩更加难熬,相拥着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一头钻进漆黑的森林里。

    母女俩紧紧搂着,站在那里只感觉天旋地转,分不清方向,看不见东西。来得太突然的内心恐惧和紧张,让他们手足无措,甚至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十分茫然,失语,是她们面临恐惧后的最坏体现,母女俩紧紧搂在一起,瑟瑟发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黑暗中一股血腥气飘来,然后一个人影闪至,火折子被吹燃,眼前的马灯被点亮,一副俏丽的脸庞出现在他们面前,母女俩已经没有更紧张的表情,所有恐惧已经到了极限,木然的样子才是最合适的表情。铁面罗刹把马灯往四周一照,看见一棵大树,便扯着母女俩来到大树根部,树下十分干净,寸草不生。

    母亲小心的说道:“你是谁?这是怎么了?”

    “我本是来杀你们的,”铁面罗刹说道。母女俩十分惊骇,手足无措。“不用害怕,我改主意了,”铁面罗刹说道。

    母亲紧张的问道,“我们做错了什么?”

    “这个世界上,杀人和对错没有关系,”铁面罗刹淡淡的说道。

    “我们该怎么办?”女人问道。

    “妈妈,我想回家,”小女孩拉着妈妈的手说道。

    女人一边轻声啜泣,一边蹲下身子摸摸女孩子的头发,在微弱的光影里,母女两紧紧相拥,女人在孩子耳边说道:“有妈妈在,咱们去找爸爸,找到爸爸咱们就有家了。”

    “我们要回去,……”,秀姑抹干眼泪,对面前的陌生人说道,她到目前为止,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明白为何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无缘无故把自己逼到这漆黑的森林里,她虽然老实巴交,没见过世面,但她知道任何事情总要有弄清楚,看明白。

    铁面罗刹没有说话,而是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吹熄了马灯,轻轻说道,“拉紧孩子”,女人只感觉被她牵着胳膊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前行了半里地,突然眼前一亮,正要继续前进,就被冷面罗刹扯到旁边的树丛里,她搂着女儿,往外一看,整个村庄和以前完全两样,不远处自己那间茅草屋已经化为灰烬,只有几缕火苗在微风中东倒西歪的拉扯着。远处几栋大屋子还没有燃尽,火焰窜向天空,噼里啪啦的声音穿透空气,传向远处,又消失在最终的寂静里。

    女人紧咬紧牙关,心脏撞击着胸膛,脑海里反复着一句话:“这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眼泪从她的脸庞默默滑过,她既恐怖,又愤怒,既迷惑不解,又悲伤难言。只感觉有人扯了扯她的胳膊,便只好紧紧拉着孩子,又随眼前这个女子钻进了黑暗里。

    秀姑紧紧攥着女儿的手,一路颠簸,约摸一顿饭时间,对方停了下来,此时他们已经熟悉了黑暗中的景像。女人仍然是慌乱不知所措的,她就像一只流浪的小动物,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幸好对方发话了,“沿着这条路,往前右走,大约五里地,就可以出森林了,记住别往左边进去。”

    秀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拉出对方的手,质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们?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把村庄烧得一干地净,庄子的人是不是都被杀了?”

    铁面罗刹冷笑道:“你这么多问题,早知道我就该杀了你,”

    “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和杀了有什么区别,我们母女俩原本有个家,现在呢,家没有了,我们能去哪里,这外面的乱世,哪能容得下我们母女俩?”说完这话,女人瞬间失去了信心,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你有没有亲戚”,铁面罗刹问道,“你可以去亲戚那里暂时避一避吧。”

    女人想了想,回答道:“我有一个堂姐在印山堂,离仙女庄约五十里地,当初她嫁人时,我曾随父母一起去过一次,从那以后再没有去过。”

    “那就找她去,”她不耐烦的说道,然后指了外面的路,这里过去沿着山路走,见天时分可以到那里。

    “你怎么对那里这么熟悉?”女人老实巴交的问道,她做为一名乡下女子,没有读过什么书,也不知道什么礼节,但是她并不是笨蛋,她也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疑惑。

    “那里,我去过。”对方望着林外黑色的夜空,陷入了沉默。不一会儿,她转身便往林中深处走去,并留下一句话:“想活命,就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是从仙女庄出来的。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知道仙女庄。”

    “妈妈,……”一声轻轻的呼唤,把女人从出神中唤醒,她蹲下身子搂着女儿,眼泪默默的流了出来,两人就这们蜷缩在这树丛里,幸亏是寒冬季节,又没有起风,树从里有毛茸茸的树叶,两人蜷缩在这里也没有受到毒虫猛兽的侵扰,正是黑白交接的时候,这夜色也淡了下来,东方露出了些许鱼肚皮,母女俩仍然不敢贸然动身,紧紧拥着,直到天全亮了,才颤颤巍巍的走出丛林,沿着山边的小路走去,女儿望见那高高的坡上有红色的柿子,肚子咕咕的叫着,但妈妈紧紧攥着她的手,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家。到了晌午时分,终于在山坡处看见几块种了庄稼的田地,秀姑便四处张望,见山沟处有一棚慈竹,这慈竹在当地又唤着家竹,一般都种在房前屋后,既可以遮阴挡风,又可以家用,端正者用处更广,修房造屋,砌墙做架,家用农具都可以,不正者砍下做柴禾,其叶也可做引火之物,其笋外壳有黑色茸毛,触之刺痛,但有勤劳者会挖出土之嫩笋,去外壳,切片入清水反复浸泡多日后,再晾干备冬日炖菜用,其味芳香,有微量清甜中又略带一丝苦涩,在当时权贵中颇受喜爱,尤其是鲜笋焯水后,泡几发清水,用以炒鹿肉,更是一绝,当然普通人家是没法享受到这样的美味,不过用以充饥,或者放入盐水坛中做成酸笋,下饭也是农家必备的佐菜。秀姑便带着孩子,从小道上一路快走,顿饭时分就来到竹棚外边,听到有家狗的吠声,便更有信心了,于是穿过竹棚,便看到一座毛草屋,走到院子边便不敢再往前了,主人家听到有犬吠,便出门来看,原来是一个白发的老妇人,走得近处便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过路客,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秀姑也不敢说从哪里来,只说:“我们母女俩原是走亲戚的,到这边迷了路。”

    老妇人说道:“从哪边来,这要是去哪里的,我好给你指个方向。”

    “从那边山上过来的,印山堂,我们去印山堂,……”,秀姑一边指来的方向,一边急忙回道。

    “哦,去印山堂你们走远了,要往回走二十里地,那边都是荒路,你们从那边来,运气倒好,没有遇着找食儿的草狼。”老妇人一边用拐杖指着她们来时的路,一边说道。

    “那我们怎么走近一点,大娘。”秀姑问道。

    “怎么走都远,走回去的路,你们应该是娘儿俩吧,走这么远的路,这是逃难吧?”老妇人说,“我老人家活了六十三了,看到这样的多了,如果不嫌弃,在这里先歇一脚,我煮点饭食与你们吃,然后我叫我孙子从屋后的道上送你们到二十里外的镇上,然后你们从镇子上去印山堂,那是大道,虽然时间久些,但要安全妥当些。”

    “感谢您心好,我们还是不麻烦了。我们从后边道上去镇上就可以。”秀姑也不免有些局促,只好推辞了她的好意。

    老妇人也没多说,就向屋子里叫了几声孙子的小名,只见一个黑不溜湫的小孩子跑了出来,“奶奶叫我做什么?”

    “今日没什么事,你去领这过路客到镇上,她们是要去印山堂的。”老妇人吩咐道。

    “去那里做什么?”小孩子问道。

    “投亲的,……”秀姑答应道,语气中流露出感激。

    “我劝你们别去了,……”小孩子老成的说道,“不会有什么亲戚了。”

    “什么?”秀姑正纳闷。

    “你们是不知道,前几日我去集市里买盐,听人说印山堂遭了匪,全被杀了,还有仙女庄也是。你们不知道吧,我可是打听得清清楚楚的,一个活人都没有,别说活人,据说连个老鼠都没有跑出来。官府已经去了两拔兵了,都说没人了。”小孩子一边说,一边似乎在炫耀自己具有万事通的能力。

    秀姑母女俩听完,只有傻愣愣的怵在那里,连话也不敢说。“要不先到我家坐一下,等你们决定好了去哪里,我叫我孙子送你们一程。”老妇人说着话,一边往回走,那条家犬听话的跟在身边,母女俩像是被人牵着一般,不自觉的走到院子里,虽然是土院子,但也打扫得十分干净,破旧的门快要关不上了,但仍然用一些更烂的绳子捆绑着,尽力保持不会完全散掉。主人搬出几张竹椅来,于是都坐了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院子里来了好几个女人和孩子,她们都显得枯瘦,眼窝深陷,头发也很稀。有的人坐在竹椅上,椅子不够了,有的人干脆坐屋檐下的石块上,他们都不说话,就好奇的看着秀姑母女俩。其中一个女人拉起小女孩的手,摸索着,嘴里念叨着:“这小女孩子长得真好,比我家那个长得好,我家那个要是有碗饱饭吃,也应该能长好。”老妇人看了看周围,便说道:“你打哪儿来啊?”

    秀姑看看周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记得那个女人说的话,显然也清楚仙女庄不应该只是被土匪洗劫这样简单,因为土匪洗劫不会杀人的,更不会烧掉房屋,毕竟他们会留下劳动力,以便下次来抢。但眼目前又怎么给人说呢,于是她便谎称是仙女山下另外一个村庄的人,虽然那个村庄离仙女庄也有二三十里地,她也从来没有去过,只是男人在家时,曾经去那个庄子干过农活,替人打过稻谷,但庄名她是记得的,叫小营门。于是她轻轻捏了女儿的手一下,便回答道:“小营门过来的,家里遭了难,投奔亲戚的。”

    众人都诧异,有人便说:“我们这里叫荒山,你也看到了,没有男人,男人都死了,”便有人补充道:“出去打仗好几年了,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反正出去的没有回来的。”“对,我就想把我们女人也都抓去算了,不打仗,让我们充军去,陪男人睡觉也比现在好。”众人都哄笑起来,“就我们这瓜皮相,没人要的,”又有女人说道,众人又啛啛喳喳的说起来,连带着哄笑声。

    “好了,好了!”老妇人清了清嗓子制止道,“我怪道你们平日里种庄稼没什么劲头,原来心思都花在这些上了,这里好歹有几个小孩子家,你们嘴上也收敛一点。”她孙子远远的站在一处对这边充耳不闻,几个小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一处去了,围着那条瘦不拉几的家狗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种庄稼有什么用,天收,官收,匪收,就不让种的人收,活着就是遭罪,怪只怪我们上辈子坏事做多了,这辈子投不到富贵人家,享不到人间的福,都是命里带的。”一个女人叹着气,靠着椅子侧身对大家说道。

    “我知道,我们活着难,但至少我们还活着嘛,都回去吧,没活干吗?”老妇人开始下逐客令,于是女人们便叫上孩子,三三两两的回去了,原来屋子后边的山头又是竹棚,翻越过去还有几户人家的。老妇人看着那可怜的母女俩,再看看蹲在院子角落和狗一起玩的孙子,便回头对眼前的女子说道:“如果你没地方可去,不嫌我老妇人腌臜,就先在我这里住下,等到有了安身之所再说吧,你看行不行啊?”

    秀姑一听,赶紧拉着女儿朝老妇人跪了下来,不停的磕头。老妇人便扶起二人,又说道:“你先别谢谢我,这村子也渐渐荒了,我也是时日不多,我只想着你年轻,又带个孩子,等我哪天不行了,你还能想点主意把我拿出去埋了,不至于烂在这屋子里,而我那可怜的孙子也能跟着你活下来,你若能答应我,我也是该给你下跪的。”

    秀姑哭着说道,“我们母女俩流落到此,多亏你收留,你别这样说,只要我们能做的,我们一定尽力。”此时已经是正午,老人便安排孙子做起了午饭,小孩子看起来也有十岁的样子,两颗小虎牙,身量不足,比秀姑的女儿还矮一点儿,这么冷的天,依然穿得很有单薄,头发也是黄黄的扎个短短的小辫子盘在头上,但是整个人却很精神,走起路来都是带着小跑的,因为年䶖相仿的原因,两个小孩子不一会儿便玩得熟络起来,便在厨房里做饭去了,两个大人反而帮不上忙,只好在一边聊着闲话。

    当寒夜来临时,村子里所有的女人们都围在火堆边,靠着墙角有一架小床,连狗也冻得不再吠一声,紧紧挨着主人家,把一个脑袋伸得长长的,靠着火堆。远处是草狼的嚎叫声,在空荡的夜空里飘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