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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敢笑黄巢要你命

    宋江在牢城营中像条死狗般躺了五七日,方觉得身体没事。

    其人病症痊愈后第一件事,便是入城中去寻戴宗。

    实话说,不管是戴宗,还是李逵,都不是省心的主儿,也都没有把宋江这个大哥的吃穿冷暖真正放在心上。

    但,成年人的世界,从来都没有容易二字。

    这两个小弟再差,那也是黑三郎眼前唯一能够依靠的力量,就算哄,也要把他们哄开心了,如此,才能保证宋江在江州的安全。

    至于以后——

    小吏出身的流放犯,还能有什么以后?

    可惜,宋大哥惦记着戴院长,后者却无此心。

    除了那日当着宋江面美美吃了一顿酒肉外,戴宗、李逵二人便再没有来过牢城营。

    ——又过了一日,不见他一个来。

    次日早饭罢,辰牌前后,宋江揣了些银子,锁上房门,离了营里,信步出街来,径走入城,去州衙前左边,寻问戴院长家。

    得知戴宗没有老小牵挂,只在城隍庙间壁观音庵里歇。

    宋江径直寻访到那里,也只看到门上挂着锁。

    找不到神行太保戴宗,便寻黑旋风李逵吧。

    这厮更离谱,是个没头神,又无住处,只在牢里安身。没地里的巡检,东边歇两日,西边歪几时,正不知他那里是住处。

    戴、李两人都寻不到,宋江仍不死心,接着找卖鱼牙子。

    根据宋江的观察,张顺虽是“江州帮”的重要成员,却比其他好汉更有眼光,是个值得结交的好汉,以后兴许用得上。

    只是,其人从城内找到城外,一直寻到浔阳江正库浔阳楼,依然没有见到张顺。

    大病才愈,连寻三人都不着,换一般人多半没心情再闲逛了。

    宋江不是一般人,见到浔阳楼,还想玩一遭。

    “我在郓城县时,只听得说江州好座浔阳楼,原来却在这里。我虽独自一个在此,不可错过,何不且上楼自己看玩一遭。”

    正是“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上了浔阳楼,少不得赏景品酒。

    宋江见识虽俗,骨子里却是个“雅人”,即便独自赏景,除了不敢再吃的鲜鱼,该有果品肉食和好酒,也一样不能少。

    “要待两位客人,未见来。你且先取一樽好酒,果品肉食,只顾卖来。鱼便不要。”

    少时,一托盘把上楼来。一樽蓝桥风月美酒,摆下菜蔬时新果品按酒,列几般肥羊、嫩鸡、酿鹅、精肉,尽使朱红盘碟。

    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夸道:

    “这般整齐肴馔,济楚器皿,端的是好个江州。我虽是犯罪远流到此,却也看了些真山真水。我那里虽有几座名山古迹,却无此等景致。”

    常言道酒不醉人人自醉。

    宋江原本虽因怀才不遇而迷茫,可好歹生活还过得去,走到哪里也能受人敬重,但自流放江州开始,便遭遇各种糟心事,郁结于胸,想不醉都不可能。

    “虽是犯罪远流到此,却也看了些真山真水”,不枉江州之行了。

    好景好酒就在面前,想什么犯罪远流呢?

    喝!

    今朝有酒今朝醉。

    人生得意须尽欢,失意更要尽欢。

    喝!

    酒是好东西,喝醉了好啊。

    醉了,

    就不用纠结操蛋的前程!

    醉了,

    才能尽情宣泄这些年郁结的心胸!

    醉了,

    就能幻想终其一生都有可能不得施展的远大抱负!

    独自一个,一杯两盏,倚阑畅饮,不觉沉醉的宋江猛然蓦上心来。

    “我生在山东,长在郓城,学吏出身,结识了多少江湖上人,虽留得一个虚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功又不就,倒被文了双颊,配来在这里。我家乡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见!”

    酒醉之后,真情流露。

    酒涌上来,潸然泪下。

    临风触目,感恨伤怀。

    心有所想,笔有所书。

    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词调,便唤酒保,索借笔砚。

    “何不就书于此?倘若他日身荣,再来经过,重睹一番,以记岁月,想今日之苦。”

    今日之苦!

    始终被远大抱负和苦逼现实折磨的宋江,又岂是一个“苦”字能够概括?

    乘着酒兴,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去那白粉壁上,挥毫便写道: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

    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

    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哈哈哈——

    宋江写罢,自看了,大喜大笑。

    一面又饮了数杯酒,不觉欢喜,自狂荡起来,手舞足蹈,又拿起笔来,去那《西江月》后,再写下四句诗,道是: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宋江写罢诗,又去后面大书五字道“郓城宋江作”。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酒不醉人人自醉,今日喝酒就是为了自醉宣泄,那便宣泄个够!

    ……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哈哈,哈哈哈——

    就这样,宋江酒醉之后,题了“反诗”又高声吟唱,直到彻底宣泄个够,其人才拂袖下楼来,踉踉跄跄,取路回营里来。

    开了房门,便倒在床上,一觉直睡到五更。

    待酒醒后,宋江全然不记得昨日在浔阳江楼上题诗一节。

    毕竟,江州这地方真是黑三郎的伤心地,以其人的狠辣和敢作敢为,“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是真有可能的。

    但“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却是醉后狂言。

    一力掀翻大唐的黄巢是何等人?

    宋江这等矬子,甘心刺配江州受辱,也不愿落草反了这狗日的世道,给黄巢提鞋都不配,又有什么资格“笑黄巢不丈夫”?

    事实证明,醉酒只能一时忘记烦恼,却无法真正改变晦暗的命运。

    但醉酒之后所题的“反诗”,却真能“改变命运”。

    当戴宗冒险赶到牢城营里,询问宋江“前日却写下甚言语在楼上”时,后者完全是一头雾水“醉后狂言,忘记了,谁人记得!”

    醉后狂言不足信,可蔡知府却在在闲通判黄文炳的唆使下当了真,还要“拿捉浔阳楼上题反诗的犯人郓城县宋江正身赴官”,就真能要你脑袋!

    此消息犹如惊天霹雳,震得宋江挠头不知痒处,只叫得苦“我今番必是死也!”