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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当中年遇到少年

    青州城百里外有个清风镇,因镇外三岔路连通清风、二龙、桃花三处恶山,官府特在镇上设军寨一座,以镇压“三山”,防范山上的强贼为祸青州。

    清风寨武知寨花荣与宋江相交多年,关系非同一般。

    且看二人见面的礼节。

    ——只见寨里走出那个年少的军官来,拖住宋江便拜。

    花荣见宋江,拜罢,喝叫(注意原著这里的遣词)军汉接了包裹、朴刀、腰刀,扶住宋江,直至正厅上,便请宋江当中凉床上坐了。

    花荣又纳头拜了四拜,起身道:

    “自从别了兄长之后,屈指又早五六年矣,常常念想。听得兄长杀了一个泼烟花,官司行文书各处追捕。小弟闻得,如坐针毡,连连写了十数封书去贵庄问信……”

    说罢又拜。

    算上寨门前的一拜,前后共是六拜!

    翻遍整部水浒,见面礼节之重都没有超过此节,足见花小弟对宋大哥的敬意之重。

    礼尚往来,有往才有来。

    宋江能得花荣如此敬重,自然不是靠所谓的江湖声望感召。

    ——沧州柴大官人江湖声望也不差啊,怎么没见有谁对他如此礼重?

    宋、花二人“五六年”前是如何交往的书中并没有写明,但宋大哥到清风寨后的表现却写得清清楚楚。

    ——只说宋公明独自一个,背着些包裹,迤逦来到清风镇上,便借问花知寨住处。那镇上人答……

    宋江听罢,谢了那人,便投北寨来。

    到得门首,见有几个把门军汉,问了姓名,入去通报……

    其人此时乃有罪之身,为避免连累花荣,入寨前当着外人确实应该低调,就算入了花宅后,单独面对花荣,宋大哥也没摆什么架子。

    ——宋江扶住花荣,道:

    “贤弟休只顾讲礼,请坐了,听在下告诉。”(注意宋江的自谦之词“在下”)

    花荣斜坐着。

    ——斜坐相对于正坐而言,姿势更舒适,却不礼貌。

    面对尊长通常要正坐,花荣却大咧咧的斜坐,由此可见花荣在清风寨散漫惯了,在关系非常好的宋大哥面前也没有半点拘束。

    宋江把杀阎婆惜一事和投奔柴大官人并孔太公庄上遇见武松、清风山上被捉遇燕顺等事,细细地都说了一遍。

    花荣听罢,答道:

    “兄长如此多磨难!今日幸得仁兄到此,且住数年,却又理会。”

    “且住数年,却又理会”翻译一下,差不多是:

    屁大点事,大哥别怕,我养你!

    这句话既体现了花小弟全没把宋大哥当外人,也可以看出其人在清风寨作威作福久了,说话办事全没什么顾忌。

    宋江自然不可能真在清风寨“且住数年”,但也没有当面扫花荣的兴。

    “若非兄弟宋清寄书来孔太公庄上时,在下也特地要求贤弟这里走一遭。”

    二人客套完,花荣便请宋江去后堂里坐,唤出浑家崔氏来拜伯伯。

    拜罢,花荣又叫妹子出来拜了哥哥。

    不避内室,通家之好。

    这一细节,更从侧面反应了花、宋二人关系非同一般。

    随后,宋江更换衣裳鞋袜,香汤沐浴。

    花荣则在后堂安排筵席,为宋大哥洗尘。

    筵宴上,宋江把救了刘知寨恭人的事,备细对花荣说了一遍。

    花荣听罢,皱了双眉说道:

    “兄长没来由救那妇人做甚么!正好教灭这厮的口。”

    花荣这句话对宋江的指责意味非常强烈,很有些无礼。

    饭前才放了“且住数年,却又理会”的大话,这才过多久功夫,你小子就随口教训起大哥来,还让俺怎么在清风寨安心住得下去?

    小子,翅膀硬了是吧?!

    还别说,花知寨的翅膀真就硬了。

    至少,自我感觉翅膀硬了。

    花荣是怎样一个人?

    有诗赞曰:

    ——齿白唇红双眼俊,两眉入鬓常清,细腰宽膀似猿形。能骑乖劣马,爱放海东青。百步穿杨神臂健,弓开秋月分明,雕翎箭发迸寒星。人称小李广,将种是花荣。

    年轻英武,帅气逼人不说,还有一手神射绝技,诨号小李广,又是功臣之子,小小年纪便掌数百兵镇守一方,被人捧为“将种”。

    ——典型的少年得志。

    少年得志者,行事多轻狂。

    花荣便是这样的“少年”,其人对宋江的尊敬是真,轻狂妄为目无余子也是真。

    所以,在寨门外,不管有没有外人,会不会泄露消息,花荣“拖住宋江便拜”。

    待行完了礼,起身便对手下的军汉“喝叫”——高高在上的贵人是不需要尊重下人的,视为奴仆走狗随意呼来唤去就行了。

    回到家中,便随意斜坐,张口就是“且住数年,却又理会”的大话。

    此刻,听到令自己不爽的消息,又毫不遮掩地教训起大哥来。

    ——宋大哥又不是外人,当着大哥的面,用不着扭扭捏捏,想啥就说啥,不用藏着掖着。

    二人相交多年,宋江岂能不知道花荣的坏毛病?

    其人将清风寨作为自己最后造访的避难点,本就有花荣行事毛糙的顾虑在内。

    之前孤身上清风山降服燕顺等三位头领,恐怕也有对清风寨之行的担忧。

    ——万一事有不谐,好歹提前留条退路。

    不过,性格外向有啥说啥的花荣到底不是与自己始终保持距离的武松,宋江与前者的关系也较后者更亲近,该说重话就说重话,不需要有什么顾忌。

    宋江道:“却又作怪!我听得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因此把做贤弟同僚面上,特地不顾王矮虎相怪,一力要救他下山。你却如何恁的说?”

    不看是你同僚恭人的面,大哥我能救她?

    花荣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说重了,赶紧解释道:

    “兄长不知。不是小弟说口,这清风寨还是青州紧要去处,若还是小弟独自在这里守把时,远近强人怎敢把青州搅得粉碎!近日除将这个穷酸饿醋来做个正知寨,这厮又是文官,又没本事,自从到任,把此乡间些少上户诈骗,乱行法度,无所不为。小弟是个武官副知寨,每每被这厮呕气,恨不得杀了这滥污贼禽兽!兄长却如何救了这厮的妇人?打紧这婆娘极不贤,只要调拨(原著原词)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残害良民,贪图贿赂。正好叫那贱人受些玷辱。兄长错救了这等不才的人。”

    花知寨絮絮叨叨的说了这么一大堆,估计很多人都没耐心细看。

    他说的是啥意思?

    当然不是表面上的义正严词。

    三岁小孩犯了错被大人批评,都知道拣对自己有利的话讲,花荣这一大段话简单点说,就是——“小弟说口”。

    好比后世网上的各种“小作文”,想要了解事实真相,就不能跟着作文者的情绪走,花荣这段话主要有三层意思:

    其一,若还是小弟独自在这里守把时,远近强人怎敢把青州搅得粉碎!

    实际情况却是官府出兵剿匪要花大钱,多立一处营寨就要花更多的钱。

    清风寨原本只有一个武知寨,若是你花知寨真能一人搞定“三山”的强贼,青州官府又如何会劳民伤财还冒着文武不和的风险,再派一个文知寨来?

    其二,这厮又是文官,又没本事,自从到任,把此乡间些少上户诈骗,乱行法度,无所不为。小弟是个武官副知寨,每每被这厮呕气,恨不得杀了这滥污贼禽兽!

    大宋王朝建立在武将动不动就造反杀皇帝,骄兵不高兴了便杀武将的五代乱世基础上,宋人普遍对那段黑暗、无序而绝望的历史心有余悸。

    甭管偃武修文的国政有多少弊端,至少在大宋,以文驭武就是绝对的“政治正确”,文官不能上阵杀敌才是天经地义的事。

    而且,刘高身为文知寨,自有其职责,其人要是能骑马射箭,还能和小李广一较高下,倒是在花荣眼里“有本事”了,可那样的话,还要你这武知寨干嘛?

    而“把此乡间些少上户诈骗,乱行法度,无所不为”就更值得商榷了。

    清风镇本就只有“三五千人家”,供养花荣这个武知寨和其麾下数百军汉已经非常吃力(朝廷当然会发钱粮,可“就粮于驻地”也是大宋传统)。

    现在又多了一个文知寨和手下一帮人,地方自然要多出钱粮。

    刘知寨一不欺压穷苦百姓滥加税收,二不私自设卡逼过路商贩交“买路钱”,只是找镇上的有钱的上户“化缘”以维持南寨的运转,也有错么?

    就算有错,在大宋官场,也根本不是事。

    倒是花知寨“每每被这厮呕气,恨不得杀了这滥污贼禽兽”,何至于此?!

    你这么有正义感,一点小毛病都忍不了,那日后见了燕顺、王英这些打家劫舍、吃人心肝还坏妇人名节的“好汉”,不得当场将这些人渣碎尸万段?

    其三,这婆娘极不贤,只要调拨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残害良民,贪图贿赂。

    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你花知寨是与刘知寨同僚共事,又不是与他婆娘同床共枕,别人的婆娘贤不贤,关你屁事?

    而且,就算刘高的婆娘真如你所说那般不贤,也自有国家法度惩治其人。

    须知此时不是后世,闺门不肃可是真能令官员去职的。

    哪怕大宋王朝黑暗,朝廷明知刘高娶妻不贤贪赃枉法祸害百姓也要包庇,只能由江湖人出头主持公道。

    好吧,就让你花荣管。

    杀人不过头点地,“不贤”妇人而已,真要有罪,一刀杀了了事,最多召开一个“公判大会”,当着百姓数落其罪,然后明正典刑就完了。

    什么是“正好叫那贱人受些玷辱”?

    ——你也是有浑家有妹妹的人,自己看看这都说的是什么混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