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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天命(2)太原王氏(三)

    兄长,阿湛错了,错了。

    王湛号啕大哭,这让王浑心疼不已。王浑伸出布满皱纹的双手,将王湛的头抱在自己怀里,轻轻的抚摸,两个老者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对方的温暖,焕发了新的生机。

    王浑欣慰的笑了笑:

    迷途知返,犹未为晚。你还没有入魔,为兄就放心了。身为大兄,总该我先退让的。这世间多少争来抢去,不都是自私自利的结果。

    有几个真正读懂了圣贤书,又有几人可以做到。为兄不是腐儒,能理解凡俗之人的身不由己,让天下清平,太难了啊。单单这一个家族,为兄都力不能及,遑论天下苍生。

    做昏聩之人容易,做明智之人太疲乏了。忍,行非常人之事,这些为兄都做到了。想当年,这司马家能承袭国祚帝业,不全靠司马懿能抓住时机,以静制动,猛虎搏兔,忍受屈辱?可是为兄却斗不过天命,天不假年啊,为兄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后面的事情就托付给你了。

    王湛已经把过往对王浑的怨愤消弥殆尽,有的只是对王浑劳苦半生的痛惜和对自己活到老却仍未沉稳的羞惭。闻此,急切万分:

    兄长,你何出此言?你老当益壮,定要好好修养身体。

    王浑有气无力:湛,休要多言。生老病死,谁人能逃脱。王氏再势大,也不过是蝼蚁罢了。为兄不怕死,只是这诺大的基业,为兄依然做不到痛快割舍。

    你听着,现在王氏还不能与皇权为敌,一定要明哲保身,若有盛世明君出现,王氏一族当辅佐之,切不可生窜逆之心。若王氏羽翼丰满,仍无明君,百姓水深火热,则可取而代之。

    王湛的忧愁浮现在脸上,虽点了点头,却稍显僵硬木讷。良久,他迟疑问道:

    兄长,即便如此,吾实在费解,那司马睿何德何能,能入你的眼。大兄你所做的那些事情,白白耗费了王氏家资,又有几人念着你的好,若不是因你是王氏族长若不是你有调用如此丰厚之家资的权利,又有几人敬畏你,倚重你。

    世人都看重一个利字当头,兄长你却一腔热血。本来,王氏有如此功劳,理应占据半臂朝堂,可结果却是,王氏身居高位之人寥寥。现在朝堂乱了,正是王氏讨账的时候。大兄你却依然一错再错,竟看中了那没有任何实权的琅琊王司马睿。

    这司马睿庸碌半生,毫无建树,文不成武不就,在这次乱局中躲得远远的,贪生怕死,怎可登高位。大兄你这是让王氏跟着你冒险,你说一切为了王氏,你说你沉稳持重,又怎能如此做。莫不是你听了那不知从哪来的妖道蛊惑,那妖道定是会些鬼把戏,上不了台面,兄长你切莫当真啊。他们愚弄那些愚昧的平民可以,怎么就连你也相信了什么天下责任?从古至今,改朝换代多少,哪个坐在位子上的不谈天下责任,又有哪个做到了?我们不能活在假象里,不能给别人做嫁衣。

    王浑颓然的叹了口气:

    到现在你还没有看明白,那张位子不属于任何人,就像这个族长之位,不属于你和我,你太执着于权欲了。王氏能一直传承至今,所依靠的并不是登高望远的权欲,还有抛弃一己之私,为天下公理为己任的旷世胸襟。

    上苍给了王氏机会,王氏如履薄冰,若是因为急功近利,转瞬覆灭。王氏的威望,是皇帝倚仗我们的关键,司马玮请为兄出山,看中的就是这一点。想坐上那张位子,虽然目的是为了盘剥百姓的一切,但没坐上之前,都不敢做得太过火,否则是自取灭亡。那道士,并不像是从人间来的,你应该查了他的来龙去脉,无迹可寻对吗?为兄最怕的就是这种无迹可寻的东西,我们永远都斗不过的。

    王湛依然不相信:兄长,是你瞻前顾后,想的太多了。这妖道肯定是会什么隐身之类的障眼法,或是躲在一些蚁穴蛇窟,我就不相信咱们使唤的人这么多,揪不出来他。

    王浑目光浑浊了许多:不用费这些气力。咳咳。你且看看这封信件。

    王湛有些吃惊:这,是琅琊郡的王敦来的?

    王浑点点头:

    不错,说起来,琅琊王氏和我们是同宗兄弟,按祖上来讲,我们反而是小宗。只因距离远,疏远了些,但王氏要想兴盛,必须摒弃前嫌,只是没有适当时机,为兄不好结党营私。

    如今,朝廷乱,无暇顾及,王敦主动示好,想要我们助他们一臂之力,他们选中了司马睿,要助司马睿在江南暂时偏安,收获从龙之功。

    怨不得那道士,他原是给为兄带来一些仙药,让为兄好生调理,方可增寿。为兄却一向不信道,为朝廷殚精竭虑,虚耗光阴,如今即将撒手人寰,也是自作自受。

    那道士临走时对为兄有言:大奸大恶之人虽信道谋长生,却沾满鲜血,神魂不阳,如一具死尸,命不久矣。大善之人心神坚定却不信道,疲惫不堪,脏腑不阳,同样命不久矣。唯有庸碌之人,活的长久,虽无功绩,也无祸患,是不幸中的万幸。

    如今想来,司马家族之人全是大奸大恶之人,坐不稳皇位,为兄心怀天下,也坐不上啊。时局,不,天命,给了司马睿这样一个机会,只有他,距离皇位最近,却无权欲,做一个娴静王爷。

    其他人有权欲行恶,我有权欲行善,唯有司马睿毫不关心任何事。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这样一个善恶冲突的混乱时局中,能给百姓一条生路。

    身处高位之人距离权欲最近,而当一个朝代代表善的高位之人多,而代表恶的高位之人几乎没有时,往往座上的皇帝是明君,开创了治世。

    当一个朝代代表恶的高位之人多,而代表善的高位之人几乎没有时,座上的皇帝就是暴君,造成乱世。

    而这种善恶势均力敌的时候,就需要一个庸君出现,这样才能相合。当一个明君突然出现,就会打破善恶的平衡,让善的高位之人变多,如果一个昏君出现就会打破平衡,让恶的高位之人变多,都会让另一方引起警觉,并加剧另一方的斗争,另一方就会想办法让自己这一方势力发展,就会陷入无休止的争斗中,让百姓民不聊生。

    虽然老百姓都期望座上的皇帝是一位明君,能够出现大治之世,能够让世间的善气大于恶气,但那是基于世间的恶气本身就不存在时,这样之后也不会出现恶气,保证皇统的千秋万代。

    但是世间往往精气与浊气共存,恶气与浊气几乎未曾断绝,现在的恶气已经到了特别浑浊的地步,这已经不能称之为乱世了,而是末世,唯有司马睿这样的庸君才能维持平衡。

    琅琊王氏还是有远见呐,和为兄不谋而合,后面或许就是琅琊王氏的时代了,你绝不可继续摆架子,在意远近亲疏,定要培养宗族里的有才后辈,如若你的子孙不如侄儿侄孙争气,也应退位让贤。千百年来,有多少身处时局之人谈天下,谈清平理想,想着迎合时局去发展,却鲜少有人敢戳破时局谎言的,更不敢戳破时局背后的幕后之人。

    换句话说,就算我们实现了一段时间的天下清平,又能保证千秋万代的清平吗?当我们身处时局,就会一直出现清平与污浊的此消彼长,动荡不安,唯有刺破时局,让这种布局消失于无形,我们才能真正进入新的天地。

    只不过,正是我的一意孤行,不愿迎合这个时局,造成我现在时日无多,再也无力带领王氏的德才兼备之人成为新君,只能成全出身皇族的司马睿,所以这都是天命。有多少人懂天命,却顺着天命走,还有多少人不懂天命。为了百姓,我本性如此,我只能顺从天命,如果我不顺从天命,我已经害了百姓,谈何大善。可是这不是最好的结局,我期待,有那个人出现,他能打破这个天命,走出困局。

    王湛根本就没听进去,老气横秋的吼道:

    兄长,你错了,你不能这么做,我们怎能依附琅琊王氏,我们的威信本来就越来越低,如若继续这样,我们将日薄西山,难道你忘了父亲的训诫吗?你真的老了,没有了过往的雄心壮志,龟缩在家不出,白白错过了大好时机。既然你已经将族长之位交给了我,我有权力自己决定家族事务,张瑶我会招揽下来的,我会派他做承儿的心腹,在承儿的带领下,太原王氏一定会延续往日的辉煌。

    王浑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一切,但是他已经无力再阻止,他失望至极,直勾勾的看着王湛:

    罢了罢了,你好自为之,好自为之,明君再聪慧,也算不得身后事,更挡不住滔滔洪流。你和承儿,好好善待我的儿女,便足矣。

    王湛得意忘形,没有看到王浑萎靡的气色,意气风发道:我一定会善待侄儿侄女,大兄你且放心,以后他们也定富贵非凡。

    王浑再也没了任何奢望,他仰头看了看昏暗的光芒,像是夜色快要来临,迟暮之情溢于言表,只觉气力缓缓消失,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安详的离开了这个人间。

    王湛乐呵呵的笑了半晌,却突然惊觉王浑并没有附和自己,除了哗哗的风声,格外的静谧,他连忙低头一看没了气息的王浑,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兄长,兄长,你且醒醒,魂速归来。

    接连大喝也无济于事,王湛头皮发麻,四肢无力的瘫软,赶忙唤来下人和一众族中子弟,找来府中大夫查看,已经回天乏术,于是张罗起了后事。尽管仍有一大批不服王湛的族中子弟悲痛万分,暗地里谋划作乱,但在王浑的亲笔遗书和王湛的强势震慑下,很快就不了了之,太原王氏开始迎来了新的日出,但这个日出来的比较晚,甚至有了早退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