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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人生何处不江湖

    明显不占理的话,为何还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正所谓屁股决定思路,读者没做过威福自用的军头,自然很难理解花荣为何会如此恨刘高。

    可只要把屁股坐到花知寨的位置上,就很容易感受到其人的愤怒了。

    年纪轻轻就出任一镇知寨,得到的不仅有被人视作“将种”的远大前景,还有近在眼前且实实在在的利益——

    清风镇虽小,可在这方地界上,土皇帝般的花知寨就是说一不二的“天”,莫说随意喝叫自己手下的军汉,对镇上任何人呼来喝去都是你的“福分”。

    咱贪不贪财,贪多少财不重要,重要的是镇上所有的上户都得挖空心思巴结咱。

    不然的话,“三山”强人就能把你家“搅得粉碎”。

    可自从来了个狗屁刘知寨,一切都变了。

    清风镇的“天”上又多了一重“天”,花知寨变成了花副知寨,行事便再不能如以前那般痛快了。

    更让人恼火的是有钱的上户们全被刘高“诈骗”走了,那厮还乱行法度(擅自改变以往咱定下的规矩),无所不为,咱现在想做点事都百般不便。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刘高这滥污贼禽兽一来就坏咱的好事,咱杀了他的心都有,骂几句咋了?

    宋江在县衙混了这么久,如何会不知道官场情弊?

    但其人并没有道破花荣的小心思,因为他想到了更多。

    大宋武官的身份虽然比不得文官“高贵”,可武官再差那也是官,比起“不入流”的小吏又不知高了多少。

    宋江之前不过是个县衙押司,身份虽然低微,可实惠却一点不少,凭这一身“虎皮”,其人就能在郓城县横着走,坐吃黑白两道好处。

    可恨的是晁盖那厮不当人子,恩将仇报算计咱。

    更恨的是自己定力不够,包养那不知饱足的烟花泼妇,又没能及时处理干净手尾。

    两事叠加,一时怒气杀了阎婆惜丢了小吏身份,心中已是百般悔恨。

    宋江逃出郓城避难已经一年多,早就体会到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可其人却从没有想过落草为寇,为的是留住“清白身”,以待日后还能寻机复起。

    说起江湖,很多年轻后生就会憧憬畅意恩仇,打家劫舍,然后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称分金银的“美好生活”,可事实呢?

    一座山寨数百人,除了高高在上的头领,其余人莫说吃肉喝酒,能天天吃饱不饿肚子都是做梦般的好日子。

    就算做了所有人之上的大头领,便稳妥了么?

    哪怕朝廷不派兵围剿,山寨内的二五仔,山寨外的过江龙,哪个好招惹?

    王伦、邓龙、崔道成、丘小乙等占山为王又死于非命者泉下有知,都是泪啊!

    只要还能走宽阔稳便的阳光道,谁愿意过这惊险万分的独木桥?

    宋大哥都流落江湖了还不愿意上梁山,除了忍不下晁盖那口恶气,更重要的是不到万路皆绝,其人是真不想走这条断头路。

    花小弟年纪轻轻就有官诰在身,前途如此光明,却不知珍惜,行事如此轻狂,若是没人管束,日后怕不得搞出什么事来,到那时就悔之晚矣,当劝啊。

    ——宋江听了,便劝道:

    “贤弟差矣。自古道:冤仇可解不可结。他和你是同僚官,又不合活生世。亦且他是个文墨的人,你如何不谏他。他虽有些过失,你可隐恶而扬善。贤弟休如此浅见。”

    这段话虽短,却是肺腑之言,也很符合宋江此时的心境。

    花荣貌似乎听进了,回答也很得体。

    “兄长见得极明。来日公廨内见刘知寨时,与他说过救了他老小之事。”

    《礼记·大学》有语:“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华夏自汉代开始,便以儒家手思想统治国家。

    历代朝廷都对官员家庭治理情况比较重视,后宅管理的好不好,不仅关系官员的体面,还会影响其仕途。

    这背后的逻辑很简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若是连自己的小家都治不好,又有什么脸面奢谈治国?

    在这方面,偃武修文的大宋尤盛,官员家中一旦曝出“闺门不睦”“闺门不肃”之类的事故,就会被人弹劾其人没有能力,是真会受到朝廷惩处的。

    大宋开国重将枢密使曹彬次子内园使曹珝娶妻秦王女兴平郡主,便因闺门不肃责授均州团练副使。

    翰林学士陈绎也因不能约束家人,坐使奴婢与士兵通奸,秽乱闺门,并导致儿子与儿媳被奸夫杀死,朝廷非但没有安慰其人,还因此事贬其知邓州。

    宋江一介小吏,也因搞不定一个烟花泼妇,至今还遭江湖同道暗中耻笑。

    花荣若寻刘高说起“救了他老小”之事,就等于抓住了后者闺门丑闻的把柄,顺便将自己暗中勾连清风山强贼的把柄也交给对方以示诚意,绝对是一步好棋。

    刘高只要识时务,就会主动接纳花荣的好意。

    从此以后,清风寨“文武和睦”,花知寨还真能庇护宋江“且住数年”。

    即便刘高不识相,花荣也不至于有多被动。

    只要拿不住宋江,“勾连清风山强贼”就是子虚乌有之事,而强人攻入寨中将刘知寨一家“搅得粉碎”却是近在眼前的威胁。

    好棋绝对是好棋,只看花荣会走不走这一步。

    宋大哥清楚花荣的性子,知道这小弟未必听得进劝,不放心地补充道:

    “贤弟若如此,见常也显你的好处。”

    花荣显然没能理解宋大哥的一片苦心,嘴上虽然说得爽快,可——

    当时就晚,安排床帐在后堂轩下,请宋江安歇。

    次日,又备酒食筵宴管待。

    如此,宋江自到花荣寨里,吃了四五日酒。

    至于“来日公廨内见刘知寨时,与他说过救了他老小之事”,就没有下文了。

    好吃好喝的把大哥伺候好,您老就别管咱和刘高那点破事了。

    咱听大哥的话,最多以后不惹刘高那厮就是。

    至于要小爷主动示好,舔那穷酸饿醋?

    门儿都没有!

    不管什么时候,人情冷暖都是世道真谛。

    宾主有别,甭管主客二人原本的社会地位差距多大,关系又有多亲近,也甭管主人有多热情,客人都要有寄人篱下的自觉,千万别错把自己当成了主人。

    古往今来,所有意识不到这一点的做客大哥,最后都变成了别人的笑话。

    面对尾巴都快翘上了天却又对自己礼节倍至的花小弟,宋大哥还能怎么办?

    ——花荣手下有几个梯己人,一日换一个,拨些碎银子在他身边,每日教相陪宋江去清风镇街上观看市井喧哗,村落宫观寺院,闲走乐情。

    自那日为始,这梯己人相陪着闲走……

    宋江不清楚花荣有没有主动与刘高和好,却知道自己不能盯着这件事不放。

    ——好吃好喝好玩的伺候你不够,还要隔三差五指手画脚,真把小弟当三岁小儿了是吧?!

    不过,其人也没有就这样优哉游哉下去。

    江湖名声随时都要维持和加强,这早就成了宋大哥不自觉的习惯。

    只要心中有“义气”,处处都是江湖。

    ——临起身时,那梯己人取银两还酒钱。宋江那里肯要他还钱,却自取碎银还了。

    宋江归来,又不对花荣说。

    那个同去的人欢喜,又落得银子,又得身闲。

    自此,每日拨一个相陪,和宋江缓步闲游,又只是宋江使钱。

    自从到寨里,无一个不敬他的。

    受主人信重,本就得了一份钱财,却又占客人的便宜,还占得如此心安理得。

    看,这就是小李广的梯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